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殊途与同归
青山明媚,朗日清风。
数日来的阴雨绵绵一扫而空,冬雨里多余的一丝寒意也被繁华的人间烟火冲散。上元盛景,又恰逢好日当头,实属天公作美矣。
青阳镇内,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小贩吆喝着买卖,节日里总是好做生意。孩子们跑街串巷,荷包里鼓鼓囊囊,多半是揣着余下来的炮仗。大户人家差着下人挂起灯笼,学子们相邀在酒楼买醉一解久日里积累的压力,文采出众的少不得还要作上几首脍炙人口的劝酒诗,大抵是人人脸上都挂着笑的。
稍远处传来几声嘶鸣,伴随着洒脱、狂妄的嬉笑声。猛然间,几匹骏马冲上了街道,身着劲装的男女肆意着少年芳华,裹挟着风霜,卷起一片尘土。一时间,鸡飞狗跳,行人匆匆避过疾驰的马匹,避让不及的小贩连摊子都被撞飞、踩烂,心有不忿却也不敢说些什么,这些人到底不是他们这些屁民能招惹的,便是骑马把人撞死了,大抵也只是赔些银两了事罢了。青阳镇不大却也不小,且出过很多朝中文武重臣,是以有状元镇之称,是以此等行事张狂之人多为贵人家眷,屁民若是不小心惹上了哪位世家子弟,那可真是死祸到头了。
“砰!”
一把琐碎疙瘩从马匹上扔出,多是砸在被踩踏过的地方,仔细一看竟是些银粿子,被撞倒的人连身上的疼痛都管不上,趴在地上扫掠着沙土,侥幸避过的人暗自挪着脚步,时不时将几颗大个的踩在脚下,表情又仿佛嫌弃咯了脚一般。
“今儿个小爷心情好,这些东西就当爷赏你们的了,你们这些狗东西可别在这儿碍了小爷的眼,不然别说拿银子,少不了还得吃小爷的鞭子!”,带头的倨傲少年勒马回首,朗声朝着人群喊道。身后的几位少女看着埋头抢着银粿子的人笑的花枝乱颤。
少年又吩咐着下人,随意抛洒些打发了这些刁民便是。底下的人群轰然叫好,争先恐后的接着抛洒过来的银两,有些脑子灵光的嘴里蹦出些节日里的贺词,惹得那群少年男女们笑的更欢,果不其然讨得了多些打赏。那些遛街子青痞,嘴里喊着爹娘,碰瓷般的倒在马前,讨要着赏钱,被那少年几鞭子打的乱窜,又被扔过来的钱袋砸在背上,摔了个狗啃屎,惹得众人齐齐笑了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都跃上喜意,每个人都很快乐。
“下贱的狗东西,连亲娘老子都不认了,我们走!”
“朔哥儿,你会错意了。那人喊你亲爹,喊羽姐儿亲娘,用意高深啊!照我说还得多打赏些才行啊哈哈哈。”
那锦衣少年闻言,回头看向落在最后一名略显倦色的娇艳少女嘴角弯了弯,手中长鞭一挥,指挥着众人纵马向前掠去。
喧闹的街道,嘈杂的人生人影中,一道高挑的人影缓缓走近。这般喜庆的日子里,这位身着黑色紧身长裙的女子便显得极为突兀,众人缓缓停下了争吵,齐齐看向那名黑衣女子。她眼中不曾有众人,众人的眼中却只有她。
总有些人,生来便是如此。
小小的矮门里,一个小脑袋缓缓探了出来,四下环视了片刻,终于钻出来一个小丫头,手中略显吃力的举着插满糖葫芦的架子缓缓往街道上走去。
林悯看着一架子的糖葫芦馋的有些流口水,只是想着家里还有染了风寒的弟弟,就克制住了摘一串的冲动。爹娘常跟自己说弟弟以后会是家里的顶梁柱,所以凡事要先紧着弟弟。她还不知道顶梁柱是什么意思,不过作为姐姐照顾弟弟,想来是应该的吧。
“小悯儿,又出去卖葫芦串儿呀?”,走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道温婉的问候声,林悯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回头笑着打着招呼。
“嗯嗯,卖完了要去给郎中抓药嘞。若姨,殊哥哥今天在家吗?”
