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木翠微
木翠微在十岁前叫吴翠微。她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外公姓吴,她便也姓吴。他们家住在东南州东南角的洗心屿上,地方虽然偏僻,但景色秀丽,物产丰富,居民自给自足,倒也十分逍遥。翠微虽是女孩,但不喜欢拿针,却喜欢拿剑。外公便既教她读书写字,也教她些剑术。翠微十岁时,一个道人来找外公。外公初见那道人很有些气愤,数落了他一通,后来就冷淡了,不理会他。但那道人很有耐性,依旧定期来拜访,还在屿上盖了一间茅草屋作他的道观,以为持久之计。终于有一天,外公带着那道人来见翠微,告诉她:这个道人叫木释之,是她的生父。于是,吴翠微才成了木翠微。此后,木翠微仍住在外公、外婆家,木释之平日诵经悟道、耕耘稼穑,但隔几天便会来看一次女儿。有一回,木释之见女儿正在练剑,问道:“是外公教你的剑术?”木翠微道:“是啊。”木释之道:“我也教你几招如何?”木翠微道:“你也会剑术吗?”木释之道:“会。”木翠微道:“那你先和我比比,我看你厉不厉害。”木释之笑道:“还是先别比了。这样吧,我露几手,你想学我就教你。”说完,捡起一根树枝,演练了几个招式。木翠微看完,说道:“看起来好像很厉害。”笑道:“那你教我吧。”从此以后,木翠微便又有了一位教她剑术的师父。她悟性极高,各种剑式一学就会,兼之反应敏捷、快如鬼魅,小小年纪在剑术上的造诣已相当了得。
家中之人都不太爱谈论往事,仿佛这简单而平淡的日子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都是一贯的——仿佛他们都不曾年轻过,不曾有过激情、梦想、骄傲、遗憾、悔恨。但时光永是流逝,改变不断发生,不知不觉中他们越来越老,而木翠微则渐渐长大了。有一次练完剑后,木释之看着阳光下的女儿,再看看自己花白的胡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指着女儿手中的宝剑道:“微微,你知道这把剑的来历吗?”木翠微摇摇头,她从小是爱问问题的,但外公、外婆和这位突然出现的父亲,经常对她问的问题摇头。她到现在只大概知道当年她母亲因生她而死,她父亲把她扔给外公、外婆抚养,自己出家当道人了,这几年才回来与她相认。至于这把剑,来历是这样的:有一天,木释之来看女儿时带来一把泛清辉的宝剑,木翠微看了很喜欢,说道:“这把剑看着好。”木释之便把剑递给木翠微道:“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木翠微欢欢喜喜接过宝剑,佩在了身上。就是这样,还有什么别的来历呢?于是,木翠微问道:“有什么来历呢?”木释之乃道:“当年,我和你妈妈在京都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是一位将军,我们曾一起并肩战斗过。这把青虹剑是皇帝赐给他的佩剑,我的是一把白虹剑。”“白虹剑?”木翠微忍不住问道:“还有一把白虹剑呢?”木释之道:“不错,青虹、白虹是当时一位铸剑师铸的一对儿剑。那位铸剑师虽然年轻,但功力深厚,所铸青虹、白虹剑被评为双绝,确是一对儿绝世宝剑。”“后来呢?”木翠微问道。“后来,我那位朋友遭人嫉妒陷害,被迫离京。临行饯别,两家人万语千言,依依不舍。那时,他有一个四岁的儿子,秀外慧中,惹人怜爱,你妈妈则刚刚怀孕。两家便做了一个约定,如果你妈妈生下儿子,长大就让他们结为兄弟,互相照应;如果你妈妈生下女儿,长大便让他们结为夫妻,亲上加亲。”木翠微不等父亲说完,打断他问道:“你不会说后来我妈生下来的就是我吧?”木释之点点头,道:“青、白虹剑是两家交换的信物,以后见面再换回来。”听完,木翠微从树荫下站起来,道:“这个故事不好听!今天累了,不练了。”说完,就跑了。
木翠微一路小跑,一边想道:“我这个父亲太不靠谱,也不问我同不同意,随便就给我定个亲。要是给我找个丑八怪,我一生气刺他十个、八个窟窿,他的女婿就没了。”一边想着,自己又觉得好笑,一抬头,不知不觉跑到了洗心屿的一条街道上。她见有一伙人围着一个告示看,便也凑过去瞧,只见那告示上写的是:“羽檄飞驰,十万火急。狼烟滚滚,驭族来侵。铁骑长驱,直指京都。皇帝降诏,四方速勤。东南州征募勇士,入援京都,抗击侵略,以纾国难。”
