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风
这一天下午，穆怜金嚼着糖馒头，翘着二郎腿。
穆邦背着手，弓着腰，两双铜铃大眼死死盯着儿子，转着圈一圈一圈的仔细看。
穆怜金不耐烦，“你看啥？”
穆邦啧啧。
“问你看啥呢？！”
穆邦啧啧道：“六岁啊，六岁啊！才六岁你也下得去手！”
穆怜金脸一黑，手中馒头一砸。
“爹问过了，是有个言御儿。嘿嘿嘿，听说，小小年纪，那脸精得像个瓷娃娃，以后大了了不起，国色天香！”
“你还晓得国色天香这词？”
穆邦正经脸色，严肃道：“你爹当年也哄过你娘，你娘不就是国色天香？”
穆怜金翻了个白眼。
“为什么只有军师陪我去抢人，你不去，怂了？”
穆邦呵呵站直腰板，进德弈山庄抢人，不同于平常去洗劫一个村子，不能大张旗鼓的去。穆邦的武功虽强，脚上功夫不行，去了也白去。
实际上此行抢劫言御儿，去的也不只军师一人，还有一些武功高强的精锐。
军师她之所以叫军师，是因为这女人本来就掌控着一些半私人的力量，这些武功高强的精锐，都是军师从小训练出来的亲信。
有这些亲信在，再加上军师亲自出马，穆邦还是很放心这次行动的。至于为什么半点武功都不会的穆怜金也要跟去，穆怜金的解释是只有他才认识言御儿长什么模样。
穆邦坐在屋中最正的椅子上，舒坦吹气，粗狂的横眉头微皱，他在思考绑架了太守女儿后，整个匪山会面临的各种压力。天下的局势，穆邦看得清楚一二，至少在绑架了言御儿，如若又暴露之后，太守言芳亭能腾出多少力量来剿匪，他这个匪王承不承受得住，穆邦心里都有数。
一般来讲，匪，是扛不住多少诸如太守这种大官压力的。匪就是匪，平时吃香喝辣，打家劫舍，手下会很听话，可真让他们和官府拼命对抗，而且是为了抢走个女娃娃这种烂事，他们十有八九就会闹内讧，甚至心生反叛。
不过这个问题穆邦还不担心，匪是匪，匪王是匪王。穆邦这一大票子人，也是有前身的，并不是纯靠山野莽夫与村头地痞所纠结起来的队伍。往上追溯三代，穆邦爷爷那辈曾经也是江州的半个土皇帝，本身就有地方王的意思。
这就是为什么穆邦如今能混成江州的匪王的原因之一，也是穆邦胆敢抢掠官府甚至决定抢下言御儿，而不担心手下叛变的底气。匪王穆邦的手下，并非乌合之众。何况还有军师这第二根定海神针。
说到军师，这女人就是穆邦最放心的人，若有一天谁会叛了，甚至穆怜金的娘会叛了，军师也不可能当叛徒。这个女人......与穆邦倒无男女间的瓜葛，但穆邦和军师是从小一起玩泥巴的。
也就是读书人一般说的纯纯的青梅竹马。
军师她瞎的眼在左眼，是当年穆邦有回惹到了一神神秘秘的势力，军师拼命救他时挨的一镖瞎掉的。
据说，军师当年还是个剑客，英姿飒爽的女剑客，脸蛋漂亮，不过对人冷冰冰的。后来瞎了眼后，气质阴险起来，大概觉得能伤自己的玩意就说明更强大，于是剑也就此不耍了，武器换成了一身歹毒的暗器。至于再后来的后来，现在因为兰洱虹拔乱反正，已经变成爱胭脂水粉金袍子，花里胡哨的老女人了。不过，她武器再未曾换过，一生用剑二十年，暗器三十载。
穆怜金曾经问过军师，你师承何处？军师说，她家有匹山，山下有个茅庐，茅庐中捡了个霸气的剑法，剑法就叫做“霸气”。后来的暗器，则纯属自学。
当然，这些完全是这女人在放屁。穆怜金知道，军师是曾经的颜监军嫡系一脉，那么剑应该是‘恒中天一要决’，一身炉火纯青的武功炼的内气应是‘陡峭山寒’。至于最后的暗器功夫......数十年前江州曾有过一本轰动一时的暗器功典出世，最后莫名消失不见了踪迹，名为‘万雨毒针’，大概是被军师占了。
穆邦忽然问道：“老子的儿啊，爹问你个问题。”
“问。”
“你说爹厉害不？算不算江州的最顶尖势力？”
穆怜金没想到穆邦突然问这个，一时猜不透他心思。思索一番评量道：“你嘛，嗯，咱们家虽然是匪，嘴巴不了台面，但论实力，要高于寻常中大江湖门派，也胜过商贾土豪，同样强过天下十大镖局，虽然不如一州的官府巡抚、太守，但一般三流九教都不放眼里，算是最顶尖的势力。”
穆怜金最后补充了一句：“当然只是势力，还不及一方枭雄。”
穆邦瞪眼，他还不算枭雄？
