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幸拔头筹 棋逢对手
宋时蹴鞠极为流行,无论男女老少,均可习练,但正赛中出现女子鞠手,却仍极为罕见。李三远远望见,用胳膊肘支了支旁人问道:“老兄,这小娘皮神气的紧,什么来路?”
那人斜了他一眼,道:“那是天宁社齐老当家的独生爱女,你没听见场中那人喊她作大小姐?”
“这不胡闹么。”李三脱口应道,“女的也能参加正赛?”
“短见薄识。”那人讥嘲道,“蹴鞠一道,首在技艺,这齐大小姐据说打小就习练蹴鞠,鞠艺之高,只怕咱们诺大建宁府都无人能出其右,如何不能出赛?”李三呲了一声,不再接话。
天宁社此行游历多地,谭教习早已惯于应对各类情状,当下提气轻身,纵跃而起,踩着风流眼两旁柱子蹬了上去,飘飘然落于球门顶。
人群中喝彩如雷响动,那球门高约三丈,莫说是寻常百姓,就是武林中人也不见得能如此轻易登顶。叶云封仰头望去,喃喃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若有此轻身工夫,何愁【蹿云脚】施展不畅?”
罗冲在旁接道:“天宁社不光鞠艺惊人,社中江湖好手也比比皆是,此番又携金球南巡,随行之中有高人震场也不足为奇了。”叶云封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谭教习目视四下,场中渐静,他缓缓打开宝盒,灯火映衬之中,托出个澄光耀眼的金球来。建宁知府俞德望率先拜了下去,建安、瓯宁各县知县也连忙下拜,众人见状,也慌不迭地都拜了下去,一时间万岁之声滔天不绝,轰隆了小半炷香长短。
前礼既毕,正赛开打,谭教习飞身而下,将金球交给天宁社随行供奉保管。那供奉身形魁梧,双目生威,一望便知是江湖好手。二人俯首接耳,谭教习匆匆吩咐了几句,便返身回到场中去了。
双方鞠手均依各自分派站好了方位,叶云封身为球头,自打见过谭教习的身手后,心内惴惴,隐隐生出难以匹敌之感,不自主地四下观望了几眼。忽见那供奉走到贵宾席后方,与建安知县李绍元交谈了几句,李绍元又点了周玉成等一干人手,便一同离去了。
叶云封瞧得兄长行出鞠场,心内反觉轻松不少。一回身,却见对面球头位置上竟非方才翩若惊鸿的谭教习,而是那位英气逼人的齐大小姐,不禁一愣。
四下众人也喧哗不已,女子出战筑球正赛本就罕见,更遑论以女子作球头领军了。叶云封不及多想,都部署已朗声宣道:“双方准备!请球头出阵抽签!”
叶齐二人闻言,一同上前。校正道:“先达七筹者胜,可有异议?”二人皆言:“无异议。”校正又取出一布袋,袋内有两根竹签,露出部分长短相若,问道:“拈着长的先攻,二位谁先请?”叶云封正待谦让,齐大小姐忽地笑道:“叶兄,咱们果然又见面了。”
这位天宁社的大小姐正是齐芷茵,叶云封初见她时,情势混乱,未得细心留意她容貌,此时二人近距相接,不由多看了两眼。只见她双眉修长,一对妙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姣美容颜之下,身段秾纤合度,虽着统一男式鞠服,仍难掩其飒然英姿、照人光彩,登时瞧得有些痴了。
齐芷茵见他呆望着自己,俏脸微侧,又招呼了声:“叶兄?”
