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高水远，赤子心长
加上之前连睡三天三夜，这已经是姜起汜在铁匠铺子后院养伤的第五天，他心里开始有了些焦虑。
从屁大点的孩子，一直到如今的少年，不管是刮风下雨，降霜落雪，姜起汜总是在晨鸡犹未报晓时就起了床，所以这一闲下来，泥腿子少年就有些闲不住。
本来就是苦日子过惯了的，这突然吃喝都有黄七平送来，每日只管躺在榻上调养伤势，姜起汜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
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踏实，只感觉腰也酸背也痛，但又并不是体内伤势发作使然。
经过这几天休养，他觉得自己的伤势已然恢复许多，不说在铁匠铺子做些拉风箱打铁的重活，至少去闻香楼做些杂事，应该问题不大，既然事情都已经说清楚，那张家少爷难道还真就毫不讲理，抓到自己就要拉去下油锅？
姜起汜摇了摇头，白露街的张家，在玉曲镇富贵显赫了上百年，怎么也该有他的道理，应该做不出这种草菅人命的事情。
黄铜香炉里依旧有寥寥青烟升空，萦绕在屋内，姜起汜深吸一口气，这香膏颇为奇特，凝神静气是小，长久吸纳入体，则如同置身幻境，翻腾于云海间，飘然欲仙，再回神之时，长吐出一口浊气，体内各种杂陈伤势，明伤暗疾皆是缓和极多，让人顿有神清气爽的感觉。
姜起汜呆愣愣地盯着黄铜香炉，眼中满是心疼之色，即便自己反复追问，黄叔到现在也没说清楚，这真龙涎到底要花去多少银钱，只是笑容玩味地说，“就算你这贱骨头，一年下来不吃不喝，能凑够三五两银子，挣个几千上万年，也差不多就够买一块边角料了。”
当时姜起汜满目神伤，尽管黄叔说不需要自己付钱，可给他一个穷小子用这种名贵香膏，就当真能闻得心安理得？
前几天姜起汜也是这样，盯着香炉瞧了半天，想着能不能把这香膏扑灭，省下一点是一点，可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瞧了好几个时辰都没瞧出个门路，最后连香炉盖儿都没能揭开。
姜起汜叹了口气，扯起被褥捂住脑袋，只感觉这香膏虽然闻着舒坦，却也糟心，简直就是在痛苦与快乐中来回交错。
他闷在被褥里，又想了想，还是苦着脸再度探出头，黄叔和宋先生一片好意好意，自己也总不能让这么珍贵的东西白白浪费了不是。
“小生还在闻香楼，就远远看到铁匠铺子上空，有祥云笼罩，想来姜小公子伤势应该无碍，故而前来探望，希望没有打扰到姜小公子。”
姜起汜扭头望去，一袭青衫犹未踏过门槛，便已经在朝他微笑。
姜起汜靠着床头坐起身来，挠了挠头，显得有些拘束，“唐大哥，我就是受了点小伤，休养几天就好，哪里需要劳驾你来探望。”
唐初礼走到近前，歉意道：“按理来说，小生与姜小公子同在闻香楼做事情，早该前来探望的，无奈李家那伙蒙学稚童，正是学业繁重的时候，这才拖到了今天，还请姜小公子莫要怪罪啊。”
家中有老人身体不好，药材衣食，被褥棉絮，无一处不需要金银打点，所以姜起汜其实同时做着许多工作。
每天清晨在客人未至的时候，去闻香楼做些擦桌扫地之类的杂事。
上午要么就去药铺抓些药材，要么就上山采药拾柴，要么下水搭网捕鱼，亦或者是找些符合时令的野食小菜。
至于下午就来铁匠铺子，拉风箱炼铁，一直到傍晚时分。
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艰辛劳累，枯燥乏味。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话是这么说，可古往今来，昨日之事不可丢，今日之事多烦忧，真正能做到洒脱淡然的，又有几人？
对于唐初礼，姜起汜所接触到的其实不多，除了知道他也是宋先生的学生，年纪轻轻便能去李家大宅内处馆外，其余的知之甚少。
但唐初礼为人谦和，是个很容易就让人心生好感的人，无论是对高门大宅里的老爷夫人，还是对穷家薄业的寻常百姓，他一概保持谦逊，且出事圆润，总能把话说到人心坎上。
或许只是因为在酒楼做工的时候，唐初礼愿意像对所有人一般，与他闲聊些柴米油盐之外的新鲜事，所以每天为了生计疲于奔波，却依旧穷困潦倒，找不到人可以说两句话的姜起汜，便自然而然地打心底将唐初礼当做了朋友。
姜起汜连连摆手，面有羞愧，轻声问道：“唐大哥，我知道原本闻香楼是不缺我这么个打杂的伙计的，都是唐大哥在掌柜的面前替我说情，我这几天都没有去闻香楼做工，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唐初礼轻轻摇头，笑道：“无妨，酒楼的伙计不少，总有人可以在早上做些清洁工作，只是他们可能不如姜小公子做得细腻，所以姜小公子可得好生休养，早些回来。”
