第十九章 老酒新茶与卿共饮
人是少年人，街是彩灯街，许是十五将近，天上的上弦月，吃的一天比一天胖，往街北的路上，依旧灯火鲜艳，楼阁雕彻，只是没有了拦路人的龃龉，他们的脚步都要轻快不少，可是苏晓寒仍是觉得慢！
终于近了，还有二里的路程，已经可以瞧见立在店肆旁边的府邸了，苏晓寒突然觉得心头涌热，留下一句我先去，他便腾上房顶，甚至使上了身法。
一柱香后，他立在了一座小院的墙头，走正门也太慢了些，他身法即轻且快，院中那人坐在凉亭旁的石凳上，左手放在桌上，右手托着下巴，怔怔出神间竟然一下子没能发觉，她眉间微蹙，神色不免带上了一份愁思。
苏晓寒也没有开口说话，嘴色却不自觉的上扬，他有一对极好看似刀如剑的长眉，此刻不自觉有些舒展，那眉眼竟瞬间便温柔的有些惊心动魄了。
望着不远处那个清丽再加一份莹莹如玉的姑娘，他移不开眼睛了，看不够，从儿时第一次见面，姑娘柔柔的问他怎么还没有背完《浮生童趣》时，他就喜欢这样瞧着她，看了这么些年，却还是看不够。
那姑娘似有所感，思绪从远方抽离出来，抬头便看见了墙头直直立着的那个眉眼带笑的年轻人，她蓦然起身，墙上的人穿了一件灰黑色长衫，此刻南风吹拂，他竖起的长发和衣摆一起在空中翻飞，混着天色的暗淡，好像山精野魅般，有着下一刻便再也找不到跑到无影无踪的感受。
野魅终于开口说话了，晦明中仍能看到他轻笑道：“今天的比试赢了，有些累，爷爷和父亲他们也很担心，不过我没事，当然还是很开心啊，觉得自己又厉害了不少，身上的袍子是王阁主送来的，说是什么银蚕质地，院子里满天星又多了一丛，红青黄混在了一起好看的惊人，可这些，我仔细想了想，灵儿，都不及我想见你。”
林宣灵站的很直，她双拳紧握，略微歪着头看着那个清朗霁月人好看的眉眼，没由来，她感受到了一股委屈，向下撇了撇嘴，努力的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可满眶的晶莹仍是模糊了她的视线，那个早就印在心上的身形，竟变的有些朦胧，下一刻，还在墙头的人便到了林宣灵身前。
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轻轻的把头放在了他的胸口，闭上眼睛后，眼睛里的珍珠终于没了住处，一起在苏晓寒的前襟上安了家，一只手抚着林宣灵的后背，还有一只轻轻的抚过她额前的细发，低头间，他嗅到少女脖颈与青丝间的好闻的兰麝香。
“晓寒哥哥，你就要离我很远啦。”
怀中少女低低的说道，苏晓寒怔了怔，一时间并没有听出少女的心思，正待开口，不远处的正门前响起了鸡飞狗跳的声音。
不用想定又是林天豪和苏天清、苏森狭路相逢了，两波憨的像铁一样的家伙见面不先拌嘴个一时半刻，都是意难平，苏晓寒与林宣灵四目相对，皆心领神会，展颜轻笑，
“灵儿，我们过去吧。”林宣灵轻轻点了头，两人便携手走去了不远处的院庭。
“森森今天表现的不错嘛，清清还得再努力些，作为你们大哥，看到你们有这样的表现也是很欣慰呀！”
不多时便看到林天豪头仰的老长，活像一只雄纠气昂的公鹅，嘎嘎乱叫，苏天清气的哼哼，苏森一脸的面无表情，可漆黑的眼珠却四处转动，说不得这会心里就在想，待到武功大成还不得好好鞭策一顿这个骚包东西。
苏晓寒刚到，听到林天豪豪气干云的装着大尾巴狼，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三人的目光一齐看了过来，好一对壁人！林天豪又是一阵乱叫，几步走到苏晓寒近前来，一巴掌拍在了他肩膀上，大咧道：“寒弟，今天的比试可真给老哥看的爽了，怎么样，看样子你现在没什么事了！”
竟丝毫没提到苏晓寒是正门进来，还是爬墙而入。
“二哥，你轻些，晓寒身上还有伤呢！”
看到林天豪这蒲扇大的巴掌，林宣灵在一旁有些急了，脸蛋红红，娇憨的好看。
林天豪赶紧移到一边，一只手便勾上了苏晓寒的肩膀，歉笑道：“那可是真对不住寒弟了。”
