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花不完
江槐克回到江府是一个月以后。
在这一个月里，莫得意与江府的人走得很近，他了解他们的全部，为了完成江槐克派给他的任务——找到一个合适的替罪羊。
替罪羊很容易找，可合适的就不一定了。
一个人若想悄无声息地做一件事不被别人发现，是很需要水平的。
所以他和他们交流，他接近他们，一个月后，莫得意已知悉他们的全部：为什么加入江府、以前跟过谁、杀过什么人……
一清二楚。
回到江府，欢别塔上，莫得意只对江槐克说了三个字：必守人。
这当然是一个人的名字。
“为什么是他？”江槐克问。
“他的名字很妙。”
“哦？”
“他其实叫张自好，曾是无香门前任门主白蛟的追随者。无香门认为是府主杀了您的母亲白蛟，他想为白门主报仇，所以卧底在江府。必守人的意思是必须守到报仇，否则誓不还无香门，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近三个月江府每次都出师不利。还有一点，兄弟们都很欣赏必守人，因为他每一次都尽全力去拼，他每一次都受伤很严重，按理来说，他应该拿到最高等的赏赐，可他拒绝了，说这是行侠义之道……出来混，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即便有，也有一点很奇怪。兄弟们都夸必守人做事勤奋，可仅限于此，对他的个人生活及过往却知之甚少。神秘，就是破绽。”
莫得意将原因解释给江槐克听，江槐克自信点点头，写完他手上的大字“必”，说道：“你做的很好。必守人曾经是娘的追随者，后来娘死了，他便追随我……其实他对我很好，煤巷一役，我将弱点全都暴露给敌人。我本来早该死了，他却我挡了一刀，那是绝对凶险的一刀！我的命，是他给的。”
莫得意闻言，心底一沉，说道：“其实还有一个人……”
“不必了”，江槐克挥挥手，然后长叹一声，他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千言万语，最终只落成三个字：“就他吧。”
言尽，江槐克徐徐自欢别塔中走出，他到江府西院，那是平常兄弟们吃喝玩乐的地方。看着这些兄弟们的笑脸，此刻他心中却是十分沉重。
他实在不愿这件事发生的。
晌午，兄弟们正吃饭，必守人也在，他一如往常坐在角落，不悲不喜，只一个人躲在那角落老老实实吃饭。
众人见江槐克走过来，心中一惊，只觉得要有大事发生，脸上的笑容霎时全都凝固。必守人忽然抬头与江槐克对视一眼，当他看见江槐克脸上苦涩的笑容时——他知道，大限将至。
然后必守人也笑了出来，笑得十分轻松。
“兄弟们，这一个月辛苦你们了。”江槐克走到院中间，说道。
“我知道，自从魏有情说出内奸两个字后，江府一直军心不稳，兄弟之间有所猜忌，可今日，大家不必再猜了。内奸，我已查明。”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纷纷私语议论起来。
江槐克皱紧眉头，良久，终于极不情愿地、慢慢说出那三字——“必守人”。
他双眼注视着必守人，他脸上的自信依旧，不过，其中也掺杂了一些特别的感情。谁也说不清楚那是种什么感情，也许是无奈、也许是不舍。就连江槐克自己也不知道。
“怎么会是他？”
“必大哥人挺好的啊——”
“不可能是老必！”
江槐克问道：“必守人，你可有话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必守人忽然仰天大笑。江槐克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莫得意却为之一惊，然后他喝完手中那碗酒，手拍桌跃起身，一双铁爪直向江槐克抓来。
莫得意欲出手，江槐克拦下，他要亲自出手。
必守人冲到江槐克面前，他右手腕被江槐克一把捏住，向右扭转，只听一声骨裂，左手再出招，左手亦被扭断。于是他又出脚扫过江槐克，他跃起闪过，下落时一脚踩住必守人膝盖，再一用力，他的腿也断了。
江槐克将那人拉起，直视着他的双眼——坚毅、慈祥、忠诚、欣慰，他心里更加苦涩，隐忍着说道：“你没话说了？”
必守人笑而不语。
江槐克左手抓住他的衣襟，右手一拳重重打在他的腹部。
他还是笑而不语。
江槐克再打。
他笑，他打，他笑，他再打。
血已染黑他的衣服，他却还在笑，没人知道他笑什么。
一个人被如此殴打竟然还笑得出来？这难道不是件怪事？