叶云封啊地一声,回过神来,赧道:“姑娘竟是天宁社当家大小姐,在下真是万万没想到。”齐芷茵也笑道:“叶兄竟是建安社的头牌,也叫我意外的紧。”
围观百姓见二人寒暄之后,居然聊了起来,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校正忙道:“两位不如交过手后再闲话家常?先把签抽了罢。”齐芷茵闻言,点头道:“校正说的是,叶兄请。”
若是往常,叶云封必要谦让一番,可此时面对佳人,竟有些言辞无措,只得拱手道:“有僭了。”说着先抽了一支,齐芷茵紧跟着抽了另支。
校正收过二人手中木签比对,朗声道:“天宁社长签!先攻!”叶齐二人拱手行了一礼,各回本阵。都部署掷下皮鞠,朗声道:“鞠赛开始!”几簇花火嗖地蹿向夜空,将四下照得亮如白昼,人群开始欢腾起来。
【筑球】规则中,以筹计分。自球头开球后,先将球传于【跷球】,而后在【正挟】【头挟】【左竿网】【右竿网】【散立】之间传递。传递中不得以手触球,不得使球落地,最后由球头收尾,完成临门一脚,对着风流眼射出。
皮鞠射出之后,倘若准星不佳,触网弹回,则持球方需将球救起,再行组织,每失误一次,当回合中便需下场一人。倘若穿过网眼,则由对方接球并依序组织射出,直至球落地为一筹。几筹为胜由双方赛前商定,正赛常以七筹胜制为准。
喧嚣之中,齐芷茵以右脚脚尖将皮鞠回踩,轻轻挑起,左腿轻摆,传给跷球手吕庭。吕庭以胸卸下,一脚传递给【正挟】谭平谭教习,随后几人均是一停一拨,极为流畅。此为蹴鞠最基本的功底,天宁社步步为营行至今日,靠的便是扎实二字,是故每逢正赛,首回合进攻绝不耍花巧,以示社训。
皮鞠转了一圈,飞回齐芷茵脚下。只见她以足弓轻击来球,左膝一颠,将皮鞠调整至身前半步之处,右脚正正一撩,那皮鞠稳稳地向上飞去,轻巧地钻过了风流眼。
“好!”众人爆发出一阵喝彩。欢呼声中,叶云封不声不响地蹿至网前,余光瞄向【跷球】方位,眼神一挑,也不停球,一招【凌空剪】直将皮鞠踢往童灿。童灿会意,高高跃起,以头击球,猛力甩向罗冲,姿态极为漂亮。
四下掌声雷动,李三更是在人群中大声叫好,心内感慨:“这些家伙平素其貌不扬,可球一沾身,便他娘的像换了个人似的……老子当年要不是为了生计去杀猪,好好练球,唉……”
石威个子较小,见皮鞠飞来,也不跳起,仿佛脑后长眼一般,双臂平举,左足立地,右腿向后飞踢,使了招【灵蝎摆尾】,将球反击至身侧队友,人群中再次爆发出如雷响动。随后几人均是连停带踢,一脚传递,较之方才天宁社的表现,那是高下立判了。
叶云封出过球后,便一直在旁观察,眼见最后一人将要衔续上,大喊道:“高的!”
他自【凌空剪】出球,目示童灿,便是打算以更流畅的一脚传递在开局气势上力压对手一筹。但一脚传递有个弊端,便是要连停带出,无暇调整,以之传球尚可,要射进尺许大小的网洞,则颇有些难度。
那最后一人乃是【散立】李同,他心知叶云封索要高球,意在从容起脚,登时看准方位,足弓一提,将球稳稳端至半空。那皮鞠攀升了片刻,轻轻落下,叶云封早已站好方位,张弓搭箭,侧过身子一脚怒射。众人只听“砰”地一声,一团灰影呼啸着直奔风流眼而去。
天宁社一干鞠手见叶云封身似满弦,倾力而出,都料此球必定飞行极远,连忙纷纷后退,以接来球。李三在人群中高喊到:“好球!”他身旁那人却摇头道:“不然,力道似乎大了些。”
叶云封自上山之后,久疏战阵,甫一出脚,便觉力道有些过猛。果不其然,皮鞠微微偏离了网眼中心点,朝着上方飞去,他暗叫不妙,忙赶蹿至网前准备回接来球。只见皮鞠越升越高,势头稍减,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击中了网眼的上沿,去势一阻,又弹落在网眼的下沿,缓缓地滚了过去。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天宁社众人均退到了三丈之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皮鞠落地。场外众人皆是一静,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声,都部署高声宣道:“建安社一筹!”
