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比跤(二)
阿聂指挥众人,将各自东西在王铁匠后院的廊前放好,一马当先便站在方才的泥浆中道:“好!今日咱们群龙比跤!便让我阿聂来做第一个!你们几个,谁敢上来比划比划!”几个孩子听到“群龙”二字,面色更是激荡,正想排个你先我后,殊料阿聂突然“哎呦!”大叫一声,捧着左膝就摔到在地,面露苦色。
几个男孩忙冲上去关怀,只听阿聂咬牙道:“唉!不碍事!方才和牛家大哥摔了一场,左腿受了些伤,没事儿!再来!”言罢众人将他扶起。可他却似伤的极重,方一站起,腿脚发软,又跌了一跤。旁边的陈方财正欲上前一探伤势,可阿聂人在泥潭里打过滚,莫说分辨腿上的青肿红紫,就连面孔都瞧不清楚,看他倒在地上不住“咿咿呀呀!”打滚喊痛,浑身是泥,夷犹两下只好作罢。阿聂满面懊丧:“唉!都怨我!怨我没用!要是我今日腿上没伤就好了!”李家老二宽慰道:“阿聂,这不怨你!我的膀子其实也有些疼,要是谁趁便宜赢了我,我也心中不服气!”王德胜见阿聂和李老二面有难色,叹了口气:“要不今天咱们就算了,下回等你们都养好了伤,大家再比过就是!”
阿聂连忙截过他话头:“那哪成呢?咱们辛辛苦苦拿了东西来比武,岂能就此作罢!唉,其实我有个法子能叫今天公公平平地分出胜负,只不过恐怕要辛苦德胜哥、方财哥、牛家大哥还有陈三哥了。”这伙儿男孩,除了王德胜、陈方财是摔跤好手,还有方才赢了阿聂的牛屠户家的牛大和陈方财的堂兄陈有为。四人被点姓名都略带不解。阿聂又说:“我知道德胜哥和牛家大哥是好朋友,方财和有为两位大哥亦素来交好,对不对?”四人点点头。阿聂续道:“那为何不请四位大哥两两捉对比拼一番呢?咱们身有伤势的不必上场,在旁押注既可,这样受了伤的兄弟心中服气,也免得大伙儿白跑一趟。此外我也知道几位大哥各个武艺超凡,实力又都在伯仲之间,借此良机若能分出高下,岂不一举两得?”陈方财心道,你倒是聪明,叫我们在泥潭打滚,自己坐收好处,正想反驳一番,忽看见除了阿聂和李家老二外,确实还有几个男孩要么脚踝疼,要么额头肿得似鸡蛋,心中一时颇为踌躇。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默然相觑半晌,遽然间,几个男孩竟都七嘴八舌地比较起他们四人谁更厉害来了,有的说牛家老大气势最强,有的说王德胜膀子最壮,还有的称赞陈方财身法灵活,霎时间弄得他们四人骑虎难下。王德胜一叹气便道:“也好!这几个兄弟各自有伤,咱们确实不可趁人之危,那就我们四人互相比试一番吧!陈方财,刚才我输给你,眼下我定要叫你摔个好看!”此言一毕,又激得众人心间豪情再起,纷纷拿出各自带来的事物互相押注。男孩们或互相加油打劲,或咒骂对家,一时间,杂物满满当当的闹市又变成一座硝烟四起的露天赌坊,二十几个男孩吵得大呼小叫,喧沸非凡。
除了王德胜、陈方财等四人互相比试之外,还有十一二个未受伤的男孩也是轮番上阵,到了傍晚时分,一众男孩儿已比过十七八场。至于那押注之事,大伙儿则全凭运气与眼力,有的赢得盆满钵满,有的则是输的两手空空。眼看天色见晚,孩子们遂互相道别,各自回家去了。一旁的阿聂看来赌运颇佳,左手右手都提着东西,怀中还塞得满满的。方才的比试中,王德胜和陈方财较起牛家老大和陈有为,比的场次更多,二人累得精疲力尽,待众人陆续走完也没起身。阿聂见他二人此时瘫坐在后院石阶上,提着东西便跑过去道:“德胜哥、方财哥,今天辛苦你们了,要我说,咱们陈家村里的摔跤好手谁也比不上你们!”王、陈两人连摔数场,累得话也不想说,见他张口戴高帽,只好略带疲惫地笑一笑以作回应。
只见阿聂从怀里掏出两个布包,不由分说就塞到他俩怀里:“两位好哥哥,我家人少,吃不了这么多的米,这些就给你们吧。”俩人一听忙打开布包,只见两个小口袋各盛约莫七八两米,还塞了一些干瘪的冬枣和野果子,加起来约莫有两斤粮食。其时成人一餐不过三四两米,王、陈两人顿觉阿聂太过大方。王德胜连忙推辞:“这怎么成?咱俩押注虽不似你这般厉害,但也今日略有所获,这两个布包我们不能收。”陈方财也点点头以示拒绝。阿聂不理,又从怀中拿出一个蓝色小布囊,陈、王两人都觉得眼熟,待得王德胜将它打开才反应过来:这正是阿聂起先第一次拿出来,展示于众人的米包。阿聂面有愧色恓恓道:“德胜哥,我同你说了,你可别怨我,其实……其实这个布包里的米也是你的。”王德胜大吃一惊:“这?这怎么回事?”