黄七平不知何时斜靠在屋门边上，嘴里磕着瓜子，一个劲儿的乐呵，笑声一直就没停下来过。
昨夜离水小院里的老蛟，不知发了什么疯，以一缕神魂虚化出万丈蛟龙真身，不顾三位纯粹无暇境，以及一位端坐云顶的大天象，借天道与玉曲三千里山水气运镇压。
只是冲着春帖街方向，遥遥一声嘶吼，坐镇春帖街的赵景素，以大神通所凝练而出的古老道门法印，便应声而碎。
那玉曲百姓眼中的赵老仙师，更是浑身气血倒灌，灵气逆转，心境险些随着那道门法印一齐碎裂。
这个心宽的汉子，且不去管那被镇压在离水小院已经七百年的灌江老祖，到底还剩下几成修为，只是眼见那向来以世外高人形象示众的赵景素吃瘪，心里便觉得莫名的畅快。
当然再见到那个老道士，不管心中如何幸灾乐祸，脸上还是要装得同情些的，要我抹两把老泪出来当然不可能，最多就是不当着他的面笑出来。
想到这儿，黄七平又开始憋不住笑意，或者说不笑出声来？
毕竟同为四方凶门的守门人，人家在一条圆满大天象境的老蛟身前遭受重创，自己要再落井下石，肆无忌惮地嘲讽他，终归是太没职业操守些了嘛。
黄七平张嘴吐出一口瓜子皮，行至榻前，向姜起汜突兀道：“我看你身体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等下回去收拾收拾，把你家那老太婆安置好，明天带两个外乡人去苦礁山一趟。”
苦礁山自玉曲往西而去，一路不下五百里，姜起汜也跟着黄七平去过那边好几次，都是去采些那边特有的炼铁矿石。
姜起汜最早跟着去的时候才八九岁，背着个大箩筐就去了，除了路途远些，倒也算得上顺通，回来的时候可就遭了不少罪，屁大的孩子背着七八十斤重的石头，早上天不亮就开始赶路，一直走到夜色深沉，路上走一段歇一段，连三十里路也走不到。
孩子性子轴，没到快死的时候，从来不主动开口让人帮忙。
最后还是黄七平看不下去，觉得走得太慢，从姜起汜背后取走一块大石，套到自己背后，姜起汜这才能强撑着走回玉曲。
回来的时候，后背和肩膀都给磨得沟壑纵横，血肉模糊，家里的老人那时候躺在榻上神志不清，却依旧给心疼得老泪纵横，让姜起汜不要再去苦礁山采石了。
姜起汜那时候坐在榻前，黝黑的脸庞衬托得那双眼睛愈发明亮，也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疼的，他的脸紧紧皱在一起，却又咧嘴，在怀里摸了又摸，最后摸出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碎银子，说去采石挣得钱多哩。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还算不上少年的少年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两条竹竿儿似的腿，一走起路就止不住的打颤，可只要黄七平说去苦礁山采石，姜起汜想都不想就会答应下来。
只是现在，姜起汜却有些为难，倒不是说怕吃苦，只是好几天没回枣花巷，也不知道老人家现在精气神如何，他不敢随意答应下来。
黄七平见姜起汜犹豫，又开口道：“放心，你家那老太婆我会时不时去看看的，而且来的两个外乡人，可比张家那个把你打得半死，让你有家不敢回的膏腴纨绔要有钱得多。说不定一高兴，赏你个千儿八百两银子的，你这辈子都不愁吃喝，再者，不谈赏钱，光是去一趟的跑路费，都有好几两银子。快入冬了，就算你这个贱骨头皮糙肉厚的能抗冻，你也总该给你家那老太婆，置办一件厚实点的衣裳吧。”
“那两位老爷去苦礁山做什么？”姜起汜有些狐疑。
镇上的阔绰户，年纪稍稍大些的，整天端着个小茶壶四处晃荡，享受着周围人的点头哈腰。至于年轻些的，流连于歌舞之地，即便是春游踏秋，也最多就是去月下山落云山逛一圈，看看某些不适合生长与花圃中的鄙贱花草，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从没听说哪家的公子小姐，会山水迢迢的跑去苦礁山观光，虽说路上自幼仆从伺候，骏马拉车，可到底是太远了些，又无甚奇妙的山水形胜之地，哪里值得贵家公子千金风尘仆仆地跑一趟？
黄七平一挑眉，不耐烦道：“你到底去不去？好歹是个带把的老爷们儿，磨磨唧唧的，以后娶了婆姨，只怕要被压在下面睡觉的。”
姜起汜到底是年纪还小，没摸出里面的门路来，挠了挠头，有些羞赧道：“我现在的床是窄了些，不过以后怎么也该换张大些的床，可不敢挤得慌，委屈了人家姑娘。”
唐初礼原本还在暗自吸纳着真龙涎里散发出的香烟，此刻突然被呛到，一阵咳嗽后，向姜起汜竖起大拇指，“姜小公子真是有一颗赤子之心，吾辈楷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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