下一刻，只听必守人微弱的声音传来：“无香门……无、无香门……必胜……”
说出这句话，就等于承认他是奸细。这让江槐克也有些意外，他看着他的脸，觉得有些心痛。
必守人马上又说了一句话，一句没有声音的话——替白门主报仇。
然后，他就断气了。
江槐克放下他，对众人说道：“内奸已除，大家可以安心了，不必再相互猜忌……必守人……替他好好找块地方，埋了吧。”
内奸除去，江府众人叫好连篇。
他们喝酒庆祝，比在一月前的寿宴上玩得更开心。
江槐克看着他们，也跟着一起开心。只是他不知道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他只知道，他在笑，笑就是开心。
只是那笑很苦涩罢了。
江府内奸的消息很快传遍江湖，无香门众听说这件事时，不禁拍案叫好——笑江府江成义、江槐克父子无中生有，无可奈何。
魏有情笑得当然更开心，因为她赢了。
“魏有情从不会输给任何人，更不会输给江府的人！”
此后，江府、无香门都停歇了一个月，两边都没有什么大事，这是十分难得的时刻。而江成义竟教陆望成学起刀来，陆望成自是狂喜万分，他开始有点儿享受留在江府。至于莫得意，他跟着江槐克打理江府生意，四处奔走，过得也还是很开心的。
他一直想做个锄强扶弱的大侠，也许锄强暂时不行，可扶弱还是可以的。于是他将江府给的日常花销拿出一半，分别买米买粮买药，分给郊外受苦受难的百姓。
日子这样过得很快，也很惬意。
两月后，陆望成的刀法已十分熟练，江成义教他的切风斩他已可以运用自如，甚至颠倒顺序反向出招，那刀法也十分漂亮。
现在的陆望成，很有自信。
这天，天很黑，云很厚，天气很差，江成义的脸色更差。
因为花不完递了封结盟书过来。
花不完是一个极有野心，且十分凶残的人。他的名声很差，与这样的人结盟，就等于与江湖为敌，他很头疼。
——江府主，近来一切可好？听江府名声四起，受多方平民拥护爱戴，不完十分钦佩。今天灾多发，难民日渐增多，想要花不完人头的更是数不胜数，若能与江府站在一起，不完可赠与府主用不完的黄金珠宝。听闻府上水莲小姐到了年纪却迟迟未出嫁，不完愿接水莲小姐做第十六房小妾。
花不完至上。
“岂有此理！”江槐克读完这封信，怒从心起：“花不完究竟想做什么？”
江槐克将信递给陆望成，三人聚在大堂。
想做什么？
一个有钱有权、称霸一方的地主何必与他们区区江湖世家结盟？
江成义猜不透，江槐克想不到。
何必？
想不到、猜不透，所以要一探究竟。
“与花不完结盟，就是与江湖为敌。”江成义说道。
“爹，这件事交给我去办。花不完送了份大礼给江府，江府自然要回礼。”
江槐克脸上又出现如常的自信，他自信能把这事处理得很好。
随行的还有陆望成。
他们计划下月初五到达花不完的“金殿”，拜访他。
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准备一件礼物。
礼物是一个人——花不完的保镖之一，“倾国”赵舞姒。
江槐克是这么说的：“花不完既然那么想要女人，不如就送他一个好了，赵舞姒很不错。”
陆望成疑惑：“赵舞姒不是他身边人吗？”
“不错。”
“就是他身边人！”
陆望成似是明白他的意思。
因此，这一个月，陆望成更加努力练刀。
当夜，陆望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起身到院子里散步。不自觉竟走到莲池，莲池的荷花开得很好，照顾他们的人很用心。他忽然想起照顾他们的人——江水莲。
自他回到江府，很少见到她。江成义与江槐克也不曾提起，陆望成对此感到奇怪，但也不敢多问。
“你在等我？”
听见那个甜美活泼的声音，他知道，江水莲来了。
“睡不着，出来走走，想到你可能在这，就来了。”
少女笑脸盈盈，手中提着一个饭盒，陆望成看着她，自己也跟着开心：“你今天很高兴？”
“你在这儿，当然开心了！”边说着，她把手上的饭盒打开，里面是摆放整齐、形似荷花的糕点，“这是我做的荷花糕，你尝尝。”
陆望成接过糕点，咬了一口，甜而不腻，软糯香甜，“要是你去街上摆摊子，生意肯定不错！”
“好啊！到时你一定要来照顾我生意！”
他看眼前的少女笑这么开心，又想起花不完那封结盟书，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心头也平添几分苦涩。
他的苦涩持续到第二天练刀，他的刀挥得更加用力！他的眼神如此坚毅！江成义在一旁观看时，不免有些震惊，震惊之余，也多了一丝欣慰——他添了一个得力干将。
