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间苦短,爱长久与恨别离
少年自是不觉的,七八黑衣锦衣卫却猛然向同时向少年看去,冷眼中浮出惊诧和肃然。
长年刀尖舔血的锦衣卫们对杀气之敏锐,远超一般人,此时少年身上那股杀气,锋锐无匹,远胜他们所见过突遭重大变故的孩子,恐怕就连大理寺日劈千刀的小变态都比不上,杀意之中,近道的凝出刀意。
楚白眉头轻挑,略有愕然,他作为七境修意者,自然能够看出这杀气之间的纹理脉络,近乎练气士一脉。
可少年明明长生桥已断,道台尽毁,如何能够凝出这股意气?
“潜伏入瓮,受泽于恩主,他有一日,锦衣令来,暴起斩杀恩主,愿不愿意!若有一日,放马阴山,面对十倍于我的敌军斥候,慷慨赴死,愿不愿意!”楚白徐徐转身,右手按在了狭长宝刀的刀柄之上,一叠声说道,声音愈来愈快,身上气势越发压迫,如有座巍峨大山,慢慢朝少年压去,“天理昭昭,如有一日,锦衣令下,杀亲近之人,愿不愿意!锦衣夜行,凶险难测,假有一日,身陷囹圄,面对百倍刑罚自裁身死,愿不愿意!”
话音落下,楚白松开手间刀鞘,万籁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少年,神色各异,等着他的回答。
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在夏日的瓢泼大雨中,进行着人生的抉择,退,可平淡一生,进,卖身与人,生死由人。
谢玄低眼沉默了会儿,嘴角露出惨然的笑容,他没有退路,也无路可退了,再次重重一拜,四体伏地,地面冰凉如霜,“是的,大人,我愿意。”
他低眼在两具冰冷的尸体上扫过,十五岁的少年明白,以后的他,或许这具身子也不属于他自己了。
可他愿意,不后悔!只要能为两位大叔报仇!
楚白冷然的眼神中闪过激赏之色,少年心性尤为坚韧,心神之定,恐远远超过山上道门的那些所谓的道种,方才凝杀意近刀意,修行练气一路此生无望,可修意之路,日后成就定然不凡。
天地间的声音重新响起,雨水打落在青砖红瓦的嘈杂声,驿站外赶路的驮马嘶鸣声,田间野外蛙鸣声,将这个世界,渲染的不再孤寂清冷。
锦衣卫们眸中充满赞许,他们其中有几人就在指挥使大人的这般叠声冷问中进的北镇抚司,在指挥使大人的压迫下,哆嗦的连说话感到困难,哪里像这位少年,冷然面对,还能冷静的做出思考抉择。
好了好了。
温酒暗中又打了个手势,锦衣卫们的目光随之散开,只不过,他们的冰冷的眼光中,多出了几分如初春红日的和煦温度,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好。”楚白淡漠的点点头,收回压迫力十足的眼光,随手扔给少年一块黑色的令牌,“给你三日收拾的时间,三日后,来洛阳北镇抚司找旗官赵斋子。”
话音刚落,他当先一步走进了滂沱大雨中,无数从高空飞落的雨珠落在他头顶一丈之地,似是被无形的壁垒所抵挡,雨珠砰然炸碎,滚落往旁处,不沾上他身上分毫,他在雨幕中行走,却似行走在云上间。
七八名黑衣锦衣卫随之跟上,粗犷的大髯客温酒还俯身拍了拍谢玄的肩膀,以作安慰,少年生硬的挤了个笑容回应温酒的善意。
不同于楚白,他们未入四境,可没有刀意外放到滴雨不沾的能力,穿着蓑衣斗笠,大雨打在他们的斗笠肩头,沙沙作响,水珠顺着衣角留下,如帘不断,偶有雷霆从穹顶闪过,亮起的冷芒映着他们同样冷意盎然的脸庞。
不会儿,他们走出了驿站并不高大的院门,火云骑的独有的嘶吼声传来,声音有些低沉。
马蹄声随之响起,锦衣卫缇骑远去。
一只黑色的乌鸦孤零零的伫立于院中槐树的枝头,独自面对漫天的雨珠,歪着脑袋,将刚才大堂中发生的一切,看了个清楚。
大堂中又剩下了谢玄一人,少年墩坐在地,双臂环膝仰望天空,好一场心冷的夏雨!
些许时间后,谢玄擦去泪水留在脸颊的痕迹,空洞的目光从雨幕中收回,默默走到两具已然冰冷的尸体前双膝跪地,扯去了盖住他们惨白容颜的白布,双膝跪地,开始为自己的两位叔整理遗容。
两位叔生前颇好面子,即是走了,也要爽爽朗朗的、利利落落的前往阴曹地府,走在黄泉路上,不要让那些孤魂野鬼们看轻了,说他们不是铮铮汉子。
接下来三日,他要为两位叔叔送行,要办小镇最大最气派的灵堂,要请整个小镇最好的道士,要选风水最好的坟冢,坟冢上的黄土要堆得高高的,比镇上韩进士家的祖坟还要高!
