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烟波江上使人愁
绕来绕去,人又渐次多起来,那边依稀还见围着一堆人呢!有这新鲜事哪少得了这两人,于是不由自主地呼啸而去。
到了外围,原来是有家人在吵架呢,门里一拨,门外几个,像是争什么出门分家之类,舌枪唇剑,好不激烈。两人挤进去,正想听个明白,忽觉脖子上什么东西贴过来,凉嗖嗖的;反手一摸,握在手里,好在灯火通明,一见是片树叶,赶紧昂头搜索。那可不,树怪鸟哥正端坐楼上阳台跟他们招手呢!嘿,歪打正着,这旁边就是那独观楼啊,放在居民区里,也真够“独”的。两人欢喜着一蹦两跃的进楼上阳台,鸟人让他们坐着,自己仍站在那有滋有味地听吵架。直到越吵越凶,有人狠喷一句“生不进你家门、死不进你家坟”猛地就跑了,观众轰然一散。
鸟哥陡然腿一软,跌坐下来,呆呆前望。歪弓抢过来拍背问怎么怎么啦?丫头也连忙进屋给师傅倒水去。灌下一口水,树怪长舒一口气:“噢,没事,没事啦,都是这场架,让我心烦!他们吵完了,咱们进来吧。”说着就领他们进里间屋了。
这酒楼还挺宽敞,三人落定,疯丫头左顾右盼,小问号连成串。正要鱼贯而出,房门“扑棱”一声,被谁一脚踢开,风一样闯来一个人,戴着顶高帽,那飘带差点灯台都给闪灭了。来了也不客气,进来就奔上席坐下,一拍桌子:“楼下吵完了,该楼上吵了!”歪弓气不过,手往兜里摸。来者鼻尖眼更尖,喝道:“都别给我乱动!”歪弓怒道:“我就动了!”说着还往里掏。迅儿猛觉手背一麻,颇似中了暗器了。更是火起:“明人不做暗事!哪来的——”一语未了,仍端坐的树怪脆脆一敲桌板:“错!来的就是专做亮事的——‘九峰秃鹰’!”“秃,秃,秃,秃你个头啊!”上席大不爽快:“老夫乃是大名鼎鼎的‘九峰天鹰’!”
“噢”树怪一下惊醒:“尊驾那‘天’真好高啊!”说完歪弓丫头都乐起来,连楼内伙计刚以为出什么事过来探个头的也放心地走了。秃鹰怒甚,憋了一小会儿,那飘带无风自起,二话不说就甩出一道白练,一把将歪弓捆住;往回一紧,呼的一下把歪弓收到自己身边:“别害怕,我来给你疗伤,老夫哪里做过暗事?”说着伸出两指在其手背上一弹,果然不麻了,通畅得很。正要高兴,猛一下全身悬浮起来,又被强力一推,直愣愣就往疯丫头那边扑去,;后面紧跟着秃鹰的狂笑:“哈哈哈!敢笑老夫!这就是下场!哈哈哈!”
前边疯丫头倒也是练过的,立即起身斜出一掌,缓解来势,再要黏住小兜一圈。只是对方力大,一碰身难以抵挡,倒退好几步,好歹让歪弓趔趄着落地了。“哎哟,看不出来啊!”秃鹰拍拍手,“好样的,武功山出来的小徒弟都不能小觑啊?!”树怪笑道:“你武当山一脉的更了不起啊,九只小秃鹰就能对付上千人呐!”“呸!”秃鹰咬牙道,“老夫今天就是来跟你算这笔账的!”“哦?是吗?”逸南又笑,“好啊,怎么个算法?”又对旁边两人说,“九只小秃鹰就在楼下呢,好玩得很,你们陪着玩玩去!顺带让店家送两壶茶来!”歪弓丫头欲迟疑,又怕妨碍鸟人,瞪了秃鹰几眼还是出门下楼去了。
茶很快送来倒上了,房门也顺带合上了。逸南呷一口,回神摊开手:“算吧!”九峰天鹰捋捋帽带:“你几次三番惊扰我的徒儿,最近的一次还打伤五个,抓走一个,怎么结这个账,你自己算吧!”“哎呀呀!”逸南作不解状,“那可冤枉小生了,为何找他们麻烦?你咋不说你的好徒弟跟错人、做错事了呢?再说,抓走的不完璧归赵了吗?那伤是他们自己打自己搞得,我可没下手哦!”“哼!”秃鹰捏住茶杯,“你那点小伎俩蒙蒙小孩子还凑合,还想蒙老夫?今天带松针了吧?是不是也要扎一扎老夫的清明穴,让我也晕头转向乱打一气啊?!”
“啊呀!”逸南惊道,“老秃鹰,你可真抬举小辈啊,我又不是华佗仲景,哪懂什么用针扎穴啊!不是他们练功走火入魔吧?”“油嘴滑舌!”秃鹰用杯子敲着桌子,“老普还能看走眼?想跟我耍滑头,门都没有!”“你听普连耀说的?”逸南摇头,“亏你还算是个大家,还敢相信那个老匹夫!”“怎么说?”“那个老东西有个外号你不知道?”“我知道那么多干什么?!”“不靠谱!你也敢把徒弟交给他带?对了,我有个师兄还叫他‘普不要脸的’,哈哈。”“别跟我扯远了,就说伤我徒弟的事!”“不扯不行啊,天鹰派主子,谁不知道您老人家爱护犊子啊,可你也要晓得,你那些小犊子背着你干了什么事吧?!”“老普带他们干的,老夫虽承蒙江湖抬举,号称‘天鹰’,老娘也没给生出天眼来,哪看得了那么多?!”“你没看到,我来告诉你!他们胆大包天,听命于一反王,强逼我武功山下一个千烟大村百姓流离失所;还把七十高龄的族长公掳走,让火头军看着干重活,这是你‘天鹰’教他们干的吗?!”
那秃鹰脑门子发热,又不愿摘下帽子,直往下淌汗:“那个,那个,他们现在不是归顺了吗?还能在马王爷家当差,就不赖了!纵有不对,也该老夫来教训,还轮不着你来咋呼!”树怪怒道:“你这个老顽固!我武功山替你消灾除孽,你不感激就罢了,难道还要千里请告你不成?!”秃鹰也怒甚:“哼!臭小子别想拿武功山来呀老夫,行!你武功山这些年派头大,我们小门小派的也惹不起。但你小子别忘了,我今天找的是你,是你一个!”
刚一落口,就听“砰”的一声,门又被踹开了:“还有我——一个呢!”就见有个醉醺醺的人撞进来,不是酒怪是谁?!秃鹰没跟武功山的师傅交过手,自忖不用施毒暗箭之类的保身功夫,光凭拿手的天鹰十三爪对付个年轻南字辈的还是有底数的;这又来了一个,老普不在身边,也不清楚什么来路。正想试探一下,哪想还没抱拳,一个葫芦就飞过来了:“南字辈教训不成器的徒弟,让西子辈来警告不会教的师傅!”
秃鹰急忙格挡,葫芦破碎,那酒水竟也夹着力道,冲灌眼鼻而来,直呛得喷嚏连连、眼花缭乱,蓬乱后退,离了上席。这还不够,脚没站稳,又来个小葫芦,飞取那出云冠,噗通一声落地,秃鹰这下囧了,忙不停用手护住头顶。可哪管用,也顾不得为老之尊了,正要破口大骂,刚巧从阳台飘进来个布罩样的东西,不紧不慢恰到好处地盖到秃鹰头上,顿解燃眉之急。两怪一惊,随即见进来个干条样人,边走边合手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去!原来是这小子,路上逃了的那个假毛子,还敢自己冒出来,又从哪里挣得这等身手?