他二十有一，刚及成年，身形颇为高大，竟是比苏晓寒还高出半头，此刻搂着苏晓寒的膀子，突然正色时，居然真的有几分带头大哥的气度，他心中对苏晓寒的伤势关心，林宣灵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做法也便不以为然了。
苏晓寒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轻松道：“天哥，我已无大碍了。”
“那甚好，那甚好。”
正待林天豪还想说些什么，众人便看到了后院中步来一位身着暗绿色锦锻长裙的冷面美人，林天豪当即就正成了不成再正的正人君子，乖乖的叫了一声：“大姐！”
林云湘轻轻的看了他一眼，淡然道：“还在里院便听到你的叫喊了，二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以后家中大事，都是需托付给你们这些男人承担的，切不可再上窜下跳的，没个正形。”
声音珠圆玉润，悦耳动听一点也不似她清冷淡然的气质。林天豪点头称是，心中却暗道，哪有二十好几，这不才刚二十一岁嘛，可这脸色却仍是一幅人畜无害。
苏天清和林宣灵可一起往林云湘那边凑了过去，相自携手，林云湘的脸色终于放下了冷淡，带上了几分热切。
苏天清这刻和她说起了悄悄话，听的林云湘时不时的便抬头望一眼林天豪，看的一身正气的带头大哥一阵阵发怵，苏天清看到这往日不可一世的家伙露出了窘相，心中可开心的很，一个没忍住，“扑哧”的笑了出来，逗得身边的几人都心照不宣的笑出了声，林云湘也不禁婉然。
苏森自林云湘到来后，呼吸陡然的急促起来，两颊生红，几乎不敢抬头看她，便是偶尔看到一眼，就立即低下了头。
此刻呆呆看着林云湘的笑颜一时间竟是痴了，不过好在此刻众人都各自欢畅，没有一个发现他的异状。
人生有几大余恨，最年少时遇上了最想保护的人，最无力时遇到了最想照顾的人，在自己还未生出坚硬臂膀的时候，却恰如其分的碰上了她美的像一颗荔枝的正当年纪。
人世间的云波诡谲，不过如此。
世事无常，而我们却有大执着，于是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婆娑世间，受尽了人生八苦。
苏晓寒笑道：“听路上的人说，桐青街北最繁华，但仍比不上小山岸流一方亭，不如我们去那边瞧瞧吧，到底不知道是怎样的好法。”
林天豪眼睛放出了神光，点头兴奋道：“听说那边茶酒都很不错，雅质的紧，我可早就想去了！”
林云湘也轻轻点了头，众人皆欢呼雀跃，这便动身往北城口赶去，一行六人，路上打打闹闹，走的不徐不急，一刻钟后才瞧见了前面有灯火的气息出现。
苏天清最为开心，她说此番定要饮清酒三杯，才是不虚此行，带着其余二女便先行一步，等到苏晓寒几人走到，却不免的有了些许失望。这时天色渐晚，路上的行人也逐渐稀少，显得此地越发的清幽，那方亭掩映在几株青竹之后，走过去才发现有一方小世界。
小山伫立，清泉叮咚，月色播撒下，水面波鳞闪闪，皎洁与清凉混在一起，渗进了几人的心田。
在方亭不远处，有木架与小车搭起的摊位，一张支起的麻布写着：清酒一壶半两，老茶一杯一文。
有个鹑衣百结的老人，坐在靠背木椅上，翘着左腿，两眼微闭，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读书人有十大风质雅事：焚香、品茗、听雨、赏雪、候月、酌酒、莳花、寻幽、抚琴、吟诗。
几个人都是大眼瞪小眼的半大年轻人，平日里，可以说只与刀枪棍棒为伍，武学招式为亲，要他们立刻打一时辰的拳是半点问题没有，抚琴、吟诗真是丝毫不会。
不提焚香，赏雪，便是呆若木鸡的候月那也是半点欠奉。
但是今天到此，说不得几个人便要附庸一回风雅，品茗，酌酒，做一次只有表面没有里子的假文人了。
几人在亭中坐下，苏天清一脸的柔顺简直要让众人刮目相看。
只见她有模有样，雅质道：“店家，可有清酒茶水，我等几人赶路口渴，须得饮上几杯方可，这可多谢你啦。”
