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天下无贼
虽已至丑时,但礼部侍郎家仍是灯火通明。
薛铭听得家丁来报沈煜已至门口,连忙出门迎接,邀请进自己书房。
“没我的同意,谁都不能靠近这里。”薛铭吩咐了管家,管家便带着人离去。
“薛大人。”沈煜道,“薛大人的事,下官已从韩大人那里听说了。”
一个月前,薛铭九岁的小儿子薛礼在街上被人抱走,至今未得踪迹。薛铭与鬼见愁副指挥使王英私交特别,王英便跳过正常流程直接派出五名鬼见愁捕快参与调查。但没想到在最后关头却反遭埋伏,五名鬼见愁捕快全部殉职,这也是皇帝震怒的一个重要原因。
并非鬼见愁不能死,而是不能死得窝囊。
薛铭虽是堂堂四品官员,但在自家面对着官职比自己小的沈煜,反而显得坐立不安。他反复询问沈煜是否已全权接手了这个案子,又是否了解此案的原委。沈煜虽在卷宗和王大人那里了解了来龙去脉,但还是耐心的听薛铭讲完。
“沈捕头,薛某刚才临时被圣上叫去,这才委托了韩大人替我拜访,望沈捕头海涵。”薛铭道。
“薛大人言重了,下官既然知晓了情况,就一定会把公子寻回来。”沈煜道,“不过下官还是想多问一句,会不会是家中仆人做的呢?”
“绝无可能。”薛铭道,“家中仆人跟随我十几年,他们的性格我都知晓。再说,若真是他们绑架了我儿,应该向我索要赎金才是,一个小孩卖给别人能值多少钱?”
他顿了顿,又道:“之前我拜托王大人替我寻找小儿,自己也派了一些人前往寻找。那日围剿牙人老巢,我的一个人也在现场。他叫何生,围剿之时他苟且活命,之后被秘密抓到大牢审讯,结果第二天就被杀了。”
沈煜惊道:“那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为何卷宗上没有记录?”
“韩大人密令的。”薛铭道,“因为波斯使团要查看这份卷宗才能查案,但韩大人不希望他们从卷宗中找到线索,就连圣上也不知道。”
“那岂不是欺君!”沈煜小声惊道。
“所以我们几个老头子才商议告诉沈捕头,让沈捕头你了解原委。”薛铭道,“不仅要做的漂亮,还要做的干净。”
说罢,薛铭从书案上拿出一本卷宗,道:“这是韩大人给我的,关于何生的审讯记录。”
沈煜端起卷宗,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着当日的审讯情况。从何生描述来看,当时埋伏官府的人竟有二三十人,而且个个蒙面黑衣,身手不凡。若只是普通拐卖小孩的团伙,是不可能有这么多高手。
“当日负责审讯的是谁?”沈煜问道。
“都是韩大人的人,因为是秘密审讯,所以当时没有人知道刑部的大牢里关着这个人。”薛铭道,“韩大人我信得过,沈捕头不必怀疑。他既然敢在卷宗上做文章,就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煜眉头一皱,密密麻麻的一页卷宗,线索的方向都直指一个地方。
唐家堡。
“唐家的人,为何要抓这些孩童?”沈煜心中不解,但尸体的创口与何生的描述都直指黑衣人所使的暗器,是唐家闻名天下的暴雨梨花针。
“沈捕头。”薛铭从书案上拿出一个包裹,塞到沈煜怀中,“此行旅途劳顿,薛某为沈捕头准备了一些路费,还请沈捕头收下。”
官场如战场,有些钱能收,有些钱却不能收。
沈煜刚想拒绝,哪知薛铭看出了他的意图,劝道:“这已经不只是沈捕头和薛某两个人的事了,这是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天朝的事情。沈捕头不要推迟,圣上那边,我会和韩大人一起助你,只是……”
他反复踱步,低声道:“相国那边,似乎不太上心。”
“此事也与相国有关?”沈煜道。
“相国大人似乎对抓真凶这件事,另有想法。”薛铭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相国大人虽说与我有私交,但毕竟年事已高,辅助圣上治理朝政已经十分耗费心力,就别让他再为这件事费心了。沈捕头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们说。”
