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一个！
颜先生正当说话之时，耳边响起了挑夫的叫卖声：“卖草鞋，上好的草鞋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少年人低头看看脚下早已磨成了一层底的千层底，朝着鞋贩子喊道：“你这草鞋质量咋样？价格如何？”
挑夫赶紧小跑过来：“小老儿年纪大了，也就这祖传的草鞋手艺拿得出手，结实耐穿，十里八乡都是有名的，小兄弟来两双？”
挑夫一直吹嘘自己的草鞋怎么牢固，还让少年人用力扯扯试试，少年人愉快地试了一下确实扯不断。挑夫得意地拿过他手中的草鞋说，“呐小伙子你不用力怎么行，我扯给你看呐~要这样....”于是啪的一声草鞋应声断了。
当时风很大，吹乱了挑夫凌乱的头发，他说：“生活很难的。”
又是引得众酒客哄然大笑。
少年人吃吃笑着：“你这小老儿也忒实诚了，哪有这般用力的，草鞋是用来穿的，又不是用来拔的。”
挑夫本就又黑的脸这会儿甚至能看出些许的红晕，点头称是。这倒让少年人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是自己砸了挑夫招牌一般。
“来两双吧，多少钱一双？”少年人笑容醉人，像老板娘的米兰新酿。
“三文一双，两双你就给五文钱好了。”挑夫一边说一边用袍子的前襟擦了擦手，挑出了两双，还不忘了用力扯了扯，说：“喏，这回扯不断了。”
少年人连忙递过铜钱，抢一般的拿过草鞋：“我说你这老汉，可别再扯了，再扯断了我就不敢买了。”
挑夫有些窘：“刚刚那是...意...意外。”
少年人看得挑夫羞赧神色，挥挥手，打趣道：“钱货两清，老汉还不去卖你的草鞋，难不成想找我讨口酒喝？”
挑夫搓搓满是倒刺的干枯双手，更不好意思了。
颜先生转头向老板娘：“掌柜，添一副碗筷。”
妇人动作麻利，添了碗筷，还重新拿了一坛酒，给自己斟上一碗：“许老头，还不坐下吃一碗酒，耽搁久了，当心草鞋卖不完，你家婆娘不让你进门可怪不得我。”
姓许的挑夫听说有酒吃，也不扭捏了，三步作两步，拾了条没人坐的凳子坐下来，咕嘟咕嘟一口喝完一碗，用袖子胡乱擦擦嘴：“一直听说一家酒馆的米兰新酿好得很，只是家里婆娘银钱管的紧...生活啊，很难的。”
这回连颜先生也笑了：“少年人，聊了这么久，不知道如何称呼呢？”
少年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说道：“小子姓顾，名南归，浙江余杭人。”
许老汉喝了一半，放下酒碗：“余杭县？那离这里可是很远。听说今年那里破了堤，遭了洪灾，死了不少人哩。”
“是啊，要是不遭灾，我也不会离家远游不是？”少年干了一碗酒，神色暗淡：“原本家中虽然清苦，起码还是有四面墙，一片顶...现在啊...啥都没了。”
颜先生出声宽慰：“人无事便好，便最好，少年人当有朝气，不知顾兄弟这去往何处？”
“山海关，家没了，国还在。我呀...要去看一看塞外的风光，守一守帝国天险，向死而生。”
颜先生问少年人：“那家里人呢？”
少年人神色更加暗淡，颜先生心知自己问错了话，心中暗悔。只听得少年人说：“我虽读书不多自然也是知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道理。只是双亲皆已亡故，自己也不是那读书入士的材料。唉...”少年人又喝一口酒：“其实啊，我早就想去边塞了，男儿嘛，总不能躲在那江南烟花影流之地，白白辜负了大好年华，现在双亲都不在了，也没了什么挂念，就想着北上投军了。”
许老汉沉默，颜先生也沉默。
颜先生觉得米兰新酿很好，少年也很好，比米兰新酿更好。“在一家酒馆喝了酒，便是一家人，老夫姓颜名回，虚长你些年岁，便卖个老，称一声哥哥，来，喝一个！”
顾姓少年心下一震，颜回！难怪自己第一眼就觉得老人眼熟。少年虽家中穷苦，却极为好学，家中无事的时候，总爱去家乡的学塾窗外看教书的先生给当地蒙童授业解惑。学塾墙上居中位置有三幅挂像，其中左边那画里不正是复圣颜回么！
少年肃然，正准备起身行礼，却听得：“不必行礼，旁人并不知我的身份。”
少年人讷讷端起酒碗：“喝一个？”
“喝一个！”
“喝一个！”
一个声音是颜先生，一个声音是馋酒的许老汉。
接下来，许老汉依然自顾自斟自饮，少年人却怎么也放不开了，小口抿着酒，这么也尝不出个滋味。所以桌上酒水倒是多半进了许老汉的肚皮。
酒尽津鼓喧，风生浦帆乱。
宴尽酒残，许老汉喝得有些多了，眼皮都耷拉了下来，这鞋今天怕是卖不了了。妇人打趣：“怕是今天许老头是真回不了家了。”嘴上这样说着，却吩咐自家孩子去许老汉家说一声，老许的婆娘也是朴实人，自然不会不让老许进家门，只是家中清苦，因为实在拿不出嫁妆，所以家里还有一个姑娘，只能待字闺中。庄稼人日子不好过，就像老许自己说的，生活啊，很难的。
颜先生率先起身拱手：“我如今平安喜乐，没事算算挂，教教稚子蒙童读书写字，早睡早起，不是凭空得来的心静自然凉。寺里的老和尚曾经与我说，说要见山是山，这自然是废话，哪有见山不是山的道理。只是又极有禅机，心中有佛法何必有佛珠？你说是吧？”
颜先生不等少年人回答：“趁着年轻拔腿就走，去刀山火海，不入世就无所谓出世，活佛也不能自己涅槃，我的平淡是苦出来的，少年人总要过些苦日子，虽然不能说一定有好处，但起码没什么坏处，家都没了，也不能更坏了。”
少年人学着家乡学塾先生的样子，对着颜先生作了一个揖，算是拜别，动作僵硬却陈恳。
“多谢先生提点，山高水长，小子还要赶路了，便不多留了，这顿酒算算小子欠下的，日后攒了军功，定要请先生吃最好的酒。”
颜先生微笑：“我觉得这酒就不错。”
听的妇人心下开心的很：“先生就是先生，话说得就是让人这心里边熨帖。”
颜先生哈哈一笑：“若是能经常喝上一点就更好了。”妇人正准备说先生爱喝便常来这样的话，就听颜先生又开口：“不给银子的那种。”
妇人心里道，这颜先生啥都好，就是面皮厚了点，虽说自己从没打算收他银子，但自个儿说出来总归不像是一个读书人的样子，嘴上还是有些惴惴道：“自然不收先生银子的，只是家中女子顽劣，还请先生日后多加照拂。”
妇人怕颜先生不肯收女子入学，又加上一句：“旁听也不妨事的。”
颜先生摆摆手阻止妇人继续说下去。“世人只知女子无才便是德，却不知还有前半句，丈夫有德便是才。其中真意知者甚少，老板娘不必如此，老夫晓得。”
妇人虽听不懂颜先生说的啥才啊德的是什么意思，却也住了嘴。
颜先生又转头对年轻人说道：“不与老夫说再见么？”
加载中,请稍侯......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