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磨
此时正是十月,学院内的枫叶早已褪去了绿色,像一团团新生的火焰。
自枫林学院开山起,已经过去了月余,新生也已经熟悉了学院的环境。就在一周前,按照学院的安排,新生共三百人分设了文武班级。分班选择固然是全凭喜好,但颇为巧合的是,两边人数大约各是一半。
说来也简单,并不是所谓的内幕或者阴谋,只是随着消息不断地公开,越来越多的人进行利弊权衡罢了。
在枫林学院中,文武之分只是名义上的差别,实际上所有人的课程基本相同,分设文武也主要是管理需要罢了。
在得知这一消息时,文武的选择最终演化成了衣饰的选择,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常常聚在一起喝茶打闹的四人小团体也不可避免,最终也走向了不同的选择,张、谢爱白衣,韩、徐慕黑服。
这种选择有没有其他因素在其中,很难说得清楚,毕竟人各有志,难以强求。
但可以确定的是,自分文武后,由于时间上的错格,四人便很少能像以前一样总是凑在一起。
这一日,十月初九,阳光正好。
在枫林深处,有一间宽大的屋舍,黑色的石板路映着白色的围墙,屋顶上一大片绿色的琉璃瓦泛着亮光,在阳光下显得怡人可爱。屋舍的门窗大开,一个苍老而又富有韵律的声音越过白色的围墙,盘旋在红与绿交织的林子中。向屋舍内望去,一列又一列的桌椅整齐地排布,百余个白衣少年端坐在木制的桌子后面,桌上各有一本摊开的书,蝇头小字写得满满当当。桌椅间的过道处,一个老者慢慢踱着步,一只手持着戒尺,另一只手则卷着一本颇有些年代、纸张有些泛黄的书。
那老者手中的戒尺轻轻敲打着书籍,口中不断地念诵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百来个少年人看着眼前的书,大声地跟着老者念诵,像一群初识言语的稚童。
谢远亭亦在其中,只是此时的他面目有些呆滞,似乎在想着心事。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少年嘴上轻声地念诵着,心中却蓦地出现一道清丽的身影,那一日,枫林中,有佳人舞剑高歌。
不知为何,这首国风在少年脑海中留下的痕迹像极了岁月在酒水中浸染的沉郁香气,历久弥香。
平心而论,少年并不真切清楚这首国风究竟在描摹些什么,但这首国风之后的约定却如白纸上的墨迹一般清楚无二。
少年的思绪在不断飘远,渐渐地从枫林间转到那间古色古香的小屋,又从九月初那个带着血腥气的夜晚转向那面无人问津的石壁。
“我一定会娶你的!”谢远亭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刺得人血液发冷、面上发烫。
此时此刻想来,那时的话,有几分一厢情愿,也有几分不堪斟酌。
在饱含一腔热血时,似乎生活中的一切苦难与阻挠终将成为通向更完美结局的美味甘果,咀嚼下去,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苦涩味道。但待到血冷时分,抛去甘甜外衣的果实的余韵中带有的一大片苦涩却足以让人感到窒息。
横亘在少年面前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是一个蜀川大户,一个是河套巨贾。白家和秦家两个名头轻飘飘的,背后却接连着数不清的关节,像一座浮在海面上的冰山,才露尖尖角。
但这世上,既没有千年不倒的香火王朝,也没有永世和睦的大族世家,足够的利益足以动摇所谓的忠诚,自己...还有机会。
谢远亭心中这样想着,身上似乎有些凉意,但很快又狠狠地摇头,似乎想要清理掉这一段恼人的记忆。
“怎么了?”一个声音在少年身旁响起,是那个只爱红衣的轻舞。
此时,夫子早已飘然离去,而谢远亭却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似平时。
说来奇怪,在谢远亭的印象中,张轻舞是一个颇好动的女孩子,但只要是夫子授课,那便会沉下心来,心无旁骛。
“没事,想一些事情有点出神了。”谢远亭轻轻摇头,整理了一下书籍,站起身来,“下一堂课是什么来的?”
“是翟先生的尚贤。”张轻舞感到有些奇怪,但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跟在少年身后,亦步亦趋着。
“翟先生课讲得不错呢,轻舞你好像很喜欢来的?”少年把课上勾起的一些思绪掩埋在心底,换上一幅温和的笑脸,淡淡的问道。
“我...我只是对翟先生这种授课方式很感兴趣...当然,课也很有趣啦...翟先生也很温柔...”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谈到这种话题时,少女的脸都会莫名其妙地有些发红。
“是啊,翟先生说话很好听呢,那句话叫什么来的?我想想...”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哈哈哈!是了,是了,之前讲到这里,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翟先生!”
“还好意思说呢!你都忘了叫什么...”
“嘿嘿,嘿嘿。说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去演武场?”
“唔,要等午后吧。”张轻舞顿了顿,整理着有些纷乱的心情,也不理会少年转移话题的事情,继续说道:“逸游他们还没结束呢。”
在枫林学院中,文武班级常常是错开上课,场地有限,无能为力,事实上这也正是需要分文武的原因。
张轻舞和谢远亭抱着书,在石板路上缓缓地走着,任由身边一个又一个步履匆匆的新人走过。
张起舞看着周围如火焰般的枫叶,有些痴了,脑海中想象着十年后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或许...十年后...自己身边仍是枫林如火,但愿...十年后...自己身边仍是熟悉的少年。
谢远亭看着远方,远处山坳处是一大片斑驳的红色,像极了林间小筑的那副精致棋子。
想到棋子,少年蓦地想起另一件事,一件一拖再拖、仿佛是空头支票一样的承诺,君子当一言九鼎。
“轻舞?”少年偏过头来,看着陷入未来的少女。
“嗯?”张轻舞回过神来,双颊有些发烫,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啊。
“明天应该是休息日吧?”
“是啊,怎么了?”张轻舞左手在鬓角抚过,将一缕被吹乱的头发抹向耳后。
“要一起下棋吗?”谢远亭直视着少女的眼睛,目光清澈:“早就约定过了的。”
“明早吗?”不知道为什么,张轻舞有些紧张,像极了在母亲面前时的拘谨模样。
“什么时候都可以啦!你要是有时间,我们就切磋一下喽。”
“那...那明早吧。”张轻舞想象着少年来到自己房间,与自己对弈的模样,不禁两颊发烫。
“那我明早在老地方等你吧。”
“嗯?嗯...”少女蓦地睁大眼睛,很快又答应了下来,手指缠绕着耳边那缕可怜而又孤单的发丝,心中暗想:“瞎想什么呢?啐!不要脸!”
少年得到答复,又转过头去,看着远处的学堂,有些莫名地兴奋,自己呵,正行在君子道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隐约间山下有歌声传来,沿着崎岖的山路,一直飘到山坳间的活泉处,源源活水喷薄而出。
少年疑惑地回过头去,身后更无一人,只是这歌声依旧在耳边彻响。
谢远亭回过头来,前面正是这一次课的学堂,学堂中有人如玉。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少年心中默念着,有些向往,白姐姐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人呵。
却不知何年何月,自己才会成为一个君子。
少女早已平复好心情,耳边的发丝也任由它垂落,不经意间回想起刚才的想法,脸上又是一阵发烫。
张轻舞看着身边又陷入沉思的少年,有些气苦,真是块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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