洗心屿虽然偏远,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木翠微知道京都有个皇帝,所有人都得听他的;草原有个驭国,那里的人比虎狼还要凶猛。木翠微虽是女孩子,但从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她想道:“外公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父亲说剑客之道,为国为民。但他们看我一眼就不往下说了,那意思明显嫌我是个女孩子。女孩子怎么了?林子里的老虎、狼、野猪不知被我杀了多少。我也去过好几个地方,还没有谁能打过我呢!现在和驭族人打仗,正是我试试身手的时候。还有,我要看看别的地方有没有比我厉害的人。”她看看手中的青虹剑,又想道:“说不定能碰上那个拿白虹剑的人呢!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模样?要是讨厌,我就杀了他,把白虹剑和青虹剑凑成一对儿,自己带着。也气气我的父亲,看他再给我定什么婚!”边想着,回到家中。
吃完饭时,她本想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外公、外婆,但又一想:“外公还好说,外婆一定不同意。”于是,什么也没有说。晚上,她自己偷偷收拾了一个包裹,写了一个纸条留在屋里。第二天,天还没亮,木翠微就骑上家里一匹马,出发了。
一路上,木翠微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头。但这个小姑娘乐在其中,她到处游玩,把救援京都的正事常常忘在脑后。她的零花钱早已花完了,越走天越冷,她才发现包裹里没有带厚衣服。她想了一个办法,找佩剑的人比剑,赢了就索要几个钱。一路比下来,她竟从未输过。于是,顺利来到了京都。她到京都时,驭族人已经被打退了。她颇有些失望,到一个小酒店吃饭。一个大汉大声说话惹她不满,她教训了那大汉,又和大汉的两个同伴打了架。后来,又来一个人和她比剑。那人的剑一出鞘,她就惊住了——那剑划出一道白虹,正是白虹剑,而那人是辛初。两人对了几招,不分胜负。木翠微心中欢喜,想道:“我父亲也还靠谱,找的这个白虹剑还不赖。”于是,木翠微主动收了剑。不打了。
就这样,木翠微认识了辛初等人,但即刻又分开了。木翠微便在京都住了下来,每天在街上闲逛,看能否再与辛初等人巧遇。但巧遇一次也没有发生。木翠微不是忸怩的人,心想:“碰不到,我就自己找。”她很快打听到辛初等人的行踪,这时却又不着急和他们见面了。她还有一股小孩儿的顽皮劲儿。她跟着他们,看他们每天干些什么。这种饶有乐趣的跟踪一直持续到辛初等出城去营救秦卫。那次,她和卢敢先打了一架。当时嘴上不说,她心里想道:“还是外公、父亲说得对,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个偷袭辛哥哥的人好厉害!”此后,经历过到咽城救出秦卫等诸事,她和辛初等便一直在一起。
交往多了以后,木翠微更喜欢她的辛哥哥了。辛初人长得英俊,剑法精妙,很有男子气概,又对她十分照顾——还与她有婚约。一颗少女的心在不知觉中被另一个不知觉的人俘获了。可她哪里知道,她所钟意的人正痴狂的迷恋着别的人呢,而那个人又比她美艳、比她温柔、比她博学、比她成熟,并且出身高贵、完美无瑕。她沉浸在自己营造的甜涩感情中,不去想辛初手中的白虹剑从何而来,不去想她父亲曾说过他的那位朋友是一位将军。一切都是美好的自我设定!活泼的人儿也常会害羞,而由着情感在心内悄悄流淌。
木翠微给家里写过一封信,让他们不要为她担心。外公、外婆托人给她捎来一些钱和衣物,催她尽早回家。但木翠微哪里肯回家!她告诉他们,她在外边很好,玩的很开心,很快就回去了,但其实她过年也不打算回去了呢。直到防卫处下令户籍不在京都的剑客在规定期限内离开,她才不得不想着走的事。她本打算跟着辛初去他家看一看,但一想又觉得不妥。正在犹豫之际,她收到家里的信,说有急事让她赶快回家。她知道要分离了,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可其实她哪里会打扮?本来,她发育还不太成熟,长相、性格又与一个男孩无异,所以辛初一见还以为她闹着玩呢!直到她自己说自己是女孩,这位辛哥哥才着实吃了一大惊。
家里有急事,有什么急事呢?木翠微在路上想着,但也想不出什么来。洗心屿与京都相比,仿佛世外,她的外公、外婆如隐士一般,父亲则是个道人。“还不是想催我回家吗?”木翠微自语道:“他们这么长时间没见我,一定是想我了。”其实,她自己也十分想家了。于是,木翠微便不再流连山水和街市,骑马、坐船一直向家中奔去了。
一路迢迢,回到家中。外公、外婆见到外孙女回来非常高兴:洗心屿的生活寂寞而单调,缺了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日常连个笑声都没有。木翠微也很高兴,毕竟离家多时——凭着两个老人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她拿出给他们的礼物来,有:帽子、围巾、衣服、笔砚、镜子、肉干、奶酪、茶酒等一堆东西。她一件件拿给他们看,哄得两个老人十分开心。又说笑了一会儿,木翠微想起那封催她回家的信,问道:“外公、外婆,你们说家里有急事,有什么急事?”外公听问,神秘的笑了笑道:“哦,是有一件急事。还是等明天你父亲来了,让他告诉你吧。”木翠微闻言不高兴了,噘着嘴道:“外公,你还跟我卖关子呢?”看看外婆,笑道:“外婆,你告诉我是什么事?”外婆笑道:“还是让你父亲告诉你吧,外婆说不太清楚。”木翠微道:“那我现在找他去。”两位老人急道:“太阳都下山了,明天再去吧。”三人正说着,听到院门外有人敲门。仆人开了门,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人掀帘而入,正是木释之。