穆邦沉声问道：“你说，老子这种大势力，做事该不该更气派点，比如把言御儿抓回来了，要不要先给你俩风风光光的拜个堂啥的？”
穆怜金呵哈一声。
拜堂？
他和言御儿？
先不说别的，真抓了言御儿，那不得天天雪藏着提防好言芳亭。大张旗鼓的拜堂，闲活太长了。
但穆怜金是穆怜金，很快明白穆邦说这话原因。
倒也不是穆邦在开玩笑。
穆邦或许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
记得当年，娘亲兰洱虹也是被强行抢来的，也没拜过堂，也在山中藏了颇久，天下都以为兰洱虹死了。
穆邦大概有点触动，联想到了穆怜金和言御儿。
“不用了。”穆怜金答道，“言御儿不会介意的。”
“女人嘛，还是得......”
穆怜金懒得和他解释，他绑言御儿只是想收个乖徒弟。至于男女之间，那小屁孩才六岁，顶天就穆怜金腰这么高点，想什么想。
“今天夜里就要去德弈山庄抢人，我去找军师了。”穆怜金不愿和穆邦继续吹了。他怕心思被穆邦看出来。
穆怜金已打定主意今夜抓到言御儿后不辞而别，再多说下去，或许穆邦有所察觉。
穆邦要起了疑心，虽然不会进德弈山庄，也可以在外接应，这样穆怜金就走不掉了。
穆邦没有阻拦，随口问道：“军师不晓得从哪里带了几个人出来，净是老子都没见过的生面孔，我听她说，你想去对面山头上弄个新房子住？要手下你给老子说啊！”
穆怜金推门而出，一边点头，“那几个人我找军师要的，放心，很安全。”
所谓对面山头，穆邦以为真是归武山旁边的山头。
实际上是自立门户。
归武山上，军师平常住在半山腰，半山腰有个小练武场。
穆怜金顺着山路走下来，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看见远处山沟里略微平坦的一块地方。
穆怜金杵着树边吁吁喘气，一只手臂忽然搂住了他的腰，转头一看，是军师来了。
“走两步就喘，以前让你练武你也不练。”
军师搂着穆怜金，穆怜金只感到身子瞬间轻了，而后军师两只手提着穆怜金，像搬货似的抗在了肩上。
她略显苗条的身材，此刻却迸发出强健的力气，身边树林山道如流掠去，穆怜金起码要再走半个小时的路，军师三四分钟就走到了。
军师把穆怜金甩到山间练武场上特意摆着的一张皮椅子上，只见数十米宽敞的夯实地上，整齐站着十二个人。
七女、五男。
男的相貌俊俏，女的个个如花似玉，但一同的面无表情，身无动作，仿佛死人般站定，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被压得极轻微。
穆怜金正在皮椅上七荤八素的干呕着，一路上被军师当麻袋似的甩，刚刚吃了俩馒头都要吐出来了。
“你......”
穆怜金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军师。
军师这老女人笑一声，“哟呵，这么点路就受不了了，今晚抓了言御儿后，我带你跑路，至少要跑个一两百里呢。”
穆怜金痛苦的闭上了眼。
这一茬问题，他才想到。
军师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根小藤棍子，随手丢到穆怜金怀里，“你要人，喏，就这十二个了。我千挑万选给你选出来的，嘿嘿，这七个姑娘，武艺高强不说，个个听话得很，你想让她们干什么她们就干什么。这五个男的嘛，老娘实在找不到姑娘了，只有拿他们五个来充数了。”
穆怜金捡起来藤棍，眉头紧皱：“我.....我明明让你找十二个壮汉。”
军师不屑一顾，冷哼道：“要完全听话，当然得从我的人里选，老娘用暗器的，你见过有几个壮汉用暗器？长了这么大一身肉，他不用刀？”
穆怜金举着手里的藤条问道，“这干什么的？”
军师先扫了一眼面前站着的十二人，“平常管教他们用的。现在归你了，我是要告诉他们，以后你就是主子。”
“哦。”穆怜金哦了一声，从皮椅上站起来。
他走到十二人面前，故意露出思索的样子。而后当着他们的面，咔嚓一声，把藤木条当面折断了。
折断的一瞬间，十二人里有三个人眼神发生了变化。
穆怜金随手把三个人点出来，“这三个我不要了。”
军师站在一旁，眼神焉然之间，立刻一冷。
“你们三个......”