“让同窗邀去游玩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我帮你打声招呼呀~”,那面容清秀婉约的妇人略带着揶揄笑道。
林悯一下红了脸蛋,连声拒绝之后,飞快的跑得没影了,剩下那妇人嘴角含笑,连连摇头。
飞快的向正街上跑动着,林悯只觉得心里乱乱的,有些害羞又有些欢喜。情窦未开的少女已经隐隐有了些莫名的思绪,每次想到那人,见到那人都是这般,想来天下间的男女都不过如此吧。
心里想着事情,眼里便少了些焦距。林悯跑着跑着,砰的一声撞在一堵黑黑的墙上面,糖葫芦撞的四散飞起,林悯快要倒地的一瞬间只想着‘完了’。
等林悯再次睁眼时,眼前已经没了那高高的黑墙,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黑裙的高个子姑娘,林悯仰着头却是看不清那姑娘的面容。横看成岭侧成峰,林悯突然想起殊哥哥在她面前背过的一首诗,只是也不知道为何会想起这么一首诗。
“这个糖葫芦怎么卖?”,那黑裙姑娘轻声道。
林悯才发现刚刚撞飞的糖葫芦串一个不落的插在架子上,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一个铜板一串,买五串送一串。”,像是被碰了鼻子,少女鼻头红红的,时不时耸一下鼻子。
略略后退了一步,那黑裙姑娘缓缓半蹲下来,眉如刀剑,星目璀璨,冷艳的面容凭空多了几分凌冽英气。
“嘶~”,那些一路跟过来的青痞流氓心下暗自叹息。这满月般的挺翘圆润哪里是衣裙能挡住的,倘若让那小腰长腿在身上一碾,这小命儿都要折上一半啊!
“三串送一串好不好?”,那黑裙姑娘缓缓伸出三根手指,一脸砍价砍一半的脸色神态。
林悯当时变有些不太乐意了,这般好看的姐姐怎么净想着占便宜嘞,拨浪鼓般摇动着小脑袋,连带着头上的小辫儿跟着甩动起来。
“不行不行,那要亏血本嘞。”
“咔嚓。”,那黑裙姑娘已经摘了一串开始啃上了,嘴里吧嗒吧嗒的呜哝着“就三串,不然可就不买了”之类的,被林悯选择性听不清的话。
街道旁稍远处,两个身着素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对视了一眼,无奈的笑了笑,这位姑娘果然和传言中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还在路中间辩着价钱,扎着辫的小姑娘时不时被大姑娘逗弄的嘟囔起嘴唇。
身后传来震耳的马蹄声,又是一片肆虐的喧闹,站在路中心的两个姑娘便成了马蹄冲锋的目标。
“前面挡道的,还不快点滚开!”,有随从大声喝道。
林悯吓得小脸煞白,连忙就要往路边跑,却被那黑裙姑娘一把提住了脖领儿,想跑也跑不了。
林悯此刻只觉得万念俱灰,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因为卖糖葫芦没打折被人拉着一起死。呜呜呜,也不知道能不能留个全尸,要是被踩得不好看了,殊哥哥怕是不愿意再看自己最后一眼了...
那黑裙女子不曾转身,只是将那跟吃干净的竹签屈手一弹。瞬息间,竹签已经穿过人群稳稳的扎在地上,那些马匹陡然停下脚步,额头上绽开一道血点,缓缓倒在了地上,巨大的冲击力将那劲装少年甩飞了出去,只有少数几个人借势踏在了地上,不至于落得个狼狈下场。
“他妈的刁民,敢杀我的马?!”
那锦衣少年自然也知晓眼前的黑裙女子不是常人,只是往里一贯是这般跋扈做派,也不想去深究那女子的身份。
马鞭陡然甩出,眼看就要落在那女子的肩头,只是下一秒连人带鞭都生生止住了去势。
“呵呵~少年人,且慢动手。”,一位穿着米色长衫的男子笑言道,只是一只手轻轻搭在少年的肩头,少年的气感便已被封闭。
一旁的少年少女们面面相觑,自然是知道自己惹上了大麻烦,那落在后面的娇艳少女微微蹙眉,思索着这些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毓秀院魏隋见过姑娘,方才让姑娘受惊了,也不知为何不提前通报一声,好让在下提早做些准备,好为姑娘接风洗尘。”,那长衫男子微笑行礼。
“杜秦呢?”
“杜统领伤势不轻,姑娘应是知晓的。”
那黑裙女子便不再言语,只是逗弄着眼前的小姑娘,自始至终未曾回头看一眼。
“方公子这性子还是收敛些好,免得招惹上了麻烦,苦了自己不说还连累了家里。”,魏隋轻轻掸去少年衣裳的灰尘,轻声开口道:“公子且带着人先行回家,稍后魏某自会前来拜访。”
那少年环视了一眼,点了点头,顺梯而下也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
看着那些少年远去的身影,魏隋笑着摇了摇头,说是拜访其实只是打声招呼罢了,这些小家伙后面的庞然大物他是不太愿招惹的,只是今日这位大姑娘在这儿,倒是让他魏某人狐假虎威了一把。
不一会儿,那黑裙女子将一个小盒子递给了那个小姑娘,林悯早就吓得丢了魂儿,木然的接过小盒子,惹得那女子嘴角弯弯。又是细细叮嘱了一番,林悯点点头便飞奔着往家里去了,临了还被顺走了一串糖葫芦。
“姑娘就没什么想知道的吗?”,魏隋好奇道。
“两只化境初期的妖物而已”,那女子兴致缺缺,“况且已经内斗死了,倒是害得我白跑了一趟。”
魏隋咂舌,这姑娘可真敢说啊,化境初期的大妖那可是半个地仙了吧?!