齐芷茵缓缓走上前来,隔着绳网赞道:“阁下好俊的脚法。”叶云封听出她话中调侃之意,汗颜道:“惭愧,侥幸而已。”齐芷茵微微一笑,拾过皮鞠,转身回了本阵。
美人展颜,叶云封顿觉有些无措,一时脸露憨痴,愣在原地。童灿上前欲与其击掌庆祝,见其神色,不觉皱眉,忙拍了拍他肩膀,招呼道:“老兄,你犯什么花痴,快归位,对面要攻啦。”
叶云封回过神来,连声称是,边挠着头边小跑了回去。双方各就各位,都部署高声道:“天宁社再攻!”
二番上阵,齐芷茵将皮鞠踩定,左右脚分立皮鞠两侧,一招【霓虹经天】将球自身侧挑起,人群齐刷刷地响起一声“好!”。齐芷茵面现笑意,脚跟一磕,传给了吕庭。
吕庭是天宁社第三代鞠手中的佼佼者,本场比赛若非大小姐要当球头,便是由他来作。只见他面朝来球,倏地顺势向后一仰,将球稳稳卸在肩窝处,丝毫不见弹起,这一招需时机、球感、腰力都拿捏极准,内行最懂门道,建安社众鞠手见状,也不禁叫起好来。
吕庭定了一瞬,身板挺起,肩头使力,将皮鞠甩向队友。谭平得球,头颠数下,忽地上身向前伏低,双臂平展,以肩背连接处停球,皮鞠仿佛粘了胶一般,牢牢黏在他背上。李三在人群中望见,不禁感慨:“这得亏比的不是【白打】,否则还不又连裤子都输光了?”一边想着一边提了提腰带,只觉屁股上一阵发凉。
那【白打】是南宋时兴的另一样蹴鞠赛制,着重个人花样与技巧,比赛无需器械,观赏性又高,是故在庙会与民间游戏中颇为流行。果不其然,余下鞠手得球后也是极尽花巧,各领风骚,惹得众人是连连鼓噪,叫好不已。
不旋踵,皮鞠已兜转一圈,回到了齐芷茵的脚下,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燕子穿花!”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齐芷茵双足轻颠皮鞠,左右轮流上绕再行回接,速度之快,当真是令人眼花缭乱。叶云封心下暗暗叫好,自忖道:“单足燕子我也能做到,但这般穿花真是前所未见,若有机会,当向她请教请教……”
正思索间,齐大小姐忽地将球颠出,上前一步,右足猛地斜斜迎球撩起,那皮鞠带着强烈的侧旋,精准地穿过了风流眼,朝李同的身旁飞去!
李同一直注意着场中情势,见球飞来,并不慌张,向旁迈出一步,摆好停球姿态,朝同伴高声呼应道:“我的!”
叶云封那这一脚来势极强,忍不住提醒道:“李同!当心旋转!”
李同闻言一惊,不及反应,球已砸在他身上,猛地转了个方向,朝观众席上飞了去。一旁罗冲早做好了接应二点的准备,顷刻冲出,但也鞭长莫及,只得目送皮鞠飞入了人堆。
一个少年在人群中高高跃起,在一通长臂中将球摘下。他身旁的一个小女孩骑在父亲的肩头,将胖乎乎的小手伸了过来,怯生生地喊道:“给我。”
父亲佯斥道:“没点礼数,这是别人的东西,咱不能要。”又对少年歉道:“孩子不懂事,别理她。”
少年嘿嘿一声,把皮鞠递了过去,笑道:“喏,给你。”小女孩刚被训过,接过皮鞠,小声问道:“那哥哥呢?”
少年扮了个鬼脸,应道:“哥哥还有一个,这就去取。”小女孩这才开心得手舞足蹈,大喊道:“谢谢哥哥!爹,爹,你快看,我有球玩啦!”父亲也笑道:“好,好。”正想道谢,一转头,少年已不见了踪影。
彼时筑球正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球落入场外,便是赠与看客的礼物,谁拾着便归谁,无须交还。都部署向校正要过一枚新的皮鞠后,掷入场中,高声道:“天宁社一筹!攻守易边!当下比数,一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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