秃鹰抓布把眼睛擦干,好歹能见个影了,低头就要拜见,那干条人摆手:“不忙,不忙,恭请中主!”手一扬,落下一地鸡毛样的东西。紧接着从阳台晃进来个戴着黄头罩的人,在红油灯映照下,显得实在诡异。秃鹰知道该拜了,俯首见礼。稍一定,头罩人嗡嗡嗡的也不知胡噜了些什么,声响不大,那干条译官转则大声复述:“你们都听好了!中主说了,你、你,两个欺负一个,这茬我管定了。天鹰掌门,你到我们这边来吧!”指指两怪,又指指天鹰,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秃鹰刚吃大亏,一有靠山,倒也愿去。不过到底是老江湖,又见那中主手下指指划划的,明显欺己,甚为不豫,还是抱拳犒问一句:“敢问尊驾何方高人,老夫,哦,在下不知从何上道?”那干条又跟罩子叽里咕噜一番,商定完后,干条昂头告诉他:“我中主乃上国万户长驾下武奉官,赫连克虎是也!”秃鹰眼一瞪:“那就是胡人啰?”干条傲然道:“是又怎么样?!都跟武功山有仇,赫连大武官能罩着你,是你的造化!有仇一块报,还不快过来拜会!”“我呸!”秃鹰气得发抖,“老夫跟武功山有怨但无仇,倒是跟你们这等杂类仇大怨深!”言罢将那头巾一扯,扔出窗外,逸南冲其深抱一拳。
那干条倒不慌不忙,又跟那罩着的人嘀咕着,说完就闪退到胡子身后。那中主干咳两声,二话不说,手一抖,“嗖”的弹出来三根带钩的长链,分三路直奔三人,又准又狠。树怪机敏得很,且早有预料,闪得倒快,哐的一声茶壶应声玉碎。酒怪本也不惧,自然不躲,横个葫芦一格一挡,竟抓不住,让他给钩了去,心里也是一凛。
最吃堑的是秃鹰,那胡子对他出手也重,猝不及防以鹰爪对铁钩,死死扣住不放。那链子不知怎的突然一抖,那钩子立刻回旋开转,秃鹰开命拧着,苦于吃劲不住,甫一松爪,钩尖一弹划过,血流如注。“老天鹰,退过来!”逸南急喊,秃鹰从裤兜里掏出个东西,朝手背一扣,往门口倒了几步。中间酒怪又取出几个小葫芦,使出“金刚钻”手法,从四面八方飞旋而去。那胡人似晓得厉害,退了几步,快逼到阳台的当口,往后一仰,袖口猛一甩,竟顺势把葫芦收了进去。再一挥,又连出三路,也旋转着喷薄而来。
这等身手路数实所未见,老劈柴亦未演示过,一时难以破解,只好迅腾闪开,避其锋芒。逸南跃上房梁,反手取出蒺藜针,振手脱出,意其头被蒙住,专向其顶扎去,谁知一碰即断,竟奈何不得。反倒引其生怒,有一钩子直取梁上,树怪一闪而避,那钩刚卡主梁柱,武奉官手一抖链,全身如箭飞向房顶;另一手翕张变掌,拍向逸南。树怪倒钩一躲,左肩险被击中,却也被掌风带到,热辣辣苦痛不已,仍强忍贴檐游走,穿房上小窗急急缩骨钻出。
酒怪回气神功刚学不久,尚未大用,心里痒痒。待那中主落下来,飞跃上桌,先踢茶壶扰其视线,迅而欺身过去,轰出一掌,竟把那头罩给打翻撩开了,露出一张高鼻深目蓝瞳子的毛脸,甚是凶丑,怪不得要盖严实了。武奉官大吃一惊,半蹲一沉,迎上尤西来掌,两人顿然胶住一般,一上一下纹丝不动。酒怪回环往复催动气鼎,掌力源源不绝,一时半会儿倒不分胜负。正较劲的工夫,顶上突然飞来几块瓦片,直奔胡人。那胡子倒也神勇,腾出另一只手来格挡,三下五除二,碎瓦掉了一地。树怪看不见效,也不能把楼顶瓦片全揭了啊,于是又飞出叶刀,盘旋于胡人头顶。那胡子竟也应付自如,不落下风。躲在阳台上的干条看不下去了,大着胆子进屋来,尖声指斥树怪行之不武。逸南也懒得理他,专心发刃。门口有来探看的,被秃鹰喝回去,转身呵呵一笑:“好,酣斗配佳音,老夫来给大家助助兴!”说着摸出一管短笛,悠悠扬扬吹响起来,忽快忽慢、忽急忽缓,甚是欢快。干条听着甚是入迷,有时还高兴得蹦两下。
没美多久,那中主不知为何,侧身把干条一脚踹飞,“啊”一声还没喊出来就重重撞在木板墙上,身上掉下来两根什么东西。干条来不及喊痛,腾地滚起来,大叫:“蛇!蛇!”一瘸一拐硬拖着身子拐靠到胡子身边来。两条黑白花纹的小蛇吐着信子,一节一节扭过来,干条吓得直哆嗦。倒也奇怪,到了两尺左右的地界,两长虫就停下不进了,门口笛声越发激越凌厉,小蛇开始扭着身子,绕着胡子干条画圈打转,就是进去不得。这下上中下与这胡子打了个旗鼓相当,居中的尤西身上热气腾腾,脸色也越发潮红,回气神功虽往复无穷,但毕竟仍耗费自身气鼎所藏,越久越弱,兼又学得晚,并未精到。过了半炷香工夫,已显难撑的局面。看那胡子,脸本来就红,也看不出神色有何不对,掌气冲过去,各有进退;尤为奇怪的是,那胡子内气竟如海浪一般,一波一波的来,虽不似长江大河般奔腾,可一浪高过一浪,一退两进,实是难缠。
这等气浪是如何炼出来的?尤西百思难解,苦撑无策,又过小许,终因疲惫难支,五内翻腾间;一口反酒喷出去,掌力一松,又被对方一击,从茶桌上仰下来。秃鹰赶紧收笛接住,拼命往门外拖。逸南一声“不好”,益发攻得紧。那胡子仍兀立不动,倒也无追击之意,叽里咕噜跟干条说了啥。干条撑腰弯腿喊道:“听着!中主说了:南朝、武林,哼哼!明白了吗?!”树怪虽愤,亦不敢恋战,飞跃下来找酒怪,碰到两害虫还躲在暗处不亦乐乎地对付九枭呢,急拉他们快走。歪弓丫头不知发生啥事,早见酒怪来了,颇为放心,以为刚才正收拾秃鹰呢,见逸南突显狼狈样,甚是奇怪,不便多问,跟着就跑。
到了楼下,见秃鹰已架着酒怪进了大堂,扔下一锭银子,喊一声:“都跟我来!”让汉阳九枭断后,带着一众人等扎进民房小巷,坐曲右拐的,到了一处门楼甚高的围墙前,使劲砰砰砸门。里边立刻出来一路匆匆脚步声,门一开,还没等问话,拨开来人,边让后边进来边和声喊:“二姑、二姑!”没一会儿,屋内灯亮,扶摇出来个金钗大娘:“是你这个死伢子回来啦!亏你老娘子哭得昏天黑地!”逸南纵身过去:“二姑,说不得这么多了,小侄有难、受伤了,先到您这儿躲一躲!”“啊?快!让你姑父看看!”二姑随即让跟出来的男人把众人接进屋去。幸好厅堂大,一来乌泱泱一片,二姑父先让仆人招呼他们坐下,边问事边探看伤情,急着人取药敷治。
端详半天,把逸南叫过来说:“我看,要快快转去个地方,你跟那个光头还好,就这个昏迷不醒的黑大汉怕是伤重,拖不得。”逸南正要问去哪,那边二姑在问:“你们从哪来的啊?吃个大个亏!”疯丫头抢答:“独观楼!大娘。”“哦?”二姑望着庾清,“原来是个姑娘家啊?跟我家逸伢子回来的?”当作这么多人的面,清姑娘不禁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逸南回头正要说清,二姑瞪着他道:“你个死伢子,离自家三步脚的路,还不晓得回去打个转,真有深仇大恨啊?!还被人打成这样,活该!”又笑着把丫头拉过身来说,“姑娘,什么地方的?叫什么呀?看那死伢子,他当流浪汉,把你也弄成叫花子样;又不是冇钱,还舍不得给你置办身好衣裳!”清姑娘吐舌瞄瞄歪弓:“买了,买了,过几天就去取呢。”“好,好。”二姑笑眯眯道,“明儿个让家里表妹带你再买几身,他就是个破落浪子,没个正形,懂得给你置办什么啊?以后啊,你可要好好把他稳住啰,再这样浪下去哪行啊!”又要细问其他事,丫头只好左右含糊应着。逸南见事急,也多顾不得了,回头紧问该上哪儿去?