“告诉杜秦,这次就不追究了。从那村子带回来的一应人等,要多加照料。”
“理应如此,魏隋马上去办。”
那黑裙女子直起身子看了看远方的青山秀水,嘴里喃喃道:“这十五的月亮到底是圆些的。”
“要变天了,躲雨的时候可别找错了屋檐。”,那女子撑起一把白纸伞,往来时的路缓步离去,留下魏隋站在原地思索着什么...
山外山,水复水。
杨初年看着那方散发着不详气息的洞口,显得有些犹豫,似是下定了决心,手里的玉牌应声碎裂,其实他心里知道这些手段在这等修为高绝之人眼里,根本没有什么作用,不过总归是能让自己心安一些的。
洞府内宽敞明亮,却有一股血腥气翻涌,越往深处便越浓烈,杨初年小心翼翼的迈动着步子,连一粒小石子儿都不敢踢动。不多时便到了底,杨初年微微探头,终于看到了那白虎口中所说的妖牛。
山洞有一处清潭,那妖牛浸泡在其中,清潭便成了血潭。四角被削去其三,左眼被爪痕撕裂,最可怖的便是心口处,一片空空荡荡,心脏被剑气贯穿确实是断无生机可言,这模样委实惨淡了些。
“出来吧,我要是想杀你,在洞口你就已经死了。”,那妖牛闭着眼缓缓开口道。
杨初年也不再藏着,意料之中而已。
“呵~不曾想,送我最后一程的竟是个还不到神完境的小崽子!”,那妖牛显得有些不屑。
“天行有常,你作恶多端,早该有此劫数了。”
那妖牛抬起眼缓缓道:“天地出诞之时,普罗众生灵识未开,行无准事无鄙,皆随意生灭,我之恶在何也?”
“正因如此,才有圣人立规行矩,求善唯存...”
“圣人以已心度众心,将初心束之框架,看似教化,实为绑缚!”
那妖牛生了些兴趣,又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与杨初年论起大道。
“大道争胜,身死不过是成道中的一环,有何惧哉?不过今日既然碰上了你,就不能自然溃散在天地了!”
那血池陡然涌起,宛如符咒一般将杨初年拉下水去。
“我行事虽恶,却是一向遵从本心,与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魔修殊途同归,今日我便行一回魔修之事!”
“你想拿着我的内丹去救那小子,那就要看看你小子撑不撑得住我这一番灌顶的苦!若是没了命,黄泉路上可别怨我下手太狠!”
一时间,血色电光如万条红丝一般飞旋在血潭之间,那血色电光将潭水中的杂乱灵气剥离,化为最精纯的能量拥入杨初年胸口,只是一瞬间杨初年便昏厥了过去。
“你和我会是一路人的!哈哈哈!你和我本就是一路人呐!哈哈哈。”,那妖牛肆虐着笑意,像是发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随后缓缓化作光点飞散在天地之间。
修者,身窃天地,归去时,自当反哺之。
......
冰台之上,寒冷与温暖齐齐加在身上,舒情缓缓睁开了眼睛,背上传来一阵剧痛,险些又让他再次昏厥过去,微微侧身,小腹处掉落一本小册子。
舒情挣扎着起身,身下原本形似白玉般的冰台已经变得有些透明。略作思索,舒情捡起小册子步履维艰的向外走去,杨初年这一去很危险!
“啪。”
只是踩到一颗小石子儿,舒情便跌倒在一旁,连带着怀中的小册子都翻滚出来,揉了揉肩头,舒情定睛一看,发现册子只画着一副画像。一只白虎匍匐在地,一名青衣道人站在其背上摘下一颗果子。
舒情正要起身,一道身影穿水而过,轻轻接起他的手。
“没事?”
“没事。”
“没事就好。”
“去哪儿?”
“不知道。”
“我背你?”
舒情思索了一下,说道:“好!”
杨初年缓缓背起舒情,临走时不忘将那小册子递给舒情,二人都不曾注意到,那画像上的道人似乎注视了他们一眼。
溪涧人影散,水冰相附依。
“下雪了...”
舒情靠在杨初年背上说道,又伸手去接过几片雪花。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杨初年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空。
舒情点点头,突然伸手在怀中摸索出一个小方块递给了杨初年,是一块有些已经凝固的霜糖。
杨初年接过糖块,手指一动便将其掰成两块,将大点的递了舒情嘴里。
两块霜糖,便是二人的节礼。
雪倾山河,天水一色,如皎洁月宫,桂树坠叶,失了人间。
“去哪儿?”
“去没人知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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