初五一早，他们已坐在花不完金殿内“谈笑风生”。
花不完是一个十分土气的中年男人。脸上的肥肉已挂不住塌下来，他的眼睛很小，不注意看以为他未睁眼，总之，很丑。
江槐克抬酒敬花不完：“承蒙花老板看得起小小江府，江府若能与花老板成为朋友，实在是荣幸之至。这位，是江府新揽进的人才，陆望成。还有这位，莫得意。”
花不完正打量江槐克身旁那位少年，听见“陆望成”这三个字时，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一种惊恐，他楞在那里，若不是身边人提醒他，他会继续愣住。
花不完笑道：“久仰，江府人才辈出，少府主年轻有为，这位陆、陆小兄弟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辈。”
莫得意看着花不完的神情，觉得有些奇怪。
江槐克也注意到花不完的反常——为什么他会害怕陆望成？他和陆家人之间有什么？
想到这，他说话的声音更加洪亮，那表示他的自信多了一分。江槐克起身，对花不完作一揖，道：“花老板多次赠与江府厚礼，此次拜访，槐克亦有回礼。”
说罢，几个江府汉子抬了一口大箱子进来。
箱子刷了金漆，与花不完金殿的颜色十分匹配，那箱子形似棺材充满挑衅！花不完看到它的第一眼，便怒了。
没文化的人通常这样，他们藏不住自己的情绪。
“花老板不妨先看看里面是什么，为了这份厚礼，槐克可是花了不少力气。”
不等花不完发话，江槐克已经遣人将箱子打开。
“舞姒！！”
箱子里躺着一具尸体，那是花不完的保镖之一——“倾国”赵舞姒。
半个月前，她还是一个活人，此刻却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她的皮肤不再白皙，甚至有些发黄溃烂，她的四肢也不似活着的时候灵巧，她已变成死人。
“江槐克！你欺人太甚！”花不完怒吼。
随即，他身旁的保镖“倾城”燕寒霜、“神耳”张双、“察言观色”钱五。
目标很明确：江槐克。
他们四人，燕寒霜举板斧、张双持刀，两人直冲江槐克。剩下钱五则对阵陆望成。
江府在场三十人，而花不完却可以补上无数人。若是普通人，胜算全无。
可惜，他们不是普通人。
燕寒霜的板斧，在江槐克提出枪的那刻，已缠上他的武器，身后，是持刀的张双。他没有机会接近江槐克——陆望成的有息刀，已拦住张双的刀。
张双并不擅长刀，他只是擅长听，他的绰号是“神耳”。他能听出对方的招式套路，然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种方法，只对寻常门派有用，陆望成的刀法招式，杂乱无章，“听招”只会使他更加心乱！张双一时失去方向，转而攻向江槐克。
钱五见状，不顾三七二十一直冲上去，他一棍向下朝陆望成脑袋打去，陆望成横刀一举，再重重一切，钱五的木棍瞬间断成两截掉落在地，陆望成一拳打在钱五腹部，他只得捂伤退后。
而此时，陆望成有了一个目标。
他的人，冲向花不完，他的刀，对准花不完的头。
刀光，使得花不完睁不开眼，杀意，让钱五迅速拔出花不完的剑挡住陆望成。
“望成！”
江槐克叫住陆望成，两人相视交换一个眼神，陆望成点头。随即，他放弃花不完，一刀甩向燕寒霜。
刀飞出，及至燕寒霜板斧时，人也到，拿住“有息”，燕寒霜板斧一震，向后退一步，就在这短短一瞬，江槐克玄铁枪尖已毫不犹豫戳进燕寒霜右肩。
血，随伤口流淌下。
江府来的三十人，现在只剩五人。看着门口越来越多的人群，江槐克深知，他们不能再做停留。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跑！
没错，就是跑！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跑——”
一声令下，江府那五人随江槐克冲出，陆望成却还留在里面。
这是江槐克的命令。
他叫他留在里面做什么？
送死？送谁的死？
陆望成抢过一小喽啰的剑，剑丢，飞向花不完，花不完往右一闪，那剑便穿过他的左臂，将他狠狠钉在金墙上。
然后，他快速冲出去。纵身，跳上屋顶，逃跑。
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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