二姑父捻须道:“先不急,我让人备车去了。不是不留你们,你也晓得,姑家就是个开药铺的,于药理尚有几分把握。这医理也就粗通而已,疑难杂症、重伤大病哪有把握。”逸南点点头,姑父续言,“原本这周边也没什么名医,你跑了那年,从北边辗转来了个老郎中,是个道医,就落脚在你小时候常去玩的梅岭,带几个小徒弟,边修行,边行医,道行颇深,医术也精。”“那离这儿有十多里了!天这么晚了。”逸南担心道。姑父笑笑:“不打紧,这老儿跟你姑父一样,还算有点古道热肠,这几年跟他投缘,也算还有点交情,事也急,不去怕耽误了。我已吩咐下去,让你两个在铺子里的表兄弟把一应药材备好,老头要什么一准弄过去!”逸南感涕谢过姑父。姑父摆手,又拉近他来,逸南心一紧,知道这二姑父日常好心泛滥,以训诫晚辈为己任;性子还急,逮着空当就要上课,小时候多少次没躲过,都留下阴影了。
只听姑父悄声道:“你这臭小子,回独观楼不止一回了吧?有几次还跟这躺着的黑汉在里头吃茶?!不要怪我开药铺的耳目多,像探子,你既然还记得自个家,挂着你老子跟娘亲,这次露面了,就回去一趟,要不你二姑回娘家也不好交代呢;再说,跟自己老子还斗什么气,都十年了,你也大了,该懂事了,是吧?”几句真捅到浪子心窝里去了,逸南含泪点点头:“每次回豫章,头晚我都在楼里,好几次还望着我娘了,背见驼了!”说着哽咽起来。“还不是牵挂你闹的!哪个老人想娃,不是一年当十年过?!”二姑父还没训完,仆人来告车马备好了,赶紧张罗抬人上车,匆匆出门。一看要走,疯丫头腾地起来跟着,二姑哪里肯,逸南歪弓也劝她在家呆着,腻就半天,硬拧不过,也只好眼巴巴的留下了。
走了一小段,二姑父忽然想起来,对后面说:“那老头有个怪癖,不喜人多,我一下带这么些人去,他会怪罪的,万一生气不看了,就难办了。”逸南赶紧跟秃鹰商量不行让九枭先回去。那九人现投在马王爷家,规矩颇严,一宿不回也是个事,师傅的伤并无大碍,跟在后边跑也累得够呛,听此正中下怀、颇为乐意,只等师傅示下。九峰天鹰除了护犊心切这个毛病,清醒了也算敞亮人,对付胡子,黑汉跟自己是一路人,那什么树怪不正在帮己就医嘛;那点过节,也算相抵了,哪需要荏多人再打一架报什么怨啊?心结一开,便露肝胆,两下一拍即合,迅即各奔各道。轻车简从,暗夜急行,不到半个小时,便已奔突到梅岭脚下。
路上听着打更声,估摸业已半夜时分,道医能起来吗?伴着疑惑,一众到了那修行的地界,乘着月色,更觉清静之所,倍感肃穆。几爿房舍间,偶有鸟虫鸣叫,更添寂寥。看样子早该睡下了,二姑父一心想着硬闯,歪弓闲不住,站在车梁上张望,惊喜叫道:“有灯,后面有灯!”忘了这是大夜间,声音不大传得远。一喊不打紧,不一下就听噼哩扑噜里头有人赶出来,喝问是谁!二姑父定睛往前探了探,扬手笑道:“丹青、丹阳小师傅,是我,太乙堂,老孟!”“哦,是孟掌柜。”两人靠近来,“您来得正好,山师刚还说要找你来着!”“有这等事?”孟掌柜奇道。“道法自然,不请自来,孟掌柜道缘深得很哩!”丹阳打趣道,引着车马往里去。
也奇怪了,越往深里走越亮堂,车马渐多,两边小徒跟孟掌柜也是相熟的,纷纷打招呼。老孟心里犯嘀咕,这大夜不睡的干什么?赶到大堂口,门虚掩着,一推而进,更是怪道,济济一堂,甚是扰嚷。见他进来,里边起来个青巾宽袍长者,老远就抱拳迎过来:“山人有愧、不曾远迎,孟公莫怪、莫怪啊!”老孟闯过去,摁下那本就举得不高的双拳:“你这老道,给谁演戏呢,何时远迎过我这个卖药的?亏我还怕扰你清静,得罪人把一批跟我来的打发走了,你倒好,自己招这满屋子的,好不热闹!”老道笑道:“哎呀,今天陆陆续续来那么些人,说惯口了,一时还改不过来呢!哈哈。”“你要开道场啊?”老孟问。“看来啊,也快啰!人命关天,莫办法嘛,是想图个清静,赤须实在难呐。”
老道边说边拉他跟来客见过。一听是太乙堂的掌柜,纷纷起身相见。老孟一看,嘿,不都是城里的各路郎中吗,少不得也有相熟半熟的,边犯狐疑边招呼一遍。心急着要跟老道表明来意,那山人拉他坐下:“不用说,又是让胡人打伤的?”招呼丹青把伤员送偏房安顿好。老孟惊叹:“功力见长、未卜先知啊!”山人眯眼笑:“别打趣小道,你问问他们!”转一圈才知,全是送伤员来的,说起来郎中们也是义愤填膺:“欺我天朝无人了?有胆子敢上武功山去?!”