“行了，这仨每人给五十两，让他们下山去吧。”穆怜金拉住了马上要发脾气的军师。
军师不说话了，只是脸上仿佛罩着一片阴云。
此时又有一人，眼睛忍不住看了穆怜金一眼，虽然短暂，但依旧被穆怜金发现了。穆怜金便将这人也点了出去，于是十二人短短时间，只剩下八人了。
穆怜金看着四人被军师拽到旁边，笑了笑，觉得有趣。
有趣之处在，虽然被点出去四人，但全程这十二人里其实无一人吭声，最多也就是眼神有些轻微波澜了。
穆怜金走到被点出的四人旁，伸手又把最后一个被点出的人抓出来，她是个女子。穆怜金笑着问她：“你看了我一眼，是贪五十两的财还是心善？”
她没有说话。眼睛一片死寂。
穆怜金点了点头，“你回去吧。”
说话的话，就不要了。既然没说话，那就可以留。
于是最终十二人，穆怜金挑出了九人。
五女，四男。
穆怜金又走回剩下的九人身边。沉吟了一下，看向旁边的军师，“军师，给我一百五十两，现在。”
军师狐疑，但还是回了演武场旁边的屋子，半天才抓着一个大包回来了。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刚刚好一百五十两。
穆怜金费力的拖着银子，分成三份五十两，交给三个被点出去的人。
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今晚要去德弈山庄抢言御儿。无论如何也不能走漏消息。你们九个，现在听我的第一道命令。把这三个给我围杀了！抢回一百五十两！”
一刹那，九人毫不犹豫的动手了，而另外三人眼神骤然一变，其实一人张了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又生生咽下去，三人转头齐齐就逃。
穆怜金低头快步走到错愕的军师身边，拉着军师道：“军师，拜托你，把这十二个全给我打趴下！”
“你想干哪样？！”军师愕然无比。
穆怜金转身向正在追杀围堵，配合精妙的九人大喊道：“我这条命令一直持续到今夜十二点！此外，允许你们联手对付军师！”
而后对军师道：“我选人，第一要听话，第二要忠心，第三要有实力。你把他们十二个全打趴下，不伤性命，今夜十二点后，谁还能站着跟我们去德弈山庄，我就要谁！”
军师愣愣看着穆怜金，穆怜金继续解释道：“十二人中，有三人不够听话，有一人不够忠心。我不怕谁不够忠心，所以只逐出了三人。而我又会物尽其用，用人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剩下还需要考虑好他们的实力。”
“九对三，被逐出的三人现在是劣势，如果这种劣势下依旧能撑到十二点去德弈山庄，这说明这三人实力很不错，就算不够听话，不够忠心，以后依旧可以跟着我。三对九，留下的三人现在是优势，如果这种优势下都撑不到十二点去德弈山庄，这说明这九人实力太差，就算够听话，够忠心，我也不愿意要。”
军师沉声问道：“那为嘛子还要老娘出手？”
穆怜金道：“三打九差距还是太大了，需要你公平攻击十二人，创造机会。”
军师脸发黑，“现在是下午，难道你要老娘一直陪他们练手到十二点去？！”
“他们十二个联手和你差距有多大？”
“很大！”
穆怜金思索了一下，“那直接打趴下就行，你掂量掂量，每个都打到十二点大概爬不起来的程度。”
军师伸手摸了摸穆怜金的头，狠狠的揉了一把，颇为不爽的出手了。
两个时辰后。
暮色黄昏。
军师抓着一把石子，静静站在穆怜金身边。
练武场上十二人，个个带伤，浑身到处是浮肿的藤条印，其中那被点出的三人更是满头血，互相颇为惨烈的对峙着。
军师云淡风轻，这女人轻飘飘的道：“我又要出手了，这一回直接把你们全打趴下，休息到十二点，谁还能爬起来跟我们去德弈山庄，谁就能跟新主子。”
十二人皆强打精神，看向军师。
军师面上冷笑，随手丢了左边捏着的藤条，另一手石子一甩，区区三四十颗小石子，竟然甩出烈烈风声，眨眼间劈天盖地朝十二人射去。
啪啪啪......
