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进仁遇玉人
大岐官道上,一个青年男人腰系一块刻有“墨”字的令牌。远处,一个中年人立在那里,墨成规出现在他瞳孔里时,身形闪动来到墨成规身前,俯身行礼。
“巨子。”
墨成规轻轻点头,收回远眺的目光。
“墨门一切可好?”
中年人苦笑一声,纵然再怎么不愿意说出那句话,毕竟身份悬殊,他不敢欺瞒。所以挑了个委婉的说法。
“不是那么好。”
墨成规嗯了一声。
“我知道了,先回墨门吧。”
中年人摇摇头,即使几天前眼前这位墨家领导者就以术法神通传音告诉他,在那个时候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此刻到了嘴边,却难以开口。毕竟巨子离开前,将墨门交到他们手里时,墨门内部还是相对统一的。
“可能……现在还回不去。”
墨成规已经向前走出去,一手虚握在前,一手负后。
“如果你们是大长老的对手,那么此刻我们应该会在北域。”
中年人沉默不语,紧紧跟在后面。
隐于深山的一座机关城,是墨家历代心血,只是三教鼎盛,以至于他们世代只能屈居这座小山丘。此前百余年,一出世就是一个大手笔,打造了一座关隘大阵,压了北域妖族整整七百年。
墨成规站在山脉入口处,转动机关,有一道石门缓缓开启。
“他”一步接一步往里走,穿过一条狭长的阴暗小路,小路尽头早有三人恭候多时,居中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他手托一只小木匣,隐有剑气环绕,颇为巧妙。
“墨成规”在他身后十数丈停下脚步,中年人率先开口道:“许久未见了,应该有十年了吧,对吧,巨子。”
前者应和一声:“大长老真是好记性,我还以为,十年的光阴催折,大长老你早已驾鹤西去,现在看来,倒是成规多虑了。”
中年人周遭隐隐有一股气息流窜,只是面对眼前这人,他实在不敢亮出底牌。只得压住怒火,强行收敛住暴动的木匣。
“墨成规”抬头望着中年人,语气始终带有些讥讽的意味。
“大长老不转身,是无颜面对成规,还是没有准备好接受失败。”
中年人始终不转身,只是浅笑一声:“巨子的能为,左某岂会不知?”
七分无奈三分恨。
“墨成规”叹了口气,话语中带有几分失望,只是不知是对眼前的中年人失望,还是对自己失望。
“既然大长老不愿见成规,那,成规也只好在此拜别了。但是,这么好的机会,大长老不出手杀我吗?”
中年人仍然不为所动,又强调了一次。
“巨子的能为,左某岂会不知!?”
“墨成规”迈出一步,心中已有定数。
在山谷入口那边,腰间悬剑的汉子看见墨成规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问道:“巨子,如何了?”
墨成规扭头望向他。
“大长老不敢在我面前开口讲话,这是情理之中,只不过,他还是暴露了。”
挂剑的侍从拧紧眉目:“或许大长老是忌惮,怕巨子身后仍有助力?”
墨成规哂笑道:“你觉得,我的身后还有其他的助力吗?”
中年人俯身抱拳:“属下不敢揣测巨子的想法。”
男子转身离开,任山林间的风吹打衣衫、发梢、鬓角。
“就在刚才,你已经揣测过了。”
中年人将身子压的更低:“属下知罪。”
墨成规已朝前走出数步。
“你不用紧张,墨家又没有哪条规矩说猜测巨子的想法就要被治罪,况且,你现在要杀我,我也无路可退。”
中年人不敢抬头,仍然躬着身子:“属下不敢。”
墨成规又是一声轻笑:“原来是不敢,不是不会啊。走吧,先找一个栖身之所。”
中年侍从哑口无言,巨子的话真是没法接。
……
一处农家,一个青衣男子静坐庭院,看院里那棵枫树上纷纷扬扬飘下的红叶。后头门框里,一双怒不可遏的眼神投射过来,只是察觉有旁人时,她会收敛起一身杀气。
枫叶洒下,落在公子易肩头,萧平的目光也跟着落在他身上。少年手执木剑,一次次戳向落下的红叶,只是能为有限,少有落叶随着那支木剑舞动。
最后,那女子实在看的厌了,也将目光放到一旁舞剑的公子易身上,极其难得的笑了笑,如兔起鹘落,一瞬而逝。
良久,萧平察觉一丝异样,扭头往门里望去,白了她一眼,回眸对公子易骂骂咧咧道:“怎么回事?教了这么多次还是学不会?”