有个年轻的站起来:“听北边跑过来的讲,上半年黄河沿线突然出现十几路人马,飞檐走壁、击水穿石,杀伤胡子不少好手和军头,让他们不敢轻易南下。据称都是武功山北字辈往上的领头,胡酋震怒,特命搜捕,还派出什么中主以上的打手南下报复。”又一个接上:“靠,我说这段时间晚上怎么巡街的多了呢,这鬼胡子也忒狠了,专挑夜间下手,这才几天啊,豫章有点名头的打师都给打到梅岭赤须山翁偏房里头来了,也是没招啊,普通手法药材又不管用!”山翁笑道:“承蒙各位抬举山人,不辞夜深来访,这几日小道也颇费了些心思,想起在北边时,也曾遇过此种内伤,不过——”
说着翻掀拂尘,停了下来。孟掌柜最是不快他这故弄玄虚状:“不过什么啊?急死人了,你自己过去吧,我走了,反正伤员也送过来了!”赤须笑着拉住:“看你老孟猴急的,好心也要好情绪嘛。”“我不行,怎么也修不到你那个份上。”郎中们也笑着说和,让山翁把话解透。稍事安定,赤须道人才缓缓道:“这种伤,在北方还算好治,于南地则难化解。”众医竖起耳朵,又听山翁徐徐开讲:“此等内伤,在寒地有个俗称,叫‘滚地龙’。”“哼,胡子也配称‘龙’?!”一老郎中气道。山翁笑道:“这方圆万里之内,莫非龙子龙孙。”“这我就奇怪了!”又一郎中道,“龙子龙孙还能长那样,猴子猴孙还差不多,哈哈哈!”说着合屋子都嘲笑一番。
赤须不语,等他们笑完,又和声道:“诸位没听过吗,龙生九子,各有各样,形貌有别又有何怪?”众医哪里肯依,治病终要究个“理”字,靠在边上的一人问:“不是信不过山翁,既是龙种,有何凭据?”道医点头:“嗯,问得好,山人正要开解此义。”一听这话,老孟又有点坐不住了:“老道你就别一开就收不住,解了就得了,说深了我们听不懂,说多了又听不完,这都半夜了,铁打的人也要困觉吧?”赤须知他性情,也不生气:“要听快的?好,就这么说吧,从气脉上看,胡人与汉人并无二致,可知亦是华夏一脉……”
刚开讲就有人打断:“胡子要是跟咱们一脉,这几千年还打个什么劲啊?!”山翁反问:“说得好,数千年来,君臣相杀、父子相弑、兄弟相残、亲戚相灭的事还少吗?去岁还有数王交相攻伐,仇如他们,不也同属一脉吗?”“那是两码事!”那人仍坚持,“内斗最多也就算个家事,圣人早就训诫,华夷之辨不可忘,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这些年胡人还把我炎黄子孙当人看吗?!男人屈尊为奴,一不如意,脑壳就割下来当尿壶;女子一旦被掳,肆意蹂躏,充军粮做双脚羊。自开天辟地以来,闻所未闻,骇人听闻!此等野兽行径,哪算我华夏一脉?!若为一脉,我等当自断此孽种杂脉!”越说越激动,以至全身发抖,掩鼻抽泣,满堂深有同感,纷纷抹泪。
山翁叹道:“这数百年,四夷下汉一等,对汉宾服,用汉姓,言汉语。吾居北方时,汉人常凌胡子,此番大乱,恐为积怨报复。此劫不知何时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哼!什么同根生,我炎黄正统与诸胡邪道不共戴天!”又一中年郎中愤而起立,“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土郎中,虽只知治病,不明治世,然《内经》非但治身,兼治天下。今天下大病,吾辈不敢苟且,即日将北胡所伤,送至北来道医门下,疗治与否,悉听尊便,告辞!”说着离席扬长而去。这等情境,其余郎中哪有留下来的道理,纷纷起身开走,间有“歪门邪道,专替鬼胡子说话”、“汉人哪来赤须?莫非也是胡人”种种窃语私议,飘至山翁耳中。老道木然不语,任其离去。
待到清净下来,山翁喟然言道:“孟公——为何不走?”掌柜的笑道:“我走了,谁来给你搞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啊?”道医叹口气:“这‘滚地龙’没你的独门方子还真难办,今天都是不请自来,又不送自走,真为老道与伤者的,唯公一人耳!”老孟摆摆手:“我就是个卖药的,不比郎中们学问多,就晓得眼巴前那点事,高抬不起来。老道你需要什么,尽管提,我想办法搞来就是了。其他好说,北方药路快断了,存货估计也就够现伤的那些人,多了就要走暗道。”赤须摇摇头,又点点头,“学问多不一定懂得多,学偏了反横添杀戮。那药也不需太多,平日送的,人参之外;再加些黄精、枸杞、红景天即可。”又凑过来密笑,“山人这几天偶得上方,炼出些黄金,聊当药资,不亏你哟!”
老孟摆摆手:“老道好手法啊,我几时跟你计较过黄白之货?既如此,你把那方子送我得了!”说着大笑。山翁拉起他:“哈哈哈,贪得无厌、贪得无厌!走吧,看看伤情去!”两人来到偏房,逸南秃鹰歪弓起身见过。夜已深,内伤亦不急一时,用药安稳下来,待天明再作深究,各自调养将息不提。
疯丫头呆在家里,除跟表妹出门换身行头外,并无他事,那乞丐服让扔了也舍不得,浆洗过后叠放甚齐。二姑她们也不勉强,有空就拉着叨咕家长里短,丫头漫不经心,一应听着,晃悠晃悠,两三个昼夜就过去了。这天一大早,虽然外间雾锁重楼,氤氲难解,却一改颓势,忽然雀跃起来,收拾利落,跑跑跳跳的过来跟二姑说要去梅岭找逸南。浪子有人管,二姑哪有不肯的,连忙吩咐仆人驾马套车。还没备好呢,丫头拎上弓袋,一跃而上,连连催行。二姑微笑摇头:“一路货色!”还没等再交代几句呢,就听一鞭脆响,马已奋蹄、人已见远了。
到了梅岭,雾气更大,不见歪弓,礼过秃鹰,找到树怪。丫头笑嘻嘻地说:“南师傅,你的事二姑在家都给我叨叨八百遍了,你真不准备进家门了?说坟都给你留着呢!你还是赶紧回去一趟吧!”逸南一顿,默然,又一笑:“丫头片子懂什么!你尤师傅还没醒。另外,要回,我还差一个伴。”“什么伴?”丫头好奇问。逸南蹇眉道:“像庾大哥那样的人。”“我哥?”丫头更蒙,“要我哥陪着做什么?”逸南摇摇头:“咳,好不容易碰上,可惜又被长毛鬼掳走了!”丫头仍追问,逸南只好万般无奈挖出陈年旧账:“当初我不愿读书,跟我老子针锋相对,都撂下狠话,我是把回头路堵死了,但我老子还是留了点余地,能交个像样的读书人朋友,还认我。”“读书人多少呀,随便找一个不就行了吗?”丫头不解。
逸南苦笑:“我那老子,一般人哪瞧得上眼,两句话没答好就给你怼回去了,他要不那么苛刻,我能跑吗?就那些绕来绕去的古诗,就能给你搞晕。”“对诗呀?”丫头眨眼道,“我给你说一个人,准行!”“是吗?谁?”“歪哥——歪弓!”“他?这哪行,不行!”“怎么不行呀?那天晚上,他说得好着呢!”“晚上?说什么了?跟你说得啊?”“啊?没有没有,就是赶路时无意中说的,像‘飘忽若神,凌波微步’什么的,你看,多好呀!”“没用,你不了解他,他那几句酸词,都是他家师佬教的现成的,不作数。我老子要能自己能作的,他不行。”“哼,不行就不行,那他上哪去了?”“歪弓啊?一大早就进城,说是取什么东西去了,你找他啊?”“啊?啊!”疯丫头一听,立马起身,招呼都忘打了,就跳跳着出去,跨上车,催着仆从往城里赶。把好个树怪晾在那里,凝望腾雾、摇头自语:“臭丫头,合着套半天话,就为问‘他上哪去了?’这一句啊!”顺手打出几片针叶,自回尤西那边去了。
赶到城里,日头上来两三杆高,晓雾倒也淡一点了,左钻右拐的,好容易找到那家布料成衣店,怕是行路不便,时间还早,里面除三三两两的几个跑堂的,还没上客呢。见有人来,自是见到稀客一般,热情迎进去。疯丫头没空理他们,左右张望了一下,就直冲掌柜那边去,见没人,才回过头问:“早上店里还来过人吗?”跟上来的伙计回:“来,来过,小姐是要找人?”清姑娘道:“对,找人,取衣服!”伙计们面面相觑。
有个像是管点事的一边让小伙计上里屋去,一边小心问道:“敢问小姐芳名?”“我叫庾清!”“那就对了!拿出来!”管事的招呼小伙计从里边出来,捧上一包成衣,打开,请她一一过目。庾清看着鲜亮衣服,都是梦寐以求而不得的,自然十分喜欢。让包好给仆从放车上去,转过来仍问:“人呢?来了为咋个衣服没取走?”有个伙计笑着说:“小姐,衣服收到了,就回去吧,还管谁送的啊?”
丫头一听大怒:“我要找人!谁稀罕衣服呀!我们一起买的,就要一起来取!”说着眼泪汪汪的。又有伙计劝道:“姑娘啊,别傻了,那公子哥送谁一堆衣物,那还不像玩似的,人家能记着给你就不错了,还找人干啥,自找麻烦嘛!”丫头到底世面见得少,哪晓得什么公子哥哪样的,仍含泪道:“我歪弓哥弓歪人不歪,我就是要找到他,要不都没人陪我玩!”“陪你玩?早就玩够了吧?”那伙计见这姑娘好生单纯,有点不忍地对管事地说,“揭哥,跟她说清楚,让死了心走吧!”姓揭的管事见她这样执着,也试着劝道:“姑娘啊,到此为止吧,咱小门小户的,安分守己的,找个合适人家就行了。就别掺和马王爷家的事了,硬要钻进去,吃不了兜着走,划不来是吧?”
