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告别
其实人也不算消失,只是策马出城罢了,一路西进,钻林子,趟小道,昼夜不停,仅一天一夜,便来到了西蜀边境。
郭采望着高大的城关,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憔悴,未经修饰的胡子乱糟糟的,也和他曾经的精气神完全不同,不需要多加打扮,他就能变成另一个人,从而有惊无险地混进这座边境之城。
怀州多山,乃为军事重镇,这里也是进入西蜀的最后一道关隘,背靠湘地,鱼米之乡,粮草充足,民风彪悍,西蜀几次东进,皆被拦于门外,怀州坐镇的,更是现任的楚国公王家家主,王维骁。
不同于郭家人丁稀薄,由太原王氏南迁的王家,族人遍布,权势鼎盛之时,三国皆有王氏高官,五族七望之家中便有王家一席之地。一句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也才勉强能形容其地位。
王维骁此人年少征战,成为西境大将军时也不过才三十五六,镇守边疆十余年,却每隔两年都回京述职一次,西境兵权几易其手,却最终仍是他笑到了最后。
王维骁是连郭顺都敬佩的一位将军,但相对的,王家的问题在于后继无人。王维骁的嫡长子平庸,庶长子倒是出色,可惜走的是文官路子,且注定无法承袭爵位,至于其他人,不是目光短浅就是庸碌之辈,至于更年轻的一辈目前为止更是寂寂无名,这就导致王维骁不敢轻易告老,仍然顶着极大的压力镇守西境。不过据说他这些年因为累年的旧疾,身体已然欠佳,连带着怀州防务都不似从前严密。也正因如此,才能让郭采有机可乘。
进城的时候盘查倒是不严,这倒是让庄汉柳松了口气,只是还没走几步路,就看见一个身着素衣,戴着斗笠的女子站在路边。
庄汉柳看着郭采,浑身都绷紧了,生怕出什么意外,郭采脸色苍白,却还是下了马,走过去说道。
“小舒,别来无恙啊。”
茶楼不大,私密性倒是很好,郭舒捧着一杯茶,皱了半天的眉,把杯子差点盯出一朵花来,也没能喝下一口茶,只能放下,只是声音沙哑了许多。
“三哥要走,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我原也不知道我要走得这么急,所以......”
“所以那蜀国皇帝是怎么啦?要死了。”郭舒嗤笑道。
庄汉柳见不惯郭舒的样子,“郡主慎言,陛下身体康健,没有任何不妥。”
郭舒一双眼睛冰冷地扫过庄汉柳,“你这样说,到让我更确定了他不好了,五年前他的身体就在走下坡路,如今恐怕熬不下去了吧。”
庄汉柳不动神色,“怎么郡主竟比太医还要清楚吾皇的身体不成。”
“比你清楚那么一点点,”郭舒掐着小指头尖对着庄汉柳比划,“不巧前些年跟着师父进宫诊病的时候恰巧知道那么一点点,多则两年,少则半年,这就是最后的期限了,听说汝皇近日已经不朝了?”
庄汉柳有点惊讶,不大像是装出来的,不过很快他意识到这样不妥,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他这一路上躲躲藏藏都已经够费劲了,国内的消息,估计也不大灵通。
“你先出去吧,我和小舒说会儿话。”
庄汉柳看了看两人,似乎不为所动,甚至很是防范。郭舒叹了口气,说道:“既然三哥都决定跟你走了,我自然不会将他再拐回去,我要真准备截人,我就不会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了,不过是说会话,兄妹之间道个别,怎么,我们的家事你也准备听两耳朵,万一要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你说你是听呢?还是不听呢?”