沈煜看着卷宗,道:“既然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唐家,那下官明日便启程前往渝州。不过下官的家眷都在京城,若是让唐家的人知道是下官在查案,只怕……”说罢,他眼中露出担忧,对着薛铭一揖。
薛铭笑笑道:“沈捕头尽管放心,薛某已与韩大人和李大人商议过,沈捕头的妻儿每日都有刑部与鬼见愁的人轮流保护,保证那贼人无机可乘。”
“下官谢过薛大人。”沈煜再次躬身行礼。
一日前,泸州城外。
城外的山野小路上,三个白衣人骑着马奔驰过茂密林间。
当中两人对望一眼,似是发现了什么,同时勒住马头,剩下一人见状便跟着停下。
“大师兄,三师父,你们怎么了。”那位白衣青年问道。
“有埋伏。”儒雅温和的中年男子眉目一冷,耳朵捕捉到风中隐隐掠过的尖啸声,当即右手一抖,手上铁扇“唰!”地铺展开来。只听“叮!”一声响,一根弩箭被铁扇挡下,掉落在地。
中年男子捡起弩箭,正欲看个究竟,突然间他面色一寒,喊道:“快走!”
三人连忙飞身上马,策马狂奔,身后突然传来密密麻麻的尖啸声。青年拔剑抵挡,中年男子也不停挥舞铁扇,一阵叮叮当当声不绝,无数弩箭被打落。
“子辰,保护好庭远!”中年男子道。
“是!三师父!”青年男子策马赶到另一青年男子旁边,挥舞长剑挡住飞来的箭矢。
这三名白衣人正是从蜀山出发,欲前往京城的唐庭远三人。几日来,他们一路北上,再往前五十里,便是渝州城。
不过,近日三师父唐惜流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这种感觉从出发开始便有,现在越来越强烈。
今天出发前,唐惜流还嘱咐唐庭远二人,走在路上多留个心眼。
唐庭远自然感觉到身边有人跟着,但此时他内力尽失,即使发现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唐子辰虽武功精湛,但毕竟江湖经验不如唐庭远,被人跟了一路也浑然不知。
“三师父你看!”唐惜流听得唐子辰的一声惊呼,转头看去,前方的上坡路被两辆马车堵住,而且山上又滚落下数块巨石。
“糟糕!”唐惜流暗呼一声,双腿一蹬飞身落马,右手同时抓住唐庭远左肩,一并带着他下马。唐子辰见状也猛地勒住马头。
山上突然冲出十几名蒙面黑衣人,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唐惜流气定神闲地扇着铁扇,看着那个慢悠悠从车里出来的黑衣人,问道:“敢问阁下是哪条道上的?”
那黑衣人声音苍老,他轻咳一声,道:“你是唐家的人?”
唐惜流握扇拜礼道:“在下唐惜流。”
“原来是铁扇君子,失敬失敬。”黑衣人道,“既然你是唐家的人,那我们就没有找错人。”
“在下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们?”唐惜流问道。
“上头发话,小的也不敢抗命。别废话了,动手!”黑衣老者刚说罢,围着他们的黑衣人便纷纷上前。
“保护庭远!”唐惜流冷喝一声,手上铁扇倏地展开。那十几名黑衣人手上兵器五花八门,斧钺刀枪,环钩剑棍。不仅如此,他们的功夫也相当稀奇古怪,招式复杂多变,令人难以应对。
不过对唐惜流而言,这些人虽略微棘手,但都不是大问题。
他更担心唐庭远。
失去内力的唐庭远,如同拔了利爪与牙齿的猛虎,空有一身蛮力却毫无威胁。唐子辰从未下过蜀山,面对如此阵势,心中紧张不已。
黑衣老者看着面前被围攻的三人,轻轻冷笑一声。唐惜流和唐子辰把唐庭远紧紧护在身后。唐惜流以一对三完全不落下风,那唐家后辈虽较唐惜流而言还有段距离,但也是不可小觑。
“吩咐山上的弟兄们动手。”黑衣老者轻声对旁边的黑衣人道。
唐惜流刚一掌劈倒一个围攻的黑衣人,不经意抬头一看,那黑衣老者旁边的黑衣人便急步上山。他心中隐隐猜测,暗觉不妙。但容不得他多想,另一个黑衣人便持刀上前,他猛一激灵,侧身躲过一刀,反手一扇劈将过去。
“三师父,他们人太多了!”唐子辰道,“还有暗箭,我们想办法冲出去吧!”
