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山
次日,天还未亮,允和就醒了。
卧室中的师兄们还在酣睡,他不便收拾衣物,就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推门出了卧室。
室外的一切笼罩着破晓前的清辉,微凉的晨意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环顾四周,想起自己即将远行,对于眼前熟悉的一切,允和的心中不禁产生了些许留恋之情。
他一边走一边轻轻触摸着卧室的外墙、门廊的柱子和院中的那口水井。十二年的岁月使这里的一切都变成了他的亲人。
走着走着,不觉来到了中院,一扇灯光微亮的窗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大师兄严英文的小室。因为处理观中事务的需要,大师兄不再与师弟们同住,而是独自居住于小室之中。
允和没有想到,大师兄竟然比自己起得还早。可见,平日里他的工作的确繁多辛苦。
刚走近小室,他就听见室内的大师兄说道:“允和,你来了。”
同门师弟们都知道,大师兄非常细心,记住了每个人的脚步声。
允和笑着走进室内,看到大师兄刚刚整理好一个黑布包袱。
“你来的正好。这是师父叮嘱给你准备的:路上用的盘缠、给你家人的一点儿心意。”严英文说道。
“多谢大师兄。”允和心存感激地从严英文手中接过包袱。
“对了,今早你就在这里和我一起吃早饭吧。咱们吃完时,你的师兄们应该还未起身,你可悄然下山,不必惊动他们。要知道,大家心里都挺想家,若目睹你回家探亲,他们一准儿会多日心绪不宁的。”严英文说完,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浅笑,似乎他的心绪也会受到影响。
“来。”严英文将允和带到小室的后窗旁,那里有一个小餐桌,桌上摆好了早餐,多是平日里难得见到的汤、饼和点心。
“快吃吧,吃得饱饱的,好赶路。”严英文拉着允和坐下。然后,又指着桌旁小凳上的一个白布包,说道:“对了,这包里是一些干粮和肉脯,路上可充饥,别忘了带上。”
看着一桌子的早餐和那个白布包,允和不禁鼻头微酸。
他没有想到,平日里待人冷淡的大师兄,原来是如此的热心和细致。
他退后一步,单腿跪地,冲严英文抱拳道:“多谢大师兄!”
严英文扶起允和,微笑道:“不要谢我,这些东西都是你三师兄备下的。他今日早早就起身准备了。小牛不在,咱们的吃食全仰仗他了。”
“三师兄呢?”允和起身问道。
“他正在厨房准备其他人的早饭的。稍待一会儿,可能过来。咱们先吃吧。”严英文答道。
在吃早饭时,严英文简略地向允和介绍了一下山外世界的情况,特别是现今动荡的政局。
安史之乱已过去十余年了,然而战乱一刻也没有消停。藩镇割据、军阀混战,曾经承平强盛的大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百姓生活已然困顿,世间万象也是今非昔比。
严英文再三叮嘱允和,遇事三思,不可轻动,更要勤习武艺,勿要荒废。
饭后,严英文从书桌上取来一本图谱,递与允和,说道:“这本图谱乃是一部刀谱。你在观中未曾习练器械,实为学武的一大缺憾。剑术繁难,现在教你已然来不及了。刀术简易,以你现在的功底,完全可以按图谱习学。这部刀谱乃是你二师兄家传的,虽非上乘武功,但应付寻常搏杀,绰绰有余。平日若无事,你可学来防身。”
“二师兄家传的?”允和不敢相信,平日里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古尤,能将家传的刀谱赠与自己。
“二师兄今天就不来送你了。”严英文没有正面回答允和的疑问。“但他也有物事要送与你,这部刀谱是其中之一。”
说完,严英文又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一柄短刀:“此刀也是二师兄给你的。仅有刀谱,怎可习刀?”