都到这一步了,庄汉柳也不能再继续听下去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就违背郭采的命令。等到庄汉柳关上了门,郭舒才拿起桌上的茶杯,一口闷下,却咽得十分艰难,不过也算是缓解了干的起皮的嘴唇。
郭采想伸手给她顺气,可伸到一半又有所顾忌,又把手收回去了。
“你病又复发了?”郭采关切地问道。
“算是吧,”郭舒苦笑,桌上的茶已经微凉,郭舒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便端起茶壶,咕嘟咕嘟灌了大半壶下去,声音才算是没那么沙哑,“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这中间还有一段往事掺在里面,在你走之前,还是听一听吧。”
“爹......以前和陛下一起去游历过这你知道吧。”郭舒试探着说道。郭采点点头,许氏就是郭顺游历时候碰到的,并且还娶做了正妻,这件事在整个京城里都算是一个值得说上许久的八卦。
“事实上,他们曾经到过西蜀,认识了一个江湖女子,有一次爹和陛下遇险受伤,还是那个江湖女子救的,爹和陛下都欠了那个女子一个人情。
后来爹回来了,那个江湖女子也在机缘巧合之下进了现在的蜀帝,当时还是锦王的府里当差,然后被看上了收做了侍妾。后来锦王登基,她也顺势成了四妃之一,但皇后不慈且善妒,她所生的几个孩子,只保下了一个公主,后来蜀帝巡视,不在宫中,她也怀孕了,生产的时候难产,再加上之前失去孩子的打击,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可是刚好那个时候蜀帝被突如其来的叛军围攻,生死未卜,皇后又虎视眈眈,她就给爹去了封信......
然后西蜀皇宫就遭了刺客,丢了刚出生的小皇子。”郭舒说到这里,看了看郭采的反应,见一切还算不错,才继续说道:“那个时候爹带着娘亲一并镇守边疆,并不在京城,再加上你和二哥四哥也都差了一些年岁,所以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很少,大概也就是咱们家里人还有陛下罢了,他们没说也是希望你能好好地过日子......”
郭采点了点头,“我知道爹和娘的意思,”,随后又沉默了一下,“后来呢?”
郭舒看了看他,却故意没说后面的故事,“后来爹就回京了呀,那个时候四哥也出生了,自然也就没人去追查这件事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庄汉柳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郭采眼睛却似刀一般瞪了郭舒一眼,他知道她是在关心他,尽管这些事情他隐约从庄汉柳那里听来一些,她特意跑过来只是为了送他一程,说这些也不过是担心他去了西蜀人生地不熟,有些事情不了解日子过得艰难罢了。但故意这样吊着他的胃口,也就是郭舒,他亲爱的妹妹才有这样的恶趣味了。
郭舒被瞪了一眼,反倒高兴了些,至少郭采没有之前那样沉默而阴郁了,于是继续说道:“那个女子一个月后便没了,蜀帝赶回来的时候只见到一丘坟茔,皇后的弟弟给叛军通风报信,皇后被灭族被赐死,而那个女子被追封为宸德皇后,蜀帝痛失所爱,怀念亡妻,便再没了子嗣,到如今蜀国皇室也只有一位柔清长公主。”
郭采轻挑了一下嘴角,“真是个熟悉的市井故事。”
“赵怀善,那个女子的名字,”郭舒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说道,“她是你的生母,你身上的蓝玉蝴蝶配其实是我师父当年输给她的一个承诺,后来连同着你一起到了郭家,”郭舒摸出那块玉佩,当年郭采送她到庭华山之后,这块玉佩就被当作敲门砖见面礼留在了庭华山,“现在它仍然是你的......”
郭采突然有些激动,“你是我妹妹,这东西本就是送给父亲的,用在你身上最恰当不过,你不必将它换回来的,就算是当时知道,我也一样......”
“我没打算和你客气啊,”郭舒眨眨眼睛,“当年的那个承诺确实用掉了,但这个是我给你的,你到了西蜀之后,去找春茗茶庄,拿这个去找掌柜,他会帮你的,这上面还有我的一个承诺,你到了那边,这个东西也是你证明自己的一个筹码,你以为是怎样啊?”