公子易委屈巴巴的握紧木剑,出剑的手比起先前愈发的快。
小院落的女主人端来一盘吃食时,对女子搭话,得知女子名叫谢小舟,以及一些胡编乱造出来的平生经历。只是问道她“相公”时,她有些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在萧平就在边上,笑嘻嘻的回应妇人一句:“我叫萧平,平平无奇的平。”
说到这里,他一脸哀怨。
妇人想是说错什么话,提到他的伤心处了。只好赶忙补充一句:“公子相貌不凡,衣裳华贵,怎么是平平无奇?将来该是有大作为的。”
日薄西山,树荫渐淡,红枫树下的身影也拉到最长。少年脚边的落叶,似有一丝剑意残留,微薄的无迹可寻。
一连十几日,少年皆是早起练剑,最后妇人实在看不下去,与萧平低声嘀咕道:“你这书童这么喜欢习武,你不妨让他拜一个师傅,早早授他些门道,总好过每天都没日没夜的对着这几片枯枝烂叶瞎捣鼓。”
萧平莞尔一笑:“江湖术士的花拳绣腿罢了,大嫂莫非也信这一套?让他这么练,不过是想让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跟着我读书考功名才是正途。”
妇人点点头:“这倒是,我家那汉子从前也嚷嚷着要当什么大剑仙,还时常念叨一人一剑便是江湖,倚马黄昏逍遥随处。只是岁月磨人,到了现在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农人罢了。每每路过茶铺,看见那些说书先生,他总是迈不开腿。每次见他这班模样,我倒是过意不去。”
萧平点点头,一扫阴霾:“大嫂放心,等我做官了,定要在这里设一家茶楼,然后请上三五个说书先生,没日没夜的说书给给你们听!”
一旁的谢小舟看的目瞪口呆,果然贱人的骨子里也是贱的,如同狗改不了吃屎一般。
……
一处庙宇,阁楼陈列,里头有儒家历代名人画像,亦或名言警句挂在墙头,但是香火最为旺盛的,却是摆放有历代忠烈灵位的祠堂,七百年前赴北域打造大阵的几位自然也在其中。入口处有一尊孔夫子雕像,夫子手执一册书卷,上头以小篆书“尽仁天下”四字。
裘袄汉子摘下酒葫芦喝了一口,用袖袍擦去嘴角的酒渍,他抬头望向高过自己十几丈的石像,看到了“书卷”上的四个大字,喃喃道:“可算是到了。”
他很自然的将葫芦挂回腰间,朝尽仁天下里头走去。
汉子在里头转了两圈,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大部分都不是儒家门生,祈福求学的颇多。在市井百姓眼里,尤其是那些一心考功名的人,儒家丢到茅坑里的纸都是香的,巴不得拿起来猛吸两口,也好攒一点文化底蕴,滋养腹中墨汁。
他实在寻不到所谓的主事,只好朝天大喊一声:“北域霍十一到访,主事的可否现身一见!?”
路上行人纷纷望向他,议论纷纷,尤其一些读书人更是投以鄙夷的神色,说他有辱斯文。
见无人回应,汉子再次提起嗓音:“北域霍十一来访,主事的可否现身一见!?”