允和接过大师兄递来的短刀。此刀收于一蛇皮刀鞘内,刀身短小,约与一把小巧的匕首同长。拔出刀来,刀形略弯,寒光逼人。仔细看去,刀身两侧,皆刻有奇怪的花纹,似乎是一种胡人的文字。
虽然这把刀和刀谱极为可能是二师兄古尤的,但允和依旧不相信二师兄会送东西给自己。
对此,他心中的解释是:这些皆是古尤送给大师兄的,而大师兄又转赠给自己,谎称是二师兄所赠,以改善二师兄在自己心中的形象。
或许只是大师兄一厢情愿,但的确是他的一番苦心。允和又一次在心底里感激大师兄,并庆幸自己来到聚灵观学艺。
这里的氛围如同家庭,大师兄虽然面上冷淡,心里却如家长一样关心着师弟们。三师兄虽然与自己有隔膜,但也多有照顾。对于其他吴门弟子,三师兄更像是他们的保姆一般。至于二师兄嘛……
允和正在想着,一句轻声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都准备好了吗?”这是三师兄纪雨亭进小室来了。
纪雨亭满面笑容,手里拿着一个花布包。
“吃饱了吗?”他又向允和问道,随即递过那个花布包。“这里面是新衣服,连内衣裤都有,是大师兄安排我准备的。你原来的那些都快成破烂了,就不必带回去了。记得进家门前,把新衣服换上,干干净净的,让你母亲见了高兴。”
“谢谢师兄!”允和愉快地接过花布包。这一刻,他感觉与三师兄之间的隔膜也消失了。
就这样,允和带着三个包裹、一部刀谱和一柄短刀走出了大师兄的小室。三师兄将他送到中院的门口。
当他一个人来到前院时,发现聚灵观的大门已然大开,而二师兄古尤正在空场上活动筋骨。
看到允和,古尤冷漠地转过脸去。
允和知道二师兄会一如既往地对待自己,便也没有开口,只是站定,冲对方深鞠了一躬。然后,大踏步地走出了观门。
步出观门十几米,他的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关门声。
一定是二师兄古尤将观门关闭了。
允和没有回头,加快步伐向山下走去。
聚灵山位于群山之中,下聚灵山容易,走出群山却颇费周折。
这里山势起伏、道路崎岖,即便是快步疾走一日,也走不出,没有个两三日的跋涉,绝无走出山区的可能。
然而,允和走得并不困难。
出观后不久,他便运起“御风穿云”之术,越岭过坡,如履平地。只是他的内力有限,走不到一个时辰,便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如此,且走且歇,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群山的边界,已然在望。
这一路上,允和的心情越来越好,从刚出观门时的失落,已转变为归心似箭的愉悦。往昔与家人共处的情形纷至沓来。
允和家的成员共有五人。
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当时允和尚是襁褓中的婴儿。
对于父亲,他没有太多的记忆。只知道父亲留给自己一个很难听的名字:阿宝。加之他家的姓氏是“朱”,于是名叫“朱阿宝”的允和自小就被伙伴们戏谑地称为“猪宝宝”或“小猪娃”。因此,他并不喜欢自己原来的名字,而更乐于接受师父给予的名字:吴允和。
母亲给允和的记忆也不多。
父亲死后,迫于生计,母亲便去给大户人家做奴仆,也就是俗称的“老妈子”,常年不在家。此外,母亲还是个特别严肃的人,甚少说笑,也不愿与自己的孩子嬉闹。在允和的记忆里,她始终面无表情,默默地做着各种家务。
母亲的厨艺很好。简单的食材,经过她的烹制,立马变得美味爽口。除了家里和聚灵观,允和没有在其他地方吃过像样的饭食。因此,对照聚灵观中小牛和三师兄等人的手艺,母亲的厨艺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母亲常不在家,故而吃到母亲做的饭食,对于幼时的允和而言,就如同过节一样。每次想家,他都会回忆起母亲做的饭食,这种回忆是他为数不多的享受之一。
真正抚育照顾允和长大的是爷爷。
爷爷是在父亲死后来到他家的。随着母亲离开家,去大户帮佣,家里常常就只有爷孙俩相依为命。
爷爷是个整日笑呵呵的快乐老头,个子不高,清瘦但结实,喜欢给允和谈古论今,讲他年轻时四处闯荡的奇遇。
虽然在长大后,允和清楚了爷爷所言的多为杜撰,然而在当时,能够带给他快乐,平息他哭闹的,正是这些全然失真的信口之作。
至于爷爷真实的过去怎样,允和至今不知。或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因为八岁时,他便离开了爷爷和自己的家,在聚灵观中学艺。几年后,师父告诉他,爷爷去世了。他哭闹着要下山去,师父没有同意。为此,他恨了师父好几年。
此次,终于下山了,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去爷爷的坟头拜祭,告诉爷爷:“不孝的孙子回来了。”
家中的最后一名成员并不是允和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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