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恩令2
由于上空终年笼罩的黑色帷幕,四季变化并不明显的黑荒同时也拒绝了天时的变化。现在已是辰时,坠星海对面的纵马平原正是烈日当空阳光普照的时候,海这边的黑荒将将显出她阴沉的轮廓。
婢女陈环早早就把宅院打扫干净,早饭已是准备妥当多时,站在厨房门口眼望着正房,耳听着元锦房里还是没有动静,不由嘀咕:“这都什么时候了,少爷还不起,晨练也耽搁了,要是老爷子还在,非得让驼叔打他板子。”
想着就要上去敲门,侧面厢房门开,佝偻身子的驼子扶着门框,卖力地将双腿跨出门槛,走了出来。
“哟,还有人知道时辰啊。”陈环望着头发稀疏凌乱,脸上伤疤纵横的驼子讥讽道。
“有些不舒服,起来晚了。”驼子歪着吓人的丑脸回道,对陈环的讥讽也不在意。
“病了?”陈环打量了两眼,不愿多看,天底下还有再丑的人吗?
还真是病了。只见驼子脸色灰败,稀疏干枯的几缕头发无力地粘在头皮上,身子筛糠般微微战抖不停,破旧的灰袍子上满是不知口水还是鼻涕眼泪的污渍,不由开口骂道:“你这怂货,别老爷子前脚走没几天,后脚你就急着跟去。”
“死不了,死不了。”驼子也不生气,呐呐回道。
陈环还想再怼几句,却是心一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自己一个婢女在这院里都比这驼子地位高。
十年前,十二岁的陈环跟着买下自己的丑陋驼子坐牛车从西垂城来到这小村子,以为等待自己的是比前十年更为悲惨的命运。哪知已有死志的她,却迎来平静快乐的生活。
丑陋驼子不是自己的主人,不是买自己来当发泄的工具。她需要侍奉的是常年躺在床上的老爷子元奉,和他的义子,小自己四岁的元锦。
她充满感恩地每日辛苦劳作,操持着这院里的一切杂务,融入这院里的生活,跟着老爷子学会了日常叱骂买自己来的驼子。
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撞见老爷子叱骂驼子,问他可还记得,驼子脱掉上衣,跪在地上,将一把匕首插入自己的肩头,回答说记得。
此后每年的这一天晚上,在老爷子打发走元锦后,她都会躲在屋外,悄悄看着这一幕重演,驼子的肩头疤痕逐年增加,陈环开始可怜起驼子来。
有时老爷子讥讽驼子说:你把自己的背弄驼,把脸变花,可这心还不是原来那俊俏郎君的心吗。
陈环不由插嘴说:就算驼叔以前背不驼,脸不花,也算不得俊俏郎君,这心还是丑怪的心。
老爷子这时就会哈哈大笑:驼子,你自己说说,你这心到底算是个什么心?
要是这驼子也死了,自己与少爷相依为命,似乎也是不错。
陈环下意识得挥了下手,似要赶走突来的邪念,抬头望着天空郁郁帷幕,这阴沉的天色,让人心都变歪了。
驼叔见陈环抬头望天,不禁身子一缩,问道:“小环你昨晚睡得可好?”
“不好,尽做噩梦,醒了好几次。”
“那你半夜可曾见到天上现了颗星星?”
“大叔,你不是做梦做傻了吧。这星星存在于诗歌里,存在于人们的话语里,可它就没安放在天上。我打小就没见过星星长什么样,昨天今天更没见过。”
“梦里也没星星出现?”
“没有,半夜的梦中就见到了个弯腰驼背的小鬼来拘我的魂。”
“那小鬼可曾把你的魂拘走?”
“还真傻了,魂拘走了还能站这里和你说话?我拼命喊少爷,少爷提着剑把小鬼吓走了。”
“说什么呢?”元锦出现在正房门口,出声问道。
“说梦呢。”陈环转头望着元锦,笑着问道:“驼叔问我看没看到过星星,少爷可曾见过?”
“环姐你都没见到过,我比你少吃四年饭,更没见过了。”
“少爷你说,我们都不知星星长什么样,万一哪天见着了,也不知那就是星星啊。”
“星星就是星星,你见着了,不用别人言说,自然知道它就是星星。”
“少爷梦见了?”驼子问道。
元锦瞄了驼子一眼,老爷子去世后,他渐渐敢跟自己说话了。
“昨夜是梦见了颗近在眼前的星星,我寻摸着这是老爷子在托梦呢。”元锦边说边查看驼子脸色。
“哦。”驼子脸色灰败,神色木然道:“少爷近日练功可有进境?”
“还行。”元锦装作随意答道,将手中玉符递出:“对了驼叔,元气用完了,你再给储满。”
“是,少爷。”驼叔接过玉符,答应道:“只是要晚几天,不知可行?”
“最近存想稍有精进,你最好今天弄好。”
“是。”驼叔答应着,迈着蹒跚的步子出门去了。
元锦见驼叔痛快答应,不仅有些失望,到底还是没试探出什么来。
用自家元气供养别人修炼,从元锦八岁开始,十年如一日,自身进境停步不前,甚至退步,却毫无怨言,为什么?元锦不知道,老爷子也不让问,疑问扎根在心里,随时间的推移而堆积壮大。
留着元气去存想被一剑穿心?
如今始动星的成型,没了老爷子的看管,让元锦有了一探究竟的资本条件。
“少爷晚上也做噩梦了?”边喝着米汤边打量元锦的陈环问道。
“啊?”沉思被打断,元锦愣了下,才意识到陈环在问自己。
“你做噩梦了?”看来驼叔行功对环姐也有影响。
驼叔修行的是与梦相关的功法?那头颅会引发人做噩梦?
“恩,好恐怖的噩梦。在梦中,少爷你是我的英雄。”少女小心瞄着元锦,见其没有不悦之色,不由高兴问道:“少爷你会保护我的是吧?”
“在你自己梦里保护你?那我可做不了这主。”
陈环银牙暗咬,但一看元锦棱角分明的侧脸,就生不起气来:“那现实中要是有人为难我,少爷你可不能不管?”
“你一个丫环,从没与人生过嫌隙,谁会来为难你?”
“这世上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我不管,少爷你得回答我。”
元锦见陈环先是畏缩了下,然后装作不在意,实是一脸决然的相问,知道回避不过去了,正好饭已吃完,遂站起身向外走,口中回道:“环姐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修行之人,一诺千金。老爷子讲过这句话。
陈环从早晨起来就提着的心落了下来。但是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一块没着没落,无处安放,就象五岁时面对父亲递过来的融了断肠粉的水碗时一样的焦灼,一样的无措。
陈环永远记得,当时自己转身就跑,在巷道的黑暗中呆了一夜,等到天亮时回到家见到的是父母妹妹的尸体。
那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
她有预感,这一次她又将面对死亡,那梦是如此清晰,弯腰驼背的尖头小鬼用手中幽沉冰寒的锁链锁住她的魂魄直拖入地狱,不容挣扎,无可抵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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