有几个自诩修为涵养不差的读书人正要上前劝止,却闻天幕中一阵悠扬的笛声回荡着,让人如沐春风里,丝毫未觉初冬的凛冽,躁动的心一下被安抚下来,更有来此求学的文人墨客望向远处大殿俯首作揖轻轻唤一声:“学生拜见先生。”
霍十一循声望去,一袭白衣入眼,玉笛横吹。那人衣袂飘拂无风自鼓,飞来的身姿似是踩着祥云,脚下却空无一物。
笛声由远及近,一直到汉子身前。
儒士撤去玉笛,转到腰间,朝汉子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汉子眉目紧锁,打量着年纪比自己小上一些的的儒士,心想老头子应该不会认识这个年轻人,试探性问了一句:“你是这里的主事?”
白衣儒士轻轻摇头:“在下萧逸,不知先生寻师尊何事?”
霍十一抱着当仁不让退后一步:“我要找这里主事的。”
围观人群中突然有一人喊出声:“在这尽仁天下,有事只管找萧先生,与找玉老夫子并无二般,还有几人不知,这萧逸先生便是下一任门主无差。”
“烦请先生稍等,容我去请师尊。”
萧逸微微弯腰致歉,如和煦春风般,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奉承的话听过便听过了,万万不可当真往心里去,那是枉读圣贤书,对自己和别人都没什么好处。这也算是给方才出言那人一个警醒,看待人或事,佛家的无分别心到底还是对的。
那人看出其中意味,知道自己妄言,只好低着头向后退出几步,隐匿于人群。
霍十一抱拳还礼:“有劳了。”
人群中,一个两鬓皆白的老人挤上前,朝霍十一喊到:“白老头是你什么人?”
没等汉子开口,萧逸就对老人毕恭毕敬的行礼刚要说些什么,就看见老人对他招了招手:“你先下去吧。”
萧逸直起身子,将玉笛靠到唇边,又是一阵悠扬的笛声回荡天地之间,转眼男子已回到一间楼阁里,笛声落下,有书卷打开的声音。
人人唤他一声玉老夫子的老人轻轻伸手轻轻拍在霍十一肩头,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目微微翘起,似一个活神仙。
“里面说话。”
汉子再把目光从肩膀上那只布满皱纹的手上收回时,已不见了周围一圈围观的人,也不见了原有的景象。此刻他身前分明摆放着一只小茶壶,两只茶杯,连汉子平时小口喝酒的量都装不下。
汉子看了老人一眼,伸手抓起茶壶,发现里头不是酒,全然没了兴致,将茶壶放回原处。
老人笑容依旧,还是那个问题。
“白老头是你什么人?”
汉子想了想,记得纷雪原上的老头子确实有讲过他姓白,只不过他一直习惯管老人叫臭老头。
他本来想说那白老头是他师傅,但是仔细想了想,自己并没有给老人行过拜师礼,也没有给他奉过拜师茶。
最后他转念一想,倒是有了另一般说辞。
“嗯……,半个师傅?养父?随便了,你认为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老人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汉子将当仁不让放在小桌上。
“这是臭老头让我交给你的东西,你收好了。”
老人眯起眼睛。
“我不记得我对你讲过我是这里的主事。”
汉子已经很自然的伸手抓住腰间的酒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口。
“就刚才那群人的说法,可以判断这里除了主事的,就数那个叫萧逸的最大,但连他都要对你毕恭毕敬的,那么你的身份就值得推敲一番了。”
两鬓斑白的老人拿起那口剑,将它扯出剑鞘,见上头空出来的地方是当仁不让四字,就沉下脸不再言语。
汉子连着叫了几次老先生才将他的思绪唤回。
老人收剑入鞘,意味深长的感慨一句:“老家伙,你要我当仁不让,那我便当仁不让。这口剑,倒也算得是一口绝世神兵了。”
汉子在一旁嘀咕道:“比起我的小方,差的远了。”
老人笑而不语,只是笑容里多了少许忧虑。
广场那边,随着两人瞬间走没了影,一群人愈发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四处张望一番后,纷纷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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