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无惧的人
华容道的夜晚，是黑夜，冷清得很。
一刀弯月悬挂天空，冰冷的清光使得华容道寂静沉默。
破旧小屋有几点火光，烟囱升起炊烟，那是有人在做饭。
余大娘掀开的锅盖，是叠满灰尘的，厨房似乎好久不曾用过。
能走进厨房，那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因为在余大娘家里，除了过年才有机会进厨房。
余大娘厨艺了得，会做一手好菜。可平日里，一家人只吃馒头，没银子买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今天是夏雄和阿黄出去工作的第一天，也是阿黄但夏雄家的第二天，余大娘和夏茉想为他们做饭庆祝。
今天有肉，是猪肉，一年只能吃一次的猪肉。夏茉想要给余大娘搭把手，余大娘一顿呵斥，把夏茉赶出了厨房，夏茉是家人眼里的小公主，没人忍心让她干活。
夏茉没事可做，坐在院子里的水井盖上，她默默注视着大门，出了神，等待着夏雄和阿黄的归来。
不久，夏雄与阿黄挑着粪桶走了进来。
夏茉笑了，笑得很灿烂，她跑上去迎接他们两人。
夏茉帮忙安置粪桶，问起夏雄，道:“哥，回来啦。累了吧？今儿没受伤吧？”
夏雄微笑，摇头。
夏茉转过头，瞧着浑身粪汁的阿黄，捂住嘴巴，笑道:“阿黄，瞧你满身的粪汁，你今天摔了多少次啊？”
阿黄知道夏茉是拿他开玩笑，可阿黄并没有生气，因为他自己真的摔倒了很多次。
阿黄毫无表情，道:“不记得了。”
有时候，夏茉觉得阿黄真的没趣，问一句答一句，话少得可怜，跟木头差不多。
不过，既然是一家人了，谁也不能对谁有偏见，更不能排斥对方。
夏茉拉着夏雄和阿黄的手到水井旁，高兴地说道:“哥，你和阿黄先在这洗一洗，我给你们准备了礼物。”
望着夏茉快乐地走进屋子，听着夏雄苦苦地抱怨干活累，闻着余大娘炒菜的香味，阿黄微笑，那是真正的快乐，真正的温暖。
夏雄先进屋子，阿黄紧跟其后。他们两人各自捧着一套新衣服，那是夏茉和余大娘偷偷给他们做的。
夏茉匆匆道:“这就是我给你们的礼物，快换上试试吧，不合适的话，我可以改一下。”
两人高兴地点头。
换上新衣服后，阿黄剃掉了胡子，出现在众人眼里的，那是一个俊朗的男人。
看到阿黄真正的模样，夏茉最是开心，因为她知道，自己家里又多了一个能干的人，而且还是一个英俊的哥哥。
夏茉的心里是自豪的。
阿黄闻着菜香，缓缓走向厨房。厨房不大，一切都是简陋的，只有一个大黑锅。
余大娘笑道:“啊呦，阿黄穿了新衣裳，还真换了个人似的。”
阿黄不知怎么回答，选择了点头。
余大娘又道:“阿黄啊，你先出去等等，马上就有好吃的。”
阿黄点头，但他并没有走。
余大娘注意到阿黄似乎有心事，随口问了一句:“阿黄，你是想学做饭？”
阿黄似乎等这句话很久了，他诚恳地点头，道:“我不中用，但我能学。”
余大娘只是笑了笑，她并没有回答。在余大娘眼里，阿黄已经是她的儿子，她想要给阿黄关爱。
夏雄与夏茉坐在桌子旁，安静地等待开饭。这一次，有一点不同，桌子旁有四张椅子，阿黄有了他自己的位置。
吃过晚饭，不多谈话，明天还要工作，各自回房间休息。
阿黄依旧坐在门前，屋檐下。
这一夜，无风，无明月与星辰，但有虫子陪伴，再加上夏茉坐在一旁，阿黄不至于孤独。
两人沉默许久，阿黄没有多余的动作，也始终不说话。
寂寞沉默，不是好受的，无人能忍耐许久。
夏茉腼腆问道:“阿黄，你的家住在哪里？”
阿黄道:“我没有家。”
夏茉垂下眉头，叹息，稍有失望。
两人没对视，没有接触，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遥远的距离。
又是一阵沉默。
夏茉咬住下唇，道:“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也不多问。说实话，你……你真的是什么活都不会干吗？”
阿黄点头。
夏茉把双手撑在膝盖上，托住腮帮，再一次长长地叹息。
这一家人帮了阿黄许多，阿黄不想令他们伤心，蓦然道:“在卢员外那养马时，我有见过别人编织簸箕。”
夏茉惊喜，用一双充满希望的大眼睛近距离地瞧着阿黄。
这一动作并没延续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夏茉便立即将脑袋缩了回来，匆忙地扯了扯脸上的灰布。
夏茉双眼暗淡，朝阿黄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
阿黄不答话。