“子辰,你和三师父快走吧,不用管我!”唐庭远道,“你们现在冲出去,还有机会!”
“别说傻话,三师父要是丢下你自己逃了,还配做你们三师父吗?”唐惜流一扇劈倒一个上前的黑衣人,雪白的衣服已经溅满了血迹,“子辰,你带着庭远先走!”
“三师父,我们三人一起冲出去!”唐子辰抬手一剑挡住对方三人进攻,唐庭远见他僵持不住,连忙拔剑助战。
“再晚我们谁都走不了!”唐惜流手腕翻转,内力凝聚,铁扇突然带起一股强大冲力。他怒喝一声,一扇震倒唐子辰面前的黑衣人,然后连忙喊:“走!”
“三师父!”唐子辰噙着眼泪,牵过唐庭远,朝缺口奔去。
“走?今天你们插上翅膀也别想飞出去!”黑衣人冷笑一声,“动手!”
陡听得耳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尖啸,虽然几乎隐于空气之中无法被发觉,但在唐惜流耳里却尤为刺耳。他面色一变,朝着唐子辰大喊:“小心!”
唐子辰正疑惑间,却见唐庭远把他一把推开,而后一支锐利的弩箭洞穿他的右臂。只见唐子辰雪白的衣衫上开出一朵艳丽的红花,他激动地大喊:“大师兄!”
“庭远!”唐惜流一扇劈开上前的黑衣人,连忙跑过去查看唐庭远伤势。
粗大锋锐的弩箭洞穿了唐庭远的右臂。他脸色惨白,豆汗直流,咬着牙坚持下去。
“三师父,没事的。”唐庭远第一时间感觉到危险,但他没有内力,无法打落弩箭,情急之下,只能一把将唐子辰推开。
“大师兄,对不起……”唐子辰看着唐庭远的伤势,涕泪直流。
唐庭远摇摇头:“不怪你。”
唐惜流看着他咬牙坚持,疼惜不已,忽然他看到唐庭远右臂的弩箭,心中一惊,道:“这是……辟天箭!我们唐家的弩箭!”他换换抬起头,看着山上密布的树林花草,不知这是从哪里射来。
“什么?唐家的弩箭?”唐庭远也一阵震惊,“为何他们有唐家的弩箭?”
唐惜流摇摇头,转头看着黑衣老者:“这件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黑衣老者冷笑一声:“你们能一起上路,也不枉费这一番师徒情。”
几个黑衣人迅速补上之前的缺口,手握刀剑围着他们。黑衣老者手势一摆,大喝一声:“放箭!”
唐庭远擦掉血迹,淡淡的看着黑衣老者。
但奇怪的是,这次却并没有动静。
唐庭远正疑惑间,见唐惜流轻笑着扇着铁扇,抬头一看,山上出现一个熟悉的伟岸身影。
“师父!”唐庭远释然一笑,唐子辰闻言抬头一看,激动地大喊:“五师父!”
“用我唐家的箭,射我唐家的人?”来者正是唐染,他双手抓着埋伏在草里的两名黑衣人的脖子,一把将他们举起。
两名黑衣人痛苦地抓着他强有力的手臂,双腿乱蹬,想要挣脱却无可奈何。
黑衣老者看着唐染,心中一惊,正欲逃跑,一只手臂突然搭在他肩上。他浑身一抖,却听旁边的人道:“朋友,想去哪儿呀?”