丫头越听越迷糊:“什么马王爷家?我找我歪弓哥,跟他家有什么关系啊?!”半天两边牛唇不对马嘴,庾清生闷气。伙计也怪她不通事理,揭管事一摆手,伙计们合一块就要把她硬推出去。这丫头,还真就吃软不吃硬,被顺惯了的,哪管那一套,一个翻身就越到伙计身后去了;“砰”地掀开柜台,大模大样坐到掌柜席上,把弓袋往台上一扔,尖声喝道:“我歪弓哥去哪了?你们不说,我就不走了!”
这不耍赖吗?到底是大店伙计,都说店大欺客,这倒好,还反了!这哪容得了?那小丫头纵是有点腾挪功夫,想必也是花拳绣腿,还能跟四五个大老爷们斗?!于是,派个人看着门口和那仆人,其余都攥紧拳头,直腾腾过去,可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识抬举的刁蛮姑娘。
疯丫头见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打开弓袋,拉弦装弹,歪着脑袋问:“姓揭的大哥,你是手痒啊,还是脚痒啊?”揭管事一愣:“我看是你手痒!”“噢,手痒啰,好呀,我给你㧟㧟痒!”那丫头一声未完,杏眼一瞪,“腾”一下,石弹火速出弓。就听“啊哟啊哟”揭管事连连嚎叫,脸涨通红,惊跳甩手,恨不得一下把掌剁了去。后边伙计一见这赶紧去操家伙,“掌柜的”骂道:“还有脚痒的?!”“啪”的一下,只见一人抱着脚板一蹦三尺高,趴在地下哀求不已。
这下晓得厉害,没人敢乱动了。“掌柜的”莞尔一笑,又问:“揭大哥,你嘴痒吗?”管事的一听,噗通一声跪下:“姑奶奶,你我近无怨,远无仇,就别为难我们这些跑堂的了啊!”疯丫头把弹弓往桌上一砸:“哼!你们一个个什么都不说,就跟我有仇!”老揭边搓手边苦着脸道:“也没什么可说的啊,是有个公子一大早来了,看衣服做好了,结了尾款,把姑娘的芳名留下,交代我们等你来取,就走了。姑娘还是到外头去找找吧。”
“敢骗我!”疯丫头又操起弹弓,“腾”一声,老揭赶紧捂嘴,还好是空弹,吓出一声冷汗。“歪哥早跟我约好了,要么一块来,要么他取了送回来,今天那么大雾,他肯定自己来取再送给我的,哪会像你说的那样的?!”丫头说着又噙泪又装弹。老揭一见来真格的了,铺头盖地喊道:“姑奶奶莫怪我们啊,那公子哥跟掌柜的都有交代,把衣服交给姑娘就完事了,不能多嘴啊!”“哼!不多嘴,就让你没嘴!”疯丫头拉紧弓弦,喝道,“快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管事的看再不说自己就要交代在这泼丫头手里了,只好跟后边的伙计通融一声,吞吞吐吐地道:“姑娘,你要找的叶、叶公子已经给抓,哦不,请、请回家去了。”
丫头一听,大惑不解:“你说我要找的人姓叶?”揭管事问:“对啊,姑娘不晓得吗?”“当然晓得啦!”清姑娘扬头道,“不管他姓叶还是姓草,在我这里,他都姓歪!”底下伙计吃吃偷笑,恐怕这姑娘早被人家当棵野草待着呢,自己还蒙在鼓里,死活要找回来,这不自讨苦吃吗,虽然可恨可气,看着也挺可怜的。
正嘀咕着,又听座上嚷道:“谁敢把他抓走啊?!”揭管事觉着手上没那么疼了,嘿嘿一笑:“当然是马王爷家的,别家谁敢啊?!”“他不姓叶吗?关马家什么事啊!”座上不解。此语一出,更是引来嗤笑不已。老揭怕嘴受罪,强忍住慢慢道:“姑娘真不晓得马王爷家怎么回事么?”“哼,就他马家,前几天请我吃饭我都不去!”“哦,姑娘,我说的是马王爷家,不单是马家。”“马王爷不姓马吗?!还能姓牛啊!”这一下,堂内终于憋不住,哄的一声全笑起来。疯丫头怒不可遏,又要抄弓,底下才赶紧长出气缓下来。
老揭站起来道:“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姑娘啊,你前日不知也好,晓得了就回家去吧。那马王爷啊,不是一家,是三家,当下最有权势的马、汪、叶三大家族。他们世代联姻、根深蒂固、形同一体,所以坊间才说‘马王爷家’的。”“那我歪哥就是叶家的?”“是啊,叶家七公子,年初逃婚出来,马王爷家出动几路人马四处找,好不容易今天给寻着了,可不得给抓,噢,请回去嘛。”“什么?逃什么婚?”“听说中秋要跟马家的小姐订婚了,秋天的事,春天就跑了,跑到这给姑娘,你,买布做衣服,不就,不就露出尾巴了?”
“中秋?不到两个月了。嗯,那个,谁告的?!”“这,还用说吗,这大个布店,本就是马王爷家的买卖,他那大锭银子,还刻着叶家的记号,我等下人都认得,掌柜的还能不晓得吗?”“那就是掌柜的告的?!老头死哪去了?!”“哦,姑奶奶,我可没说啊,我们掌柜最多也就传个话,哪请得动叶公子啊,那人,可是叫什么汉阳九枭闯进来带走的,说是见过,认得,才一准儿拿住了。”“呸!又是这几条臭虫!”疯丫头从掌柜席上滑下来,收拾起弓袋子,马不停蹄就要走。刚要跨出门,忽然定住,猛一回头,把个伙计吓一大跳,和声问:“叶公子家住什么地方?”“啊,啊,这个——”一伙计赶紧答,“叶家大房在建康,远,远着呢。”“哼!”丫头一扭头,飞身上车,一骨碌又奔远了。伙计们如送瘟神,大舒一口气,躲过一劫的拍手叫好,那伤着手脚的,可更觉痛得厉害了,又听得嗷嗷叫唤起来……
车马直奔梅岭而去,刚到江边,丫头猛然大喝一声:“停!”随即从车上跳下,钻进雾里,穿行到那廊桥,独身孤影自徘徊。望那迷蒙江面,氤氲难辨,朦胧不清,一如此刻内里的情境。是哀愁、生气、高兴亦或恐慌?怎么也弄不明白。凭栏远眺,数着那单飞的银鹜,不禁勾起哥哥教自己背诵的那首乐府来:“东飞伯劳西飞燕,皇姑织女时相见。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南窗北牖桂月光,罗帷绮帐脂粉香。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谁与同?”咳,自己都十六七了,没有颜如玉,更没人可怜了。想着想着不禁又潸然垂泪,掏出弹弓装上石子,喊一声:“歪哥,看好了!”一发又一发,廊柱虽犹在,柱后却无人,谁来对阵应答?徒留声声空响,回荡在这迷雾漫漫的江桥回廊。石弹越发越无力,终于停下,再无声响,如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徜徉半晌,雾渐散去,意趣难留,清姑娘一步三回头,挪回车上,轻口说一声:“上梅岭。”一路无话,又到了赤须所在,找上秃鹰,把汉阳九枭好一顿臭损,兼把他们的师傅也毫不客气地刻薄一番;仍不解气,又找树怪告状,闹得不亦乐乎。
秃鹰云里雾里的吃了这丫头一闷棍,到底是“同伙”了,也不便动粗,气得直追过来,不顾伤痛,手舞足蹈的为徒弟和自己百般辩解。疯丫头哪吃这一套,那伶牙俐齿的可派上用堂了,连珠落地般哗啦啦把好个秃鹰刺得顶上比平日亮了好几层。
逸南原就是爱看戏的人,这等好剧哪舍得劝没了,笑嘻嘻的瞧着,不是还拍一拍身边躺着的人:“哎,老酒桶,你也起来听听,别老装睡了,你要醒不来,人家白给你演了,可惜,可惜。”旁边伤轻的在这大山里都快静出仙气了,也乐得热闹一下,全在那洗耳恭听。直到把山翁招来了,两人才渐渐消停。还未等山翁开讲,丫头一扭头就冲出偏房,坐上车径直回城了,看客们又了无生趣,就位躺好,陷入冥思了。