郭舒软糯的声音飘进郭采的耳朵里,像是有一只奶猫爪子轻轻挠了他一下,让他松软了几分,看着那枚玉佩,最后还是收下了它。对于自己的妹妹,他谈不上客气二字。
郭采看了看郭舒的脸色实在不好,但见她还能谈笑风生,也不打算多问,他不像他的兄弟那般每日练武,他天资聪慧,更多的是在江湖游历增长见闻,所以郭家几人中他的时间最自由,也更多地看过郭舒发病时候拿奄奄一息的样子,一对比,他便觉得没什么。
大越的科举不像郭舒所熟知的明清时期考四书五经,它不拘泥于儒家典籍,更兼有道法墨几大家。除了进士科和明经科考策论时事政治,还有单独的专科如工科考工程机巧,医科考医术典籍诸如此类,专科部分夹在试卷末尾有点类似于附加题的形式,只是若凭借专科考中,那么录取之后便会被自动归入专科所在部门,比如工部和太医院,对于以后的前程也会有限制。
但总的来说想要在大越考中进士,单靠闭门读书是绝无可能的,更大幅度减少了书呆子做县令,结果治理地方还要靠没有功名的师爷这一现象。也正因如此,大越的官员至少在能力上要比北周西蜀要整体强上一些的,基本上也能算得上是博学多才,也基本不会出现一个完全不懂的人,过来当上司结果瞎指挥一通的情况。
这也许是郭顺愿意让郭采离开的原因,郭舒想着。郭采其实是一榜第八的进士,若是真被认了回去,倒也不用太担心他会应付不了,但若只是孤身一人,刘氏宗亲,特别是指望着当继子继承皇位的那些宗亲们恐怕就没那么好对付了。这也是为什么郭舒会不顾一切来到这里的原因,若不是她自己愿意走,宇文璟是绝不可能带走她的。这场会面更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郭舒给的这些底牌,便会暴露,放在暗处,总比放在明面上要好。
郭舒摩梭着玉佩,“父亲果然还是最看重你,什么事都不曾瞒你,什么事都不避着你,偏偏总是护着你,总不让你掺和进来。
郭舒感觉像是闻到了一股酸味,笑了笑,“我知道这件事可不是父亲说的,父亲谁都没说,我能知道只不过当年那个刺客是我师父罢了,我师父负责偷人,父亲负责撤退逃跑,仅此而已。”
郭采有些哭笑不得,“偷......修养让他还是没说出下一个字,你就不能文雅一点么?”
“那......”郭舒想了想,“偷你?”
郭采嘴角忍不住一歪,乐了,虽然是个玩笑话,但郭采觉得,也许自己将来的日子总不会那么孤单了,因为他相信他的郭舒一定还会做另一手准备给他,这样的关爱,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为他谋划,比那些人说一千道一万都更实在。
他突然有点理解萧恒彦为何一定要求娶郭舒了。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娶一位门当户对的正妻,帮着照顾生活,管理内院,关爱庶子庶女,若说没有真心也不绝对,但更多的无非是当作一份事业,两个人搭伙过日子。遇上个喜欢的女子,通常也难免迎合算计,想着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好处。当然也有感情好的,患难与共,伉俪情深,遇上这样的人便是一生幸事,和美到老。
但郭舒则是真心相待,掏心掏肺,只要她放在心上的人有了什么事,她必定尽心尽力,而且是不留余地,哪怕是与众人背道而驰,与人为敌也在所不惜。不是站在身旁共临风雨,而是挡在身前,让人既心疼,又感动,并且是真的有这份强大。她不是个绝对的好人,也会算计,会要好处,也会躲在身后撒个娇,一个清闲,平常看起来还有几分无知单纯,让人想去保护。
可你就是知道,真到了紧要关头,她是个靠得住,且能托付的人,不需要多余的保护,只需要绝对的信任。善良又不烂善良,狠辣却不狠毒,算计却不心寒,通透却不天真,最重要的一点,她付出的是毫不保留的真心,即使容易被背叛伤害,却仍抱着对生活,最真切的期待。哪怕曾经遍体鳞伤,也始终能对其他人抱有最真切的感情。这样的人,怎么会不喜欢呢?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既幸运又不幸运。
郭舒见他摇头,自然地伸过手蹭了蹭他的头,带着明丽的笑容问道:“怎么啦,你不会真想去偷......”郭采听不下去,拿手捂住她的嘴巴,“女孩子家家,别随便开这种玩笑,要嫁人了,也不知羞。”
郭舒握着郭采的手从嘴角挪开,郭采的指尖碰到了那柔软而又带着温热的嘴唇,明明曾经再正常不过的动作,真相明了之后便突然变得有几分暧昧,就像是猫毛蹭了一下指尖,心悄悄地惊动了一下,吓得郭采拼了命将这个念头挤出去。
郭舒却没什么感觉,她根本没察觉到郭采的异样,因为在以前两人就是这样,她没注意到短短一会儿郭采有什么变化,只是撒着娇说道:“他自己还藏着一大箱子呢,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郭采见她说起来眼角眉梢皆是笑意,不禁也觉得开心,不管怎么说,在他心里她还是自己的妹妹,这样的情分,是旁人比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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