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元朗涕泪悼亡妻,义淳维谷生巧计
黄袍穿,国都安,太行兀,宫城出。北宋汴京宫室周廻五六里,楼阁台榭,干云蔽日,地处黄淮之间,控引四河,便于漕运,内里殿宇数十余座,丹楹刻桷,飞檐反宇,其势如犬牙差互,钩心斗角。正中三座主殿,均以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周墙壁,取数丈开阔琉璃镶嵌,天工巧夺,神谋化力,非人力所能为也,然奢靡至此,却为古来帝王之末矣。诚然是:水晶宫殿飘香,群仙方按霓裳。消得几多风露,变教人世清凉。
不知云中谁寄锦书来,睿思殿,楼阁流丹,二八婵娟,衣香鬓影,卷珠帘,颦蛾眉,倚栏而望,戚戚然,泪痕湿,手把鹘鹰放,唯留纸半张:“来人,速去禀告陛下,且说本宫安排了歌舞酒菜,以慰连日政务烦劳,略尽寸心。”
这边话音坠地,自有两箇低眉折腰的小公公连声诺诺,莫不尽力以从上命,万不敢怠慢分毫,当下三步两脚急忙去了。
谶言:夜凉如水墨漆黑,千古难防是内贼。美妾一双偷泪眼,真情几缕总增悲。
咱且先说文德殿里,“勤政克己”匾额之下,美髯君王端坐正中,审阅奏章,观其相貌确属堂堂一表,一双眼若龙凤,两道眉如卧蚕,面阔口方,两耳悬珠,有养济万人之量,胸脯横阔,魁梧轩昂,具万夫莫敌之勇,年逾不惑,雄心万丈,怀荡平八荒之志。上应紫薇,下承民意,集三皇之大成,堪五帝之德高,文经武纬自书契以来,罕有伦比。
正道是君王苦:孤灯挑尽未成眠,奏本依然摞小山。天下黎民一人主,浮生碌碌不得闲。
灯火幽微,明灭不定,朦胧间见下方两位峨冠裙带的相臣端坐于圈椅之上,品茶恭候,喁喁私语:
“赵丞相,陛下深夜召咱们入宫,灯盏两三,不言不语,究竟有何深意?”
“刘侍郎有所不知,吾皇宏图壮志,欲平四海之乱,结束诸国纷争,还黎民以安居,奈何粮草不足,边关将士吃紧,各箇食不果腹,如何能打仗啊!”
“哦!老夫一介清贫高古之士,抄家顶多几石米面,陛下若要,尽可随意。倒是赵丞相家底颇丰,何不贡献一二,以解现下燃眉之急。”
“侬箇老匹夫,自己倒摘的干净,本相之家财于陛下而言,便如九牛之一毛,大海之一勺,天地之间一秋叶,取之何用!”
两人相知一笑,遂不在言语,各自心里清楚得很,三瓜两枣焉能解数十万大军碌碌饥肠,只是泥牛入海罢了。
不过多时,赵匡胤无力的放下奏本,颓然道:“曹彬的八百里加急,报边关粮草仅能维持月余,而离稻谷丰收尚有半载,朕实在乏术得很,两位爱卿乃国之栋梁,不知可有妙计?”
刘熙古踌躇满志,抚须不言,显然倚老卖老,正在拿糖。
赵匡胤无可奈何,唯有好言道:“刘爱卿必有成竹在胸,何妨赐教一二呢?”
刘熙古志得意满,遂也知趣,忙起身行礼,抚须笑道:“老臣近日卧病在床,若非蒙陛下圣慈庇佑,必做黄泉之鬼矣。此恩如同再造,犬马尚且难报,更遑言分君之忧呼?”说罢,瞟了眼当朝宰府,意气扬扬,甚自得也,继而又道:“老臣虽说书读的少,实乃碌碌无能之辈,可也仍有一计,若得圣上允准,必如救眉燃。”
《典论·论文》中曾云: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赵普靠着半部论语而治天下,所谓的读书少,指的自然不是旁人,不过自持身份,却也不至做出“秀才争闲气”的事来,权当是叫疯狗咬了口,漠然置之,不予理睬。
赵匡胤闻言愁云尽去,欣喜若狂,忙说道:“刘爱卿不亏是国之栋梁 , 当真才思敏捷,不知是何良策,速速与朕说来。”
刘熙古恭敬回道:“陛下,若依老臣的愚见,为今之计,唯有以战养战,兵分两路,趋攻南唐,夺其粮草,可派曹彬和潘美率十万大军由江陵沿长江东进,让吴越王率精兵数万自杭州北上策应,不过为周防于意外,需遣丁德裕监其军。”
赵普冷汗直流,慌忙起身,失色道:“陛下,微臣以为不妥,南唐之主李煜虽说昏庸无道,可手下不乏能人异士,且占据天险强攻实属不易,再者吴越王素来以长生殿马首是瞻,未必会听从调遣,若执意要以战养战,何不假道荆平,巧取南汉。”
赵匡胤陡然想起昨夜摆在福宁殿门前的数十具白骨,不禁惴惴然不自安,长叹后说道:“若攻南唐,以战养战,确是上上之选,然李煜早有降意,苦于师出无名,强行讨伐,恐授人以柄,遭后世耻笑。”
刘熙古两弯浓眉紧蹙,一双怒目圆睁,质问道:“可南汉距此相隔千里,孤军深入,一路兵疲粮乏,想远水救近火,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赵匡胤抚额叹道:“现下粮草不足,不宜兴兵起戈,两位爱卿可有别的良策?”