到了二姑家,一言不发关进房里,连着两三天,竟茶饭不思,瘦了一圈。二姑问仆人,光知道取衣服的事,没让进店,具体也说不清楚,难道跟逸南闹别扭了?直到一天清早,表妹慌张张跑出来吵吵说庾清不见了不见了!二姑忙赶来闺房,那包衣服也没动,打开一看,表妹眼珠子都瞪圆了;一翻,还漏出一堆金玉首饰,二姑连连惊叹:“这死伢子,赚大钱了,个么舍得出手!”边让家仆速去梅岭,边看还留下什么没有。翻了半天,再无他物,倒是头来时那套划得七创八孔舍不得扔的旧衣裳不见了,甚是蹊跷。
大半天功夫,树怪才匆匆赶回,说是去了趟盛和祥布店,二姑急问:“去什么店啊,她不是去找你吗?”逸南抢一句“她哪会找我啊”,扫一眼那堆物什,听着二姑的惊怪数落,才不得不把歪弓的事竹筒倒豆子着顺出来,庾清估计是往建康去了。
二姑心善,肉疼不已:“这丫头,低门窄户的,非要投那去,不往火坑里跳嘛。姑娘家家的,这路上可遭罪了,到了又能咋样?苦命的小妮子,造孽啊!”不停抹泪。逸南一看也甚着急,庾大哥临行有交代,自己也答应了的;如今大哥还不知咋样,幺妹人又不见了,两兄妹都是自己找出来的,怎么也不能让他们出事啊。想妥了就央着二姑跟姑父说一声,自己有要事要办,托他照顾一下伤员。二姑急让表妹收拾盘缠,又喊仆人套车,逸南连说车就不用了,起手接过盘缠。忽然一怔,弯身哽道:“二姑,当年我出门,我娘给我那包袱跟这个一样,我斗气,没要!”二姑也一酸:“我说你老娘见不得这个包袱,非要送给我呢,儿行千里母担忧,拿好了,事办完了记得早点回来啊!”逸南抹泪,从胸口掏出一张锦帛,交给二姑:“这是我早请师尊弄好的一个和体方子,麻烦姑妈给我老娘,让她每日照这个练一练,个把月腰板大约就能直起来了。”二姑瞪着他:“死伢子,你回家了,她腰板子就直了!”逸南猛点头:“中秋后吧,肯定,肯定回,这话也给我老娘带去,我走了,二姑!”说着三步并着两步腾腾腾出了院门,二姑招着手,长出一口气:“浪子可见回头了!”
就在一丫一怪往建康奔的当口,这旗岭山里头也是奋蹄不已。一众娃娃昏天黑地的玩,队伍越来越壮大,像脱缰的野马,把好个山坳闹得是人仰马翻,猪狗都厌。这天下雨了,各家就想勒着他们,老实在屋头呆着。哪知太低估这帮小子丫头了,仗着大人不敢硬拦着虎王的小客人,强拉上三伢子,有雨玩得更欢,故意淋了点雨后,又想起了邪招,找没雨的地方去啊!戴上斗笠,披上蓑衣,一个个像模像样的田舍翁一般,有的支个竹条木棍,有的扛个短杆铁锄,还有拎耙子带箢箕捎镰刀的,外加一条盖着芋头叶的大黑狗,沿路赶草打蔓,向那平时阴森不愿去的阔叶林里进发。
玩什么呢?早就商量好了,新花样,挖地蚕。听大人说,那地蚕好啊,能当菜来能当药,在山里面最需要,就是有点难找,要下雨淋湿的地界,那蔓草让水冲开后,才瞧得清楚,挖得利索。得了,赶上这场秋雨,对娃子们来说,又能玩又算帮大人干活,一举两得哩。家长们也不好再拦着了,就让他们玩去吧,反正这儿几乎与世隔绝,出不了什么事。
噼哩噗噜钻进林子,大雨立变细丝,周身湿漉漉滑溜溜。带头的木苟冲在前边抡锄开路,雨花四溅、残草纷飞。群娃兴奋不已,随后依着工具分成几拨,像把大叉子一样,四路挥刀断枝,齐头并进,不一会儿工夫,就杀进了好几丈深。到了一个山涧口,发觉几处泉水流洇的灌木平台,地蚕最喜欢生那种地方了,一阵欢呼,各组抢滩下锄,三下五除二翻了个遍。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有不少收获,箢箕里能铺上薄薄一层了。一帮孬蛋搞完破坏也不收拾,抛下残枝败叶,又一顿群魔乱舞,疯往里去探寻山涧。小半天工夫,箢箕里的地蚕已快堆到沿口了,都后悔箢箕带少了,有的就边挖边提着在水里涮涮,美滋滋地嚼起来,脆甜脆甜的,很适合小娃娃口味,于是动嘴又动手,这等好玩又好吃的营生,哪肯歇脚。也不晓得转了几个地界,那箢箕和肚子是都装不下了,见雨小了点,那斗笠也翻过来装着,心想回去大人不得好夸一顿啊。
正美呢,忽然听那大黑狗吼起来,莫非有野兔或野獾?雨天湿滑,那树上野鸡和不知名的鸟都没空理它们呢,那走兽倒是可以围堵一下,反正挖地蚕已没什么意思了。于是跟着大黑狗往里钻,两旁横扫千军般开路,都兴奋不已,伴着雨水和汗水,往里出溜了大概半里道。这大黑真行,果真有新发现诶,豁呀出来个大山涧,那里地肯定更多,可惜在小地方都挖满了,那就玩玩吧。那下面有一潭清水,上头沿山石挂着一道小瀑布,四向地面满铺着青苔,挂着争奇斗艳的花花草草,倒是一棵树都没有,像是这林子单另划出来的一块水草地,方圆得有两三里,纵深不下十余丈。山娃们上上下下惯了,对这倒是习以为常,又几路去找下去的道,成型的梯子倒是没有,有那凹凸不平的缓坡就将就了,连摸带爬的。有不小心手脚一滑惊喊着就出溜下去的,也有一踩踏空啊一声滚下去的,幸好青苔蛮厚,底下花草松软,虚惊一场。速度还快,后面就有装着不小心也故意哭喊着掉下去的,胆小一点的仍是一步一步探着往下来,还是大黑最勇猛,狂吠着就往下冲,跌跌撞撞最先到达。
过了一炷香光景,历经战战兢兢,各显神通,各路人马终于下到涧底欢呼会合,直奔瀑布下水潭边。淋着小雨踢着水花,有胆大的说要下谭游泳,丫头们好歹稳一点,拦着不许,那带头的木苟偏要去。有丫头便找三伢子,毕竟当师傅的,希望他拦一拦。她们哪知三伢子也是有水瘾的,见那里头游鱼成群,更是心痒,便不置可否,还大声问:“谁带了火折子的?!”娃们不明所以,兜里翻翻大都说没有,只有一个丫头说家里让她天天带着打火的,能压邪,就是一直放着,也不晓得能不能用了。有娃便过来帮她挡着点雨,掏出来后,找石头砸了几下,确实不好使,但勉强还能出火星子,费点耐心或许能点着,就这雨天到哪找干爽的地方去?三伢子自小在山里,不像他们是后来的,搞这个倒是经验十足,指了指说,那瀑布后面指定有空地,还没风没雨的,好生火。木苟带人下水不行,他要带着木苟先下去,如果浅,其他小一点的再下去,要是深就算了,等逮着鱼,就上瀑布后面烤去,老香了!这帮小馋虫还有不知道烤鱼香的,这有师傅发话了,那就下水吧,知他功夫好,丫头们也放心不拦着了,留在岸上的分差着去瀑布后找地皮到周边整柴火,撒着欢地忙乎着。
这边三伢子带着木苟“扑通扑通”往下跳,探探底,深不可测呢。叫小的们专做岸上的活,仗着水性好,带着小耙子,像两条水蛇,蜿蜒游荡。碰到大点的鱼,突然袭击,被击中的噼哩啪啪在钉耙上翻扭,抓扯下来,向后一扔;小的们拿斗笠奔忙接着,岸上水下配合默契,欢声笑语远赛过那淅沥小雨密集。越往里游鱼越大,快到中间那块了,木苟越加兴奋地道:“师傅,师傅,大的、阔——大的!”三伢子往下一钻,一冒头已到了木苟前头。哎呀,真是个好大家伙!还不怕人,悠哉闲在在那喷水吐沫,个头都快赶上伢子们了,这不大的潭子还有荏大鱼呢,少见,少见!也不认识该叫啥,两人包抄着就过去。那鱼见有人来,不惊不跑,还往他们这边来,两伢子哪知道鱼是啥意思,见它瞪着眼过来,估计刚才被逮的都是它的鱼崽子,仗着个大要报仇来了,两人把耙子捏得死紧,小心迎过去。快到时瞬间各冲一侧,对着鱼身猛砸下去,大鱼一惊,猛地一挣,尾巴猛甩,那两耙子一脱手,留在鱼背上,伤得不浅。
岸上的小伙伴也发现了他们在抓大鱼,立即鼓噪着加油,连拾柴火的丫头们也停下望这边尖叫。两小渔夫鼓足干劲,腿一扑腾,紧追过去,大鱼先往后急逃了一段,见摆不脱追兵,快到岸边时,陡然往下一钻。木苟急得开劲打水,眼看到嘴的大美味就要没了,气得泡在水里嗷嗷大叫,正要叫师傅,哎呀,怎么小师傅也不见了?!