林天豪看着她这娇柔造作的派头一直强忍，这下可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两肩抖的厉害，那老头这才缓缓起身，笑呵呵说道：“多谢是不必啦，老朽开门做些小本生意，有人来自然是好的。你们几位要多少酒水。”
苏天清狠狠地剐了一眼林天豪，又清了清嗓子，柔声道：“老人家，我几人要一壶酒，半壶茶。”
不多时，酒水便放上了亭子，那老头又兀自在长椅上垂首自阖。
苏晓寒因身上有伤不便饮酒，只好饮茶，林宣灵也与他一道。
几个人学着大人的推杯换盏，也是欢畅无限，这时苏天清可不在扮什么才女，林宣灵也架不住苏天清的热情，在苏晓寒的笑眼中饮下了一杯。
农家人酿的小米酒，其实无甚劲力，但林宣灵第一次喝到，脸色不免晕起了红彤，那一下可真如花朵绽放，美不胜收了。
待得几杯酒下肚，林天豪躺坐在了亭子的石栅上，林云湘斜靠在亭柱边，苏天清还在吟着狗屁不通的打油诗，苏森却正襟危坐，有些从某处来的拘束，林宣灵与苏晓寒则看住了亭中两个不靠谱的东西，真怕他们冷不丁的翻到小河里去。
忽而林天豪带着酒气支吾的说道：“各位俊才，可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喂，清清你说呢！”
苏天清站起来几乎是东倒西歪，醉醺醺道：“我，我自然想当我们苏家的老大，将来打败大兄！”
顿了顿，她又说道：
“哈哈哈，骗你们的，我最羡慕那些行走江湖的人了，我以后一定要当西荒第一女侠，不，是天下第一女侠，除奸除恶！”
她说完还举起左手向两边斩了两刀，一用劲，酿锵地险些摔一跤，林宣灵这才赶紧上前将人扶住，苏天清找到了目标，打趣道：“宣灵姐，那你呢，想不想当大侠！”
我吗，林宣灵转头望了苏晓寒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后她语气极坚定的说：“我想快一些变强，只是不喜欢与人比斗，我想当一位药师，将来可以帮更多的人。”
林天豪转头望向苏晓寒，笑道：“寒弟，说说你的吧！”
苏晓寒正看着林宣灵，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林宣灵的想法，听到林天豪问到他，他将腰杆挺的直直的，双手抓住双膝，望着不远处的小山，朗声道：“我想为西荒做一些事！”
像是要把自己的话印在心里，顿了小半会他才看向林天豪，“天哥，你呢。”
“哈哈哈，我没你想的远，也不想当大侠什么的，我就只想带着我的雀儿，游遍天下，做一个散人，闲云野鹤，无拘无束。”
苏晓寒笑了笑，转头问道：“森弟呢，你今天可没怎么说话。”
隐晦的看了一眼林云湘，苏森好像更紧张了，手脚都在往外冒汗，脸上却勉力保持着不动声色，因为他知道，他说的话她也会听到。
“我…我想成为像大兄一样的人，有能力去守护我想守护的一切。”
说完，他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场战役，可心里却没由来的产生了一片空荡，最想说的却说不出口，他的梦想很小，让她平安喜乐，他的梦想很大，他还没有资格谈论那四个字。
苏森握了握拳头，终于抬头看向了那个茕茕孑立的女子。
几个人的目光也落了过去，她开口了，说她要潜心修练，将来要到大陆上最富盛名的宗门中修行。
在这一方小天地内，几个少年人各抒胸臆，许下心愿，他们有年轻的身体，活跃的头脑，最热情的想法，奔向他们想要的未来。
全然不顾未知的迷茫与世事的吊诡，只是事有千般虬结，人有万般无奈，一颗初心最是难得。
只希望历经沧桑，你我仍就看的见一片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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