阿聂只好如实坦白。原来今日大伙儿相聚在王铁匠家之时,阿聂就已打定主意要煽动众人押注摔跤了,他身无长物,全无打赌引彩头的东西,见摔跤的泥地离王家后厨唯一栅之隔,脑中不觉便生出那偷米的馊主意。此外,阿聂亦把自己如何出言煽动哄骗众人,泥潭中假扮受伤之事也都一一说了。言罢,王陈两人面有愠色,俱是默然不语。阿聂说完就将手头东西放在地上,捧拳一揖到底,歉然道:“对不住,德胜哥、方财哥!婆婆这些日子生病了,陈大娘、李大娘家的谷子也溺了好大一片,我没…没处再赊米了,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靠这般坑蒙拐骗来取些粮食。你们…你们别怨我,好吗?”陈家村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但人人都知道阿聂与慈眉善目的聂婆婆在村北相依为命。聂婆婆年事已高无力劳作,十多年来将捡来的阿聂抚养长大已是极为不易,村中孩子上私塾,过年穿新衣,暑去冬来三口之家其乐融融,唯独阿聂常常独自一人在村中晃荡,王陈两人想到这些,心头皆是一软。陈方财知道阿聂素来鬼灵精怪,但见他言辞恳恳提及聂婆婆,深知他此言绝非蒙骗。
王德胜与陈方财两人毕竟是十三四岁半大的孩子,哪见过这等阵仗,其实于他们来说,偷个七八两米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此间恨不得阿聂不必如此坦荡,也省的他俩费心思如何答复,两人面面相看、抓耳挠腮,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阿聂见他俩不发一言,以为自己惹得两位大哥极为不快,心中默默道:“德胜哥、方财哥素来对我很好,不管如何,今日是我出言蒙骗、偷米在先,大丈夫敢作敢当!还是磕头认错罢!”可十来岁的孩子毕竟心中有傲气,默默盯着自己双脚,踌躇半晌,膝盖怎么也软不下去,他见陈、王二人终不答他,抿唇咬牙,两眼一闭,忽就往地上猛地磕去!他这一下跪得又快又用力,陈王两人吓了一跳,全来不及去拦。只听“咚!”一蒙响,阿聂整个人便已俯在地上,结结实实叩过一记。王、陈两人哪堪此大礼,怕他再磕,忙抢上前去把阿聂扶起。
他这一磕,前额蹭掉些泥,肿了老高,二人均暗自咋舌阿聂磕得太过实在。王德胜道:“阿聂,咱们几个一般长大,成日里一起玩儿,你来我家借一些米又有什么干系,这些米你就拿回去吧!你煮给婆婆吃,让她快些好起来!”他不说偷,反说借,其实言下之意已原谅阿聂。一旁的陈方财也道:“阿聂,我爹娘常称赞婆婆心善,是菩萨转世,更何况聂婆婆待我们也很好,就像咱们自个儿婆婆一样亲,这米你还是拿着吧。”阿聂忙连连摆手,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竹筒,道:“不行不行,我不能再拿了,你们看!我已从牛家大哥那儿赢了半斤米了。”阿聂向来伶牙俐齿精怪的很,若旁人欺负他,坑蒙耍诈那是手到擒来,反倒是别人对他好时,他便笨嘴拙舌。他见两人不管怎么劝也不肯收,心道反正两位大哥已原谅他,当下不由分说便想走,连赢来的东西也不想要了。陈方财见他想走,身形更快,一面抢上前去抓住阿聂,一面连对王德胜略去眼色。王德胜立时会过意来,夺过阿聂怀中的竹筒,便把那蓝布包里的米倒进竹筒里一塞他手中,闪到王德胜背后连退三步,生怕阿聂又把米还给他。王德胜道:“阿聂,你别推辞了,咱两一人一半就是了。”他担心阿聂面上过不去,嘴里说着一半,其实布包里的米尽数全都给了阿聂。阿聂看得仔细哪会不知,他暗自大骂自己混账,竟对这样的好兄弟使心眼,心中好不感激,先是道谢一番,后又想在自己赢来的东西中匀出一些给他俩,王陈两人见状,连连摆手,忙催着让他快些回家探望婆婆,赶他走。阿聂深知此日恩情,唯有他日寻机再来报答,不多忸怩,提着东西即道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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