三伢子调息功夫已然了得,这点闭气小技哪难得了他,一猛子扎下去,徐徐开眼。那水下虽如黑屋,渐渐也能适应,模糊看清了,见那大鱼并未往下钻太深,受伤后慌不择路,没头没脑的往那潭壁上撞。三伢子心中窃喜,游到鱼腹下,运足气,一掌拍出去,自己往下一退,那鱼也反向一激,跃上水面还打了几个翻转,竟被冲到岸上来了,仍使劲啪啪挣扎。伢子丫头们像捡到宝一样,赶紧跑过来摁住,待师傅和木苟上得岸来,旗开得胜地凯旋了,抬着大鱼赶到瀑布后身。果然有个小溶洞般的所在,地下有大石头支楞着,正好做灶台。岸上小伙伴手脚倒挺快,一应已然准备停当,几个大树杈一架,大鱼稳稳地撑住了,起火生柴。不到一刻工夫,大火熊熊燃起,娃们像过大年一般,伴着鱼香,欢呼腾跃,载歌载舞。
等烤得差不多了,流着口水,一扑而上,大快朵颐,直叹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烤鱼。啖了将近一半,木苟还咂嘴乐叹,就看到一条,要再有几条就好了,让大人们也过来尝尝。正香着呢,身后有个像浸了水的声音响起:“香!是蛮香!”众娃满脸鱼茬子,抬头看看,啊,水鬼啊!吓得都往里头躲。
那人全身湿漉漉的,身上直滴淌着水,看面相像个老头,脸上皱纹像一条条小溪似的,阴着脸,乍一见比虎王还可怕。那湿哒哒的老头走近问:“这鱼,从哪来的?”木苟站起来:“怎么啦?从水潭里抓的!”一听这话,水鬼脸上更是扑噜噜下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冲上前来,瞪着那还剩半拉的烤鱼,扑通跪下地来,嚎啕大哭:“宝儿啊,宝儿啊!”死去活来哭了半晌,腾地站起来,指着那帮熊孩子厉声问,“谁抓的!谁下水抓的?!”脸上狰狞不堪。那帮娃这下知道闯祸了,吓得纷纷把鱼肉带骨头吐出来,噤不着声。
木苟刚要开口,三伢子也站起来:“阿公,是我逮的鱼,我不——”话没说完,就见那水鬼袖子一抖,平地卷起一阵狂风,烤鱼架子哗啦啦给打得飞散。娃子们惊叫起来,还没等他们躲开,又一袖子风起,这下直冲他们而来。众娃被吹得满地打滚,远的都冲洞壁上去了,唯独三伢子晃了晃,仍站在原地,倒像掠过一阵惬意的秋风一般,在那满足地享受着。这袖风还能跑偏了?水鬼震怒,又要扫荡。“八哥。”从瀑布外又进来个水鬼,听声响像个老太,身形稍小,动作却颇敏捷,悄无声息地几步走到男水鬼身边,疑惑地问:“刚才撞门的是咱们宝儿么?”得到肯定答复后,半惊半喜道:“宝儿在哪?宝儿在哪?潭子里不见啊!”说着,男水鬼又老泪纵横:“五妹,你看,宝儿,这帮小兔崽子!”女水鬼眼珠子泛着绿光,把这洞里急扫一遍,待明白过来,扑上散乱的鱼骨架,呼天号地,痛不欲生。八哥连忙过去抚慰,陪哭陪骂。
一帮小害虫早忘了烤鱼啥味了,倒觉着泛出苦水了,还等什么,赶紧开溜吧。三伢子摆手让他们沿洞壁出去,木苟带着小的们,猫着腰,四脚快爬的,恨不得长了翅膀,灰突突地向外蹿。“想跑?!”女水鬼猛一抬头,娃们吓得哆嗦不敢动。三伢子赶紧接过来:“阿公阿婆,不关他们事,是我,是我,抓,逮,捉的你们宝——”“你——”女水鬼眼里似乎要冒火,扭头怒吼,“你给我赔——”边喊边拂袖而起,虽不像男水鬼那样风卷残云,但亦感凌厉十足。三伢子忽然感到一阵急阴冷的寒气袭来,比师公那天传导的还要凉几分,亏得在暗室里跟活木人练的以热气为主,循环几周后,阴阳合辙,才慢慢消解。在缓过来的当口,三伢子轻轻一扇,刚还定住不敢动的娃子们恍然间被什么一推,又开始动起来,脚底长轮一般,跐溜跐溜像一串小虾米一般贴墙滑跑着出了瀑布。再不敢停留,摁着狂跳的心撒着野往回抢,连辛苦挖的地蚕和一应农具都抛在九霄云外了。
两水鬼死盯着对面这个貌似还没长大的小家伙,怒火中烧本想泄气又似乎奈何他不得,更是恨得胸口发紧,无可不可。女水鬼哭道:“我宝儿最是亲人,见人来了都欢喜得不行,你们,你们这帮臭小子!怎么忍心下得了手!”说着又伤痛不已。三伢子自知理亏,可这鱼死不能复生,只好将就着说道:“我赔——”刚一出口,男水鬼就狠吐一口:“我呸!赔?你赔得起?!”越说心中越酸,声调越低,“我跟五妹把它带过来,整整养了四十年,就像我们亲儿一样,谁能赔?谁能赔?!”说着忽然一警,大声喝问,“小崽子,你今年多大?!”“啊?”三伢子不知为何会有此问:“快,快十六了。”“才十六?”水鬼凝思一下:“才十六就能挡我的水袖?”又厉声问,“你师傅是不是外头那个长毛老怪?!”“长毛老怪?”三伢子一忖,估量着是说师公吧,点头又摇头说:“他是我师公,可没教过我功夫,我刚过来,师公就不见了。”“哼!什么师公师婆的,还想替老怪瞒着?好徒弟!他不教你哪来的功夫?天上掉下来的?!”
