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其六)
“师兄，你四处游历得多，见多识广，可知是何人胆敢行此等佛难?”惠通泪流双颊，咬着牙，对着身旁的惠明恨声问道。
就好像被灭的不是那陀寺，而是他所在的明心院一样。
不过身旁的惠明也并不奇怪，他是知道惠通的——早年惠通初入修行时，因些少年意气之事强冲境界关隘，结果一步不慎，走火入魔，全身法力逆行，几乎要魂飞魄散，惠通师父于宗门内四处求告……却无果。
明心院倒是有治这种症结的丹药，但都是给宗门高层那些修为高的大修士以防万一准备的，惠通一个沙弥境的初境修士，他师父境界也不高，怎么会用得到他的身上？
宗内求了三日，惠通师父便灰了心，又不甘心就这样看着长大，有父子之情的徒儿就此死去，便拿根绳子，把惠通绑在身上，跋山涉水，四处奔波求医。
不过可想而知，明心院是西陆七大佛山之一，其舍不得用的丹药，别的佛宗纵使有，又岂能用于一个外宗的低阶修士身上。
惠通的师父因此又是各处寺院求了半个月，依然无果，加之这半月来除了加紧赶路外，日日都要给惠通输送法力稳定他的伤情，心力交瘁之下，昏倒在了那陀寺山门附近的城中。
一队巡逻僧兵见到个修行僧背着个小沙弥晕倒在地，自然大惊，找个地方安顿好他们之后，便急忙去请来了主事。
也是一桩缘法，这位那陀寺外院主事听了惠通师父来意，心生善念，便带他去见了自己家族老祖，一位罗汉境(道门的元神境)的大修行。
之后内中细节不甚清楚，只知那罗汉境大修其实早已年老体衰，今生破不得菩萨境，不过也能有几十年的活头。
但其却舍了命，做了平生最后一桩善果——施神通为惠通灌顶，梳理逆行的法力，除了他性命大患。
惠明想着此处，也不由大叹——那位前辈才真是慈悲，自己虽高他一境，可日后若没有超脱成佛的机缘，是否能像那前辈一样，为了个素不相识的人舍了最后几十年红尘时光呢？
“师兄，师兄，……”
惠通的呼唤又把惠明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在那陀寺内四处看了看，甚至隔几步后，便仔细翻检一具僧人的尸体，看到最后，脸色越来越凝重。
惠通紧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不一会儿，穿过了规模宏大的整座寺院，惠明停了下来，脸色却变得十分疑惑，他小声嘀咕道：“这类勾魂的手段……怎么好像是冥府的作为？”
惠通在旁全神贯注，听得清楚，顿时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冥府那老倌儿岂能有此手段?我去了七八次，他次次都要与我敬茶。可这那陀寺的十数位菩萨境，我刚才可看的清楚，尸体都在那头堆着呢！”
惠通说着说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便苍白下来，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降低度数，他看向惠明，果然也是脸色惨白。
“……莫非是上界冥府？”
……
……
酆都城内。
众多鬼差见面前这僧人口气甚大，加之其说话站立之时，自有一番气度，慑得在场众鬼不由自主地便敬畏起来，所以虽看得他修为……低微，但也不敢轻举妄动，而是一面推了个人出来去让这和尚稍待，另一面又派了个划拳输了的倒霉鬼差去城内通禀阎君。
还未到三十息，一阵阴风黑云便飞了过来，使得众鬼两股颤颤，不敢抬头，却是一番好排场，有诗为证——
“阴风阵阵惊人心，黑云压压列鬼兵。
凰鸟白骨皆寒德，烛龙只眼辨冥清。
恩仇往来都休罢，善恶临头岂可听。
古楼高住殿前客，甲士巍巍向天争。”
这阵几乎给人遮天蔽日之感的阴风黑云来到悟净身前，眨眼之间化作了一个黑衣方脸的威严中年，他未管旁边的那些磕头的鬼差阴物，只是斜眼觑着悟净，也不说话。
悟净身旁近端的几个小鬼毫无所觉，但他却觉得面前这黑衣中年斜眼投来的目光沉重的像一座巨山，压在自己的心头，直要把自己内心最深的恐怖逼出来——恍惚间眼前又出现了那一夜昏暗的烛火下，妹妹苍白的脸色和冰冷的身体，激得他心神几乎失守。
眼眶发红、面容扭曲了一瞬，一口清气便涌上灵台，悟净微微打了个冷颤，吐出胸间恶气，随后默念地藏本愿经文，谨守本心，岿然不动。
那黑衣中年又看了他一阵，见实在没有了乐子可找，才饶有兴趣地连连问道：“你是……地藏王菩萨的弟子？却怎么有如此深的业力缠身?这次来找本君有何事？”
悟净深吸一口气，鼓起胸膛，一条一条地答道：“罪孽深重，不敢称尊者弟子，贫僧只算个有些运道，捡了尊者经文的后继者。”
“周身业力，是之前为复血亲之仇，心智迷失之下，以地藏本愿经一段为引，招来酆都城，覆了尊者于下界立下的一处道统。”
“此次前来，只是为了小妹魂魄——我看得地藏经上说，似她这样年纪幼小枉死之人，魂魄归于上界冥府，而后便托生上界，但在此之前，仍要于上界冥府中受七百年枉死城折磨。贫僧来此正是为私心而来，求阎君赦了小妹折磨，着她投胎去吧。”
黑衣阎君听悟净徐徐道来，听到第一条时，冷笑一声，心道你这等修为，也配做地藏王大尊的后继者？
听到第二条，心里倒吸一口凉气，用老和尚的经文覆了老和尚的道统，这比那老和尚还狠得多啊！
听小和尚说了最后一条，则是心底一宽——有求于我。
这时不自觉地便拿捏起来，说道：“按理说……唔……你灭了一处佛土，此等罪孽，十世亲人要受株连，你小妹本身要受七百年枉死城刑狱，罪上加罪，更是……。”
悟净见他话风不对，深施一礼，赶忙打断黑衣阎君的话。
“贫僧自知罪孽深重，因此并不敢空手而来，也不敢令阎君为难，此愿献上地藏本愿经文，不敢求泽披十世，仅做小妹赎罪之礼，还愿阎君开恩。”
说着，悟净解开袈裟，拿出经文双手放到面前的地上。
黑衣阎君眼前一亮，随即又犹豫了一阵，支吾道：“这个……。”
眼睛却是看向悟净身上的袈裟和手里的禅杖，他却是认得，这些都是那老和尚的好宝贝，不由得有些眼馋。
悟净看得又好气又好笑，随即解下袈裟，放下禅杖，后退两步，又双手合十一礼。
“愿阎君开恩。”
黑衣阎君却还是扭扭捏捏，半天不说一个应字。
他却是也有些纠结，先前却未想到，要是众目睽睽之下收了宝贝，岂不是失了威严吗？
正当他犹豫时，便听得天外有人大笑一声。
“阎君，如此重礼你还要作态，欺负小辈做什么？不要的话，给我好了，我也是能办事的！”
这人说话间，地藏三宝便倏忽间消失在众人眼前，到了他袖中。
黑衣阎君脸色顿时铁青，但见了那人身形，又不敢发怒，只得率先拱手一礼，强笑道：“青帝说笑了，本君没说不办呐，还请别开玩笑了，把宝贝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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