黑衣老者缓缓转头,他不明白自己身后的黑衣人是如何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看着面前这位身穿布衣,不修边幅的男子,他颤颤道:“阁……阁下是……”
“花无非,别弄死了!”唐染冷言一声,双手用力,只听“咔嚓”一声响,两个黑衣人登时便不再动弹。
“哇!你让我别弄死他,你比我还残忍!”花无非啧啧摇头,猛拍黑衣老者的肩,“喂!你愣着干什么?还不让他们都滚?小心你的狗命啊!”
“是……是…小的这就让他们滚……”黑衣老者语音颤颤,全无刚才的气势,“还……还愣着干什么!都给老子滚!”
十几名围着他们的黑衣人听到黑衣老者的吩咐,纷纷撤走。唐染轻功一点悠然飘下,看着唐庭远的伤,眼神中藏着一丝怜惜。
“师父。”唐庭远咬牙站起,笑容满面。
“庭远,你忍着点。”唐染猛然出掌,弩箭顿时裂为两半,掉落下来,再一用力,陷进右臂的部分箭杆也被震出。唐染眼疾手快,伸指点住唐庭远右臂要穴,止住流血。
“解药在哪?”唐染转头冷眼看着黑衣老者。
黑衣老者被一股气势吓得愣住,半天说不出话。花无非猛一拍他,喊道:“喂!问你话呢,解药在哪?”
“解……解药……”黑衣老者颤颤巍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瓶。花无非实在受不了他的怂样,一把抢过小药瓶丢给唐染。
唐染打开瓶口,放在鼻下闻了一闻,转身交给唐庭远道:“服下两粒药就没事了。”
“多谢师傅。”唐庭远接过药瓶,倒出两粒药丸,一口吞服。
唐染轻功一点,人瞬间便到黑衣老者身前,他冷哼一声,问道:“谁让你来的?”
“小的也不知道……哎哟!”黑衣老者感受到肩上花无非加大了劲力,求饶道,“好汉饶命!小的真的不知道,小的们被逼无奈在这里落草为寇,混口饭吃。前些日子有个蒙面的大侠给我们这些弩箭,让小的们在这里埋伏唐家堡的人。他让小的别问,小的们拿了钱办了事,当然也不会问……好汉饶命啊。”
“滚!”唐染冷喝一声。
“是…是…”黑衣老者如获大释,连滚带爬地带着他的一群人狼狈离开。
“不是吧?你就这样放他们走了?”花无非疑惑地看着黑衣人逃走,“他们把你们唐家人害成这个样子,要是我就把他们杀得一个不留!”
“所以我才不是你。”唐染淡淡道。
“喂!你说这话也太过分了吧,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干掉了那么多埋伏的弓箭手……”见唐染不理会他,自顾自离开,他更气急的大声道,“唐染,你小子可要给我点补偿!喂!”
“庭远,好些了吗?”唐染问道。
“多谢师父,庭远只需静养数日,便可恢复。”唐庭远道。
一旁的唐惜流握扇行礼,轻笑道:“五师弟为何在此?”
“我要寻找一位故人,途径此地。”唐染道。
“故人……”唐惜流当即会意,“前方便是泸州城,如若师弟顺路,可否与我们同行?”
“三师兄邀请,我怎敢不去。”唐染轻笑道,“正巧我也要去泸州办件私事。”
“好呀好呀!泸州的酒天下闻名,我早就想去尝尝了!”身后花无非突然插嘴一句。
“这位想必是‘天下无贼’,花无非花兄弟吧。”唐惜流轻轻笑道。
“铁扇君子好眼力!但是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花无非嘿嘿笑道。
唐庭远瞧着天上的红霞,道:“天色已晚,各位师父们,我们先进城吧。”
唐染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先去找个歇脚的去处,明日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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