单王叔、郁叔,一路走好!
收拾好两位叔叔遗容的少年坐在门槛上,耷拉着肩膀,呆呆出神。
天地间又重回一片清寂。
仿佛沉沉死去的驿站墙后,画着红色牡丹的白色油纸伞被周悠撑起,挡住了外面哭泣的那个世界。
周悠换上了一袭紫衣,手指在半空中虚点,雨幕中的一卷透明的幕帘,被她轻轻扯去。
雀儿趴在她的肩头哭成了泪人,在周姐用通灵术传来的画面,他看见少年头顶上的天空塌了,将少年本就瘦弱的身子压弯了,压跪了,半个身子都压进了泥土里,可那位倔强的少年不屈服的高仰头,将沉重的天空,扛在了自己的双肩上。
她想奔跑过去,与少年一起撑起天空,可是,她不能呀……不能啊!
她要走了,与周姐一起离开这个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去往江南,少年与他笑盈盈谈起、向往至极的人间仙境,那个天下苏杭的江南。
周悠宽慰的拍了拍雀儿的肩膀,生死离别,爱恨情仇,百年的岁月中她见得足够多,却不能释怀,幽幽叹了口气,“秃驴说世间有七悲,世人由此而论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
“求不得,放不下啊。”她的目光,越过了驿站,看向远处的天际,蒙蒙大雨中,似乎也有道人影。
人影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够看清他穿着一袭大红袍,腰间悬刀一柄,绣春刀,天下间最为瑰丽的刀,“寒食”。
“苏姨,我想见他一面。”嘤嘤而泣的雀儿,满脸希冀的看向周悠。
周悠漠然摇了摇头,怜爱的擦去了雀儿满脸的泪痕,柔声道:“不能,他被楚白刻下了光明鉴,你我若是见他都会暴露,那是极为危险的。更何况,人鬼殊途,人妖陌路,他是人,你是妖啊!”
你是妖,他是人……
这是浩然人间与青冥天下中妖族们迈不过去的天堑!
小妖雀儿黯然神伤。
“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周悠低眉看了驿站最后一眼,蹙眉有些愁容。
驿站的两位驿卒被杀稀疏平常,不过庙堂之上的权争而已,可少年谢玄进入北镇抚司,绝对出乎意料之外的,大先知定下的计划可能就此功亏一篑,她要赶紧将这个消息送出去,以免坏了谋划了近百年的妖族大计。
十几年来,少年就像是街头巷尾杂耍手艺人的提线木偶,本该被操纵着直至死亡的那日,可在今日这场猛烈至极的暴雨中,来自北镇抚司的绣春刀,兀然的将牵扯在少年身上的线,斩断了个干净。
不,应该说是老道士的那双手,将少年命运,扭转乾坤。
取气运,改天命,那是与天道悍然对抗,浩然人间与青冥天下两座天下,仅有那位淹没于人海的老道长能够做到。
白色纸伞在雨幕中飘然远去,伞下的小妖三步一回首,泪眼婆娑,直至小小驿站,淹没在视线的尽头。
青裙少女挂着少年送予她的铜铃铛儿,“叮咚,叮咚”的响着,清脆不绝,如一首越地长歌。
长歌千年不散,我翘首以盼,灰衣少年啊,我俩何日才能重逢?
与周悠雀儿相反方向,官道之上,北镇抚司一行人快马疾奔洛阳,幽蓝色的火云骑身上的幽红火焰熄灭了大半,不停的打着响鼻,作为极有灵性的妖兽,它们很不喜欢下雨的天气,朗朗晴空,它们最喜。
玄铁所铸的马蹄掌踏落在地,桔黄色的泥水四散飞溅,来往匆匆赶路的行人商队,无不匆忙避让,即便躲进路畔田间、货物倾倒,也要离这群天下数得上名号的煞星远些。
大雨如注。黑色斗笠下,温酒开口问道,“指挥使大人,那少年心性的确不错的,大人准备将他放于镇海卫还是虎威卫?”
一马当先的楚白放缓身下火云骑,将手中的折子收回袖间,折子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是锦衣卫从什长那里寻来,里面的内容自然是向什长问起的少年的一切讯息,几乎囊尽少年两年来的点点滴滴。
他与温酒并肩而行,目光看向远方,天地在大雨中朦胧一片,简短道:“昭庭卫。”
一众锦衣卫纷纷侧目,露出惊讶神色。
北镇抚司之下有五卫所,镇海卫总旗温酒,虎威卫总旗季墨,雁南卫总旗余长海,飞流卫总旗初九,每个卫所总旗统领三百人,而昭庭卫不设总旗,由楚白直辖,整个卫所中仅有十二人,无不是北镇抚司内最为惊艳绝伦的人物,小小少年谢玄,虽然有些特别,但如何能够进的了昭庭卫?
老大越来越不懂了,那少年如何入得了昭庭楼?
温酒暗中打了个手势,其余锦衣卫们相互对视一眼,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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