十二人没一个能反抗，集体倒在了地上。
“会不会太重了，十二点起得来吗？”穆怜金没练武，不太清楚军师这一下的力道。
军师老神在在的点头：“射中穴位了，看他们自己努力。”
穆怜金嗯了声，便转身和军师一起往练武场外走去了。
天色晚，该吃晚饭了。
穆怜金一边走一边道：“你刚刚说爬起来了就能跟新主子，他们看的却是你。我记得下午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他们唯一的主子了吧。”
军师有点尴尬。
穆怜金道：“这说明一个问题，他们只会盲目的听从他人命令，这不是我想要的。我需要听话的人，但不需要傀儡。”
军师一摊手，“那咋办？”
穆怜金回应，“我成为他们的新主子，他们实际上什么都得不到，但还是愿意为此搏命，只为了服从命令。反之，假如能让他们每次听命都有所得，那在潜移默化下，就可慢慢改变这种情况。”
“军师，你说他们需要什么，钱财？权利？情爱？”
“老娘哪知道！”
“你如果给我单纯的找来十二个武艺高强的壮汉，就没有这么多屁事了。”穆怜金幽幽道。
吃完晚饭回来，已经十点过了。
练武场上，十二个人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穆怜金坐在皮椅上，静静等待着。
军师则带着一小队人，站在树丛下面。今天去德弈山庄抢人，就是靠这小队人了。
“打个赌撒，你说有几个能站起来？”
“一个都起不来，老子看了，起码躺到明天！”
“赌钱！我赌站得起来一个！”
穆怜金没搭理后面开的小赌局。
一直等到十一点左右，终于有一人，颤颤巍巍的动弹了一下，而后勉强坐了起来，又花了小一刻钟，踉踉跄跄的站直身了。
紧随其后，更多的人也有了动静。
实际上，他们之间实力差距并不大，一个能站起来，其他的估计也差不多了。
最终十二点，十二人中，站起来了七个。
四女三男。
之前被点逐出去，受到九人围攻的三人，一个都没站起来。
穆怜金平静的走到练武场上，伸出手拉住了一个挣扎数次，也没成功站起来的家伙，她是被穆怜金问过一句话，那个先被点出去，又塞回来的女人。
“你也跟我走。”
如此便彻底定下来了，一共八人。
“报年龄。”穆怜金看着八人问道。
“十九。”“二十一。”“二十。”“二十。”“二十二。”“忘了。”“忘了。”“二十一。”
穆怜金点头，“除了打架还会干什么？”
“不会了。”
“洗衣做饭。”
“记账目。”
“不会。”
“经营商户。”
“领兵打仗。”
“琴棋书画。”
“打造兵器。”
穆怜金看了看，说“琴棋书画”与“领兵打仗”这两位，都是娇姑娘，相貌很相似，之前说年纪都是二十岁，似乎是姐妹，或者双胞胎？
“经营商户”与“打造兵器”、“洗衣做饭”，则是三个男的。
“记账目”的是个姑娘。
穆怜金问那个会“洗衣做饭”的，“厨艺咋样？”
他抹了额头滴到眼前的血珠，冷冰冰道：“学过几年，以前教我的厨子是前朝御厨的孙子。”
穆怜金满意无比。
八个人里，最满意的就是他了。
而且有意思的是，根据穆怜金的观察，第一个爬起来的人也是他，十二人里武功最高的也是他！
“你叫什么？”
“江印。”
军师悄悄走到身边，幽然道：“这些可是我精挑万选的人才，你瞅瞅那丫头，就记账目那个，漂亮吧，不光漂亮，人家可是传说中的过目不忘！以前一家子是个通判，爹娘入狱死了，剩她一个，老娘费心费力才救下来的。”
穆怜金看了她一眼问，“那她叫啥？”
“颜雨锦。”
穆怜金怔住。军师也姓颜。
上朝颜监军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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