木释之五十岁左右,面容清癯,须发花白,身上罩着灰布袍,颇有些脱俗之相。当年,他在妻子难产死后,将女儿交由岳父母抚养,自己跑到山中修道忏悔。十年参悟,高人点拨,他心内的戾气始消,渐觉释然,故曰:释之。五年前,他来到洗心屿,求得岳父母原谅,与木翠微相认。其实,木翠微不缺少父爱,也不缺少母爱,外公、外婆与父母无异,而且木翠微天生阳光。所以,她并不怨恨这位未尽到抚养之责的父亲,多了一个管他叫父亲的人而已,没什么不好。但木释之心内对女儿岂能无愧?他把愧意藏起来,设法和女儿从朋友做起。他和她一起玩儿,给她讲故事,送她礼物,教她剑法......总之,不久他们就相处得很融洽了。
直到有一天,木释之突然觉得女儿长大了,她的个头一下子蹿了那么高,她的面容已如一朵初开的花一般了。他看到青虹剑,想起了十多年前与朋友的那个约定。“他还记得那个约定吗?”木释之想道:“也许他的儿子已经结婚了。”但木释之很快否定了这种假设,他知道他的朋友非常守信。“是得去看看老朋友了。”他想道:“十多年没有联系,不知世事沧桑、发生了多少变化?”借着把青虹剑送给女儿的机会,木释之把与朋友约定婚姻的事告诉了女儿,木翠微没有听完就跑走了。
第二天,老丈人吴狄拿着一张纸条急匆匆来找木释之,原来是木翠微留下纸条说要到京都去打驭族人,而人和一匹马已经不见了。吴老头急得像个小孩,甚至要亲自去追回外孙女。木释之忙劝住岳父:还是把这件事交给他吧。木释之便简单收拾了行礼,急匆匆出发了。不到一天,木释之就赶上了游山玩水的女儿,但他并没有露面去打扰兴致勃勃的木翠微。他找人捎信回去,让岳父母放心,自己则一直暗中护送女儿来到京都。那时,驭族人已经被打退了,木释之放了心,应当不会有大的安全问题了。至于在江湖上闯荡吃点亏,他以为并不见得是坏事。木释之便离开京都,踏上路途,去找他那位约定婚姻的老朋友了。那位老朋友并不难找,因为正是岳光的父亲岳青将军。当年,岳青将军离开京都,几经谪、迁,现任西南州防卫指挥。
木释之顺利见到了老朋友岳青将军,两人不胜感慨,都破例大醉了一场。说到两个孩子的婚姻,岳青道:“光儿年已弱冠,我记得贤弟你的千金也及笄待字了吧?正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只是光儿领兵入援京都,前几天来信说已击退驭军,但朝廷令他为东北、北州临时防卫总指挥,驻军天保城,与退据咽城的驭军对峙,所以不能让他拜见贤弟了。”木释之道:“兄长,国事为大!光儿小小年纪就能担此重任,当真是虎父无犬子。”木释之忽然一笑,把暗中跟着女儿到京都的事说了。岳青听了,不觉叹笑,说道:“说不定他们两个还能碰上呢。”木释之笑道:“就是呢,我也这么想。”
木释之在岳将军府上住了几天,便要告辞,岳青苦留不住,只得由他去了。木释之回到洗心屿,见到岳父母,把暗中跟着木翠微的情况说了,又讲起当年许下的婚姻。他的岳父吴狄听了,说道:“岳青我知道,当年叱诧风云、赫赫有名,他的儿子想来不会差。但微微是个犟孩子,人小鬼大,心里有主见,她的婚事得她自己愿意。她要是不愿意,你拿出当父亲的架子来,也不管用。这点,她像她妈。当年,虽然你被叫做什么“天下第一剑客”,但要不是静儿坚持,我是不会同意把女儿嫁给你的。名声都是虚的,我早知道你照顾不好她。”提起女儿,吴老太的眼圈红了,抱怨道:“既然你都找到微微了,怎么不把她带回来?她一个女孩子家家,身上没有钱,心里不会防人,在外面多危险?!”木释之心内有愧,凭岳父母说什么,只是唯唯诺诺,不久就告退回自己的住处了。
木翠微总在信上说很快就回去了,但一盼再盼,却一拖再拖,连过年都没有回家,这让三个孤独的人好不失落!寂寞的日子一天天过着,连修道的木释之也颇觉无聊。忽有一天,木释之接到岳青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道:其子岳光即将由天保城一线返回,届时便令岳光到洗心屿拜见木释之。木释之把这消息告诉岳父母,三人商议,写了一封信到京都,只说家中有急事,又不言明何事,催促木翠微快快返家。
这日下午,木释之得知木翠微已回到洗心屿。他打坐了一会儿,满脑子都是女儿的模样,不由的梳洗了一番,急急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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