三伢子看来是百口难辨了,女水鬼这时又哽咽着发话了:“八哥,找那老不死的算账去!扰我们的地盘不说,教的好徒弟又害我宝儿!”“啊!——”男水鬼大叫一声:“老怪,你等着!”又对三伢子道,“好徒弟,走吧!”三伢子急摆手:“我不晓得师公在哪。”“哼!”水鬼蔑笑,“你不晓得,我们晓得!”说完黑着脸拉起五妹往瀑布外走,三伢子只好跟着出去。
两人始终扶着,也不见身形有什么变化,轻飘飘的就上了山涧,进了林子。三伢子颇为惊异,上这陡坡,自己还要运气弯腰蹦几下才跟得上,那等身法真是形如鬼魅,难窥其奥。进了阔叶树丛中,三人运起轻功,草丛茂密,走得虽不快,倒也不像常人般艰难。男水鬼不时往后瞅瞅,过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来,开口半带嗔怒地说了句:“捅破天了!晓得吗?不要以为我们拿不住你们,看你们是娃子,手下也留足情了;一会儿见到你那老怪师公,向着哪边你自己掂量掂量!”而后一语不发,速速前进。
三伢子边跟边奇边琢磨两个老水鬼动静小却移动快的精妙身法,羡慕得很,各方理气却不得要领。轻功轻功,头一份就是要轻,身轻如燕,要做到的话,真气须充盈全身而不散;但内气往复循环,不光对内循环,向外亦循环,若要少动,莫非水鬼的外循环给封住了?气泄得少,由气转力损耗也小,就能轻轻一动飘行甚远?不对,防止内气外泄,自己也曾琢磨出个法子,外三脉停振即可,对轻身有帮助,但也不至于到水鬼的地步。到底关节点在哪里?总想不通,心一急,内气也跟着激荡,慢慢生热,脸上冒出汗来,越发使劲赶上,费力越大,汗出越多;那雨水打在脸上,和着汗水,滴答下淌,也快变成小水鬼了。那带汗的雨水咸滋滋流过嘴边,三伢子一舔,突然灵光一闪,汗水自内而外,雨水自外而内,两者能够合二为一,那身体里的内气与天地之间的外气为什么就不能合辙呢?上次热气和寒气不就合过一次吗,且颇感功力倍增,那内气外气不都是真气吗?那上古天真皮卷虽看不懂,既然叫天真,莫非就是天然的真气?古人说天人合一,大概就是真气相和?想到这一点,不禁高兴得“哈”的笑了一声,两水鬼狐疑后视,见拖后了一段,伢子忙紧追上去,未露异样。
这像是有点想通了,又该怎么做呢?外气消散,该如何聚拢?搜肠刮肚的苦思无策,又转到活木人和皮卷上去,尤其那些没弄通的地方,一个个耙梳一番。哦,记得皮卷后段有个地方在丹田位置画了个鼎,里中空空如也,没有气要气鼎做什么?还叫气鼎么?当时自己甚是想不通。现在似乎有点明白,那鼎如碗,空碗才能盛饭,空鼎要盛什么?内气?这鼎本就在内,难道,难道气鼎本身即气,无所谓气与鼎,空鼎要装的是——外气?
这一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仍有好多关节想不明白,到底年少,智数有限,只好作罢。既然皮卷上有,也确是那样的话,那活木人肯定演示过啊,是自己没注意,还是根本就看不明白?使劲回想活木人的一举一动,特别跟水鬼相似一些的,原来真有不少自己忽略过去的,以为没什么用处的东西,想到外气这一层才明白真是妙得很,绝非可有可无。像那活木人怎么从柜子上腿脚好像不怎么弯就下地了,又像直着就上去了,真像两水鬼一样,也许就那么一下,自己并没注意,再学唱戏的一样试了试,光靠内气没有支撑蹬地就想把自己提上来,那是万万为难,看来,只有靠外气了。
怎么弄?怎么弄?脑袋苦思到一闪一闪的生疼,又把活木人演练的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又一遍。停!忽然心中一动,脑壳里活木人就定格在一个画面中了,木人丹田内三脉交错似网一般,全身九脉亦有变化,特别各脉对应的穴位有张有合,三伢子默默记住,脑子里再走一个一个画面。原来是一次自己去喝水,无意间看到活木人自己在那硬着腿乱跑,滑稽得很,当时以为它闲着无聊乱逛呢,只觉得也光顾着好笑了,那气鼎脉象和穴位变化只看在眼里,没往心里去,更别说练了。原来活木人哪是闲的难受,是在教自己功夫呢,这时才醒悟过来。
好在记性还算好,又碰到两老怪水鬼,激了一下,要不到猴年马月才能想起来呢!有大概样子就好了,先成气鼎开始,不知如何虚之空之,那就按平时实之满之的反方向来御气。哎哟,这一反,怎么又痛苦不堪,不一会儿那汗比雨点还大,幸亏是在山里,慢慢前行,若在平地上,不知要落下多远呢。
抽筋一般的疼痛好一阵才缓下来,待能接受了,气鼎果然不再充盈,有股内陷的感觉。慢慢来吧,再调内三脉,像蜘蛛一样开始织网,又开始绞痛了,哎哟哟,练着天真功不带几斤糖在身上是真难受啊。三伢子咬紧牙关,保持着苦不出声、泪往里流的禀赋,好容易把网织成了,再调中三脉、外三脉,好歹痛苦感越来越低了点,最后各处大穴小心开合。气鼎九脉到底数量少,记得清楚些,那穴道太多,有的清楚有的模糊,只能逐个逐个的调整。试着试着,那各穴道竟像风口一般,有的大,有的小,有时外气内收,有时又内气外泄,倒是真有丝丝清凉的外气氤入气鼎,十分舒坦。内气也不闲着,在内三脉织成的气茧内,纷纷出来与外气相接,时而虚、时而实,已分不清内气外气还是虚鼎实鼎了。待全身穴位各调试一遍,气茧包着气鼎,气鼎融着内外真气,三位一体,既坚实又松软,既有形又无样,不可捉摸,唯心统之。虽然还做不到随心所欲,但渐渐能内外气配合着掌控身体了,托举一下,离地能有一两寸,好似仙人踩着云团。前行,脚底板稍一蹬,比纯用内气要轻巧快捷一些;后退,稍一仰,脚底即跟上,管用又有趣。
看着前边带着自己的两水鬼,那可是自己无形中的师傅啊,如此大恩,刚才还疯天疯的把人家的宝贝大鱼烤着吃了,真是千不该万不该。想着想着,歉意更浓,一股脑儿就要御气追上,只盼讨一声饶,能让水鬼师傅们心里好受点,稍稍消解自己造的孽。又转念一想,两老公婆正在气头上,这时过去恐怕还是找骂,又想自己好不愣丁的把祸水引到师公那去了,看这样是要去拼命啊,一会儿要真大打起来可怎么办?帮师公吧,自己确实有愧啊,帮水鬼师傅吧,那也没道理啊,两头不管光看着,算什么事?自己想担下来,这二老又不屑跟小孩计较,怎么办?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还头一次碰到这么头疼的事。
全怪那条大鱼,它咋长那么大,肉质还那么鲜美?想到这又回味起那烤鱼味,瞅一眼前面,心里不禁偷乐了一下。一闪又想起去年去秦汐家借火折子,给她送烤鱼,看她吃得倍香的样子,心不禁又一沉,她们家到底上哪去了?同江一别不复见,若是也躲到这深山老林里,那可一辈子也难找啊。想着想着,心情像那扬撒的细雨一般,迷迷蒙蒙似又回到同江那个清凉雾晨,不知怎么胸口堵得难受。紧跟前边成双成对相互搀着的水鬼伉俪,呆呆地望着跟着,思绪不晓得又飘往何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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