赵谱钩头耸背,颔首低眉,说道:“不敢说是良策,下下之策而已,不过恐损天颜,老臣实不敢言。”
赵匡胤不甚在意的道:“君臣之间何故如此见外?若有良策,但说无妨。”
古人云:人老成精,物老成怪。赵普一双深邃的眸子,伏在斑白的眉毛下,透着奸诈狡猾:“陛下,今天下之钱粮,踰越半数,存于长生殿中,而今长公主年逾及笄,适龄婚配,若两家结秦晋之好,姻亲之间互通有无,旁人欲言是非,亦是无从下口。”
赵匡胤佯装痛心疾首,泪目道:“此计妙则妙矣,可叹公主年幼,若要远赴千里,让朕于心何忍。”
赵普甩袖跪地,叩请道:“陛下,公主旦夕祸福,较天下黎民百姓,边疆数十万将士,孰轻孰重,还望三思。”
正是:诸公尚守和亲策,志士虚捐少壮年!可叹人间无圣主,只得遣妾定江山。
赵匡胤吟咏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吟罢一曲忆江南,因其势而利导之,故作叹惋伤怀之态,说道:“天上天堂,地下苏杭,实乃春暖花香之处,岁稔时康之地,若让瑾儿嫁过去,亦未尝不是箇好的归宿。”
赵普体察上意,忙附和道:“韦庄词中云:‘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不准公主流连江南风景,乐而忘返,再不想回此穷乡僻壤之地。”
君唱臣和,表里为奸,可叹公主芳华正茂,便要远赴万里之外,沦为社稷的牺牲品,刘熙古对二人之举,甚为鄙夷,然祸成矣,无可奈何,故而作壁上观,寡言少语,即不出言附和,也不白费唾沫。
当此际,忽见箇近御 ,鹰钩鼻,长白眉,头戴白缎进贤冠,身罩紫绒仙鹤氅,手执三钟观音尘,足蹬黑缎青绒靴,缓步踏来,禀道:“皇上,宋贵妃差奴才来,说……”话到唇边留一半,偷喵了眼两位臣公,冥然感于中,忙改口道:奴才说娘娘玉体违和,想请您前去看看。料来不假,近日后宫一体领遵,记挂前线将士,用度节俭,几近寒酸,难免心悸忧思。”
赵匡胤叹道:"唉...这虽说从胭粉上节省的钱粮终究有限,可再少也是一片心意,委实苦了她们了!”说罢,起身欲走,遂又道:"两位爱卿,你们且去紫宸殿稍后片刻,朕欲设宴,以慰忠君体国之心。”
赵刘两位老臣闻言连忙叩谢天恩,待恭送陛下离去之后,遂各自出言讥讽,如市井泼皮别无二分:
“叔兮伯兮,倡予和女。赵丞相若不去梨园唱戏,委实屈才,双簧唱的忒好!"
“刘侍郎,你自诩饱学之士,通晓五经四书,怎得如此古板。若能遣一女子而定江山,何须劳动千军万马。”
刘熙古横眉立目,愤懑道:“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说罢,不屑与宵小为伍,拂袖归家而去。
赵普摇摇头,自语道:“老书呆子,仅会微言大义,治国却是乏术,其实为臣何须学富五车,只要深谙事故,懂得轻重缓急,如此足矣。”
却说睿思殿里,兽烟不断,锦幄初温,锦瑟佳人,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忆郎千日好,秋水滚冬雷。
赵匡胤推殿门而入,见阒其无人,婵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因问道:“爱妃玉体违和,也不知多叫些人来伺候,可是底下的奴才不得力?”
婵娟闻君之言,于心有戚戚焉,垂泪道:“陛下,数年来的关怀备至,妾身无以为报,惟愿来世,为奴为婢侍奉左右,以偿君恩之万一。"说罢,袖中匕首现,后动如脱兔,直抵君之下颚,继而淡漠说道:“昙花仙人让妾身给皇上提箇醒,勿谓言之不预也。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以头抢地。君王一怒,血染千里,伏尸百万。然君可尝闻仙人之怒呼?仙人若怒,今朝紫薇落,敢叫帝王别家坐!”
于门外恭候的近御,忽觉苗头不对,蓦地破窗而入,佩刀出鞘半分,话音尖细:“宋贵妃,你如此所谓何意?”
赵匡胤泰然自若,摆手道:“不妨事,美仙同朕嬉笑罢了。蹇悝,你且先行下去。”
“既然如此,咱家告退!”蹇悝不敢忤逆圣意,唯有遵命行事一途,待还刀于鞘后,拱手躬身离去。
宋贵妃正容短匕丢,款步珠帘下,啓牖柳残衰,凄凄然涕泪,悲叹涟洏:“寂寞深庭,啼红泪,空阶疏雨。叹苦短,寒来暑往,朝朝暮暮。醉梦醒来一场空,孤负前世同船渡。若来生、纵万险千难,应如故。”
月华如水,波纹似练,两人相对久无语,赵匡胤忽忆起当年,美仙初入宫时,率真烂漫,纯如处子,区区数年光景,恍若隔世,因叹道:“满江红,词填的真妙。朕且问爱妃,卿弃刀所为何人?”
《庄子·田子方》云: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因婵娟久久无话,赵匡胤一时间心如死灰,呕血道:“朕之生死,爱妾嫔妃,然皆在人一念,真可悲亦可叹。”说罢,向门行去,步履维艰,背影甚是萧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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