夏茉压低声音，道:“阿黄，我是不是长得很丑？”
阿黄平淡道:“我没见真正美的女人。”
夏茉知道阿黄是在安慰自己，但她的心依旧不好受。夏茉想要成为小公主，但她也需要工作，她不忍心夏雄一个人扛起这个家，她想为家里出点力，她不甘心成为累赘。
家里人都爱着她，家里人都宠着她，可这些对她来说，是巨大的压力与内疚。
夏茉强忍泪水，柔笑道:“阿黄，你能教我编织簸箕吗？但你一定不能告诉我哥和我娘，好吗？”
犹豫许久，阿黄终是点头。
阿黄做着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他没想过自己成为这个家庭里的一个重要的人，他要给夏雄隐瞒赌债的事，他还要为夏茉隐瞒编织簸箕去做买卖的事。
阿黄意识到，夏雄与夏茉还有余大娘，他们拿自己当作家人，那他自己就有一份责任。
下半夜，院子多了好几根竹子，稍后传来一阵杂音。
第二天早晨，夏雄醒来，院子里打扫得十分干净。夏雄每一天都睡得沉，他也没心思管过多的事，他是疲惫的。
阿黄一大早挑着粪桶去干活，夏雄告诉他，能偷懒就偷懒，工钱是照样发的，不必拿命去拼。只见阿黄点头，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听懂。
待到夏雄与阿黄都出去干活了，夏茉敲门走进邻居，红姑的家。
红姑是一个神秘的老妇人，她懂得医术，在华容道上住了许久，余大娘也说不清她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红姑对任何人都是和蔼的，她医者仁心，对夏茉非常关爱。
夏茉把昨夜编织的簸箕藏在红姑家里，红姑乐意地腾出空地给她。今儿早上夏茉来拿东西，红姑早已经给她准备好了。
夏茉抓住红姑的手，轻声道:“红姑，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哦，好吗？”
红姑慈祥笑道:“小茉懂事，红姑是知道的。你放心吧，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夏茉高兴道:“谢谢红姑。”
华容道有东西两头。东边是东道，西边是西道，但也都归孔七爷管。
辞别红姑，夏茉扛着四个簸箕来到了西道。夏雄与阿黄在东道工作，这样他们就不会碰面了。
傍晚，下雨了，很大的雨。
天空阴沉，一片压抑。
华容道上有一辆马车快速行驶，所过之处泥浆飞溅，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前方有一个挑粪工人，那是落魄的阿黄，他还在努力工作。
马夫如同驰骋疆场一般，驾马横冲直撞，雨水遮挡视线，迷糊间，马车撞到了阿黄。
阿黄没有任何防备，也来不及防备，他就这样被撞得头破血流。
马车停了。
车夫冒着雨，跑上前，大骂:“小子，眼瞎了！没撞死你，算我倒霉！”
阿黄按住流血的额头，爬起。
车夫喝道:“你还愣着干嘛！赶紧滚！”
阿黄站不稳，呼吸急促，喘口粗气，低头道:“你撞坏我的木桶了，你得赔我。”
车夫赶时间，车里坐着的是大人物，他可不敢耽误。
瞧见阿黄的伤势，瞧见阿黄一动不动地挡在路中央。车夫不知道自己眼前的人是不是傻子，不过，既然有人寻死，成全即可。
车夫掏出匕首，喝道:“碍手碍脚的东西！老子不捅你几个窟窿，看你是不会走的！”
雨水淋在匕首的锋刃上，一刀子进一刀子出，直到地面汇聚一潭血泊。
阿黄的腹部被刺了四次，但他没有眨眼，没有哀嚎，没有躲避，没有还手，他直直地站定。
车夫下手狠毒，可并没有刺到阿黄的要害，因而，阿黄还有力气坚持下去。
下一刻，雷电闪过，照亮阿黄的眼睛，车夫顿时犹豫了，撒手扔落匕首，后退好几步，他是害怕了。他不该害怕的，可面对眼前这个不怕死的人，他不得不害怕。
车夫要杀死阿黄，他只要再多刺几下，阿黄绝对活不了，可是，他没有勇气再面对阿黄，更没有勇气继续出手。
站在车夫面前的人，是一个可怕的人。车夫是慌乱的，他不敢多看一眼阿黄，也不敢多说一句，他驾马绕路而行。
雨水打湿了阿黄的头发，匕首刺破了阿黄的新衣裳，马车撞毁了阿黄的木桶，此刻的阿黄，双眼失神，悲痛大于疼痛。
尽管雨水如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但他依旧不能躺下，他相信自己，这是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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