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天下第十一
翌日清晨，山庄外，断崖边，云海日出。
苏天凌与连韵若并肩坐着，欣赏着紫竹峰上都难看到的美景，两相无言。
昨夜裴安然已经醒来，说是想要见一见他，却被苏天凌婉拒了，以太过劳累，想要休息为理由，推脱说明日再说吧。
连韵若看着一脸平静，分明神游天外的苏天凌，有些不知所措，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忍不住开始出声：“那个女孩儿的病，你有多大把握？”
苏天凌望着朝霞绽放出的一抹抹光辉，心情依然温暖不起来，他摇着头，很是低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很害怕，害怕自己医术不济，强行先将蛊虫逼出，可能反倒是害了她。”
连韵若看着他那一副失落而伤心的样子，忍不住心疼，直接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很是亲昵的动作，可苏天凌却浑然不觉，或许心思压根儿就没在这上面吧，只听连韵若轻柔说道：“你昨晚不还说，如果不逼出蛊虫，她连今天的太阳都很难看到吗？你已经作出最好的选择了，有些事情本就只能无奈的，你也不必非要将所有的重担都压在自己身上，你今年才十五岁啊，还是我的小师弟呢，别想太多了。”
苏天凌强颜一笑，那双眼睛里，分明黯然无神，笑的是那么无奈而伤心，娓娓道来：“小师姐，你知道吗？从我真正学剑开始，做了很多次噩梦，梦里的一切，不断重复，感觉是那么真实，可在我的记忆中，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是让我奇怪的是，我的记忆，永远只停留在八岁那年，再之前，便没有丝毫印象，而那个梦里，我分明能看到八岁前的自己，这件事我没有和你说过，和任何人都没有说过，因为我也不确定，一直都希望它只是个梦，可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的如同，每次梦到它，都似在重新经历一次一般，我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可能失忆了，而丢失掉的那部分记忆，对我来说恰恰是十分重要的，安然是在七年前，去了小镇，所有时间的节点，仿佛都停留在我八岁那年，联想到三年前小镇的事，前不久我们下山历练的事，还有发生在安然身上的事，也许并不是我因为她而屡屡深陷危机，而是她因为我才平白多受了许多磨难。我一直都不敢这样想，可时至今日，发生的种种，又不得不让我有如此想法。”
他第一次如此真正敞开心扉，说出了他在心里憋了那么多年都不敢，也不愿讲出的话：“小师姐，我真的从没有这样害怕过，你说如果要真是如我所想，那我怎么对得起安然，怎么对得起死去的那么多同门师兄弟，怎么对得起一切，百死莫赎的罪啊！”
第一次听他说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心里话，原本还有许多想问，可在这一刻，连韵若已经忘了个干净，她轻轻松开手，然后环住苏天凌的手臂，就那样一点一点倚了过去，苏天凌终于像是被一盆冷水浇到头上清醒过来，微微撇过头去看到那张贴在自己肩膀上的倾世容颜，他本想抽身躲开，可这一刻却又不愿动弹，时间像是静止，他突然生出一种感觉，云海日出的崖前一刻，是多么美好。
连韵若很温柔的道了一声：“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这些。”
苏天凌心中一震，他有些慌了，这种感觉，既享受，又想逃离，他的手一颤，心也跟着狂跳，想了想，开口问道：“小师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连韵若轻柔一笑，她很喜欢现在的感觉，更喜欢苏天凌此刻的反应，淡淡回了声：“你说。”
苏天凌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他明知道问出这个问题，自己很可能后悔，身边的女孩儿也很可能生气，可他还是，不得不问：“小师姐，如果命运的错乱，让你在前行的路上，恰好走到了分岔路口，你很清楚面前的两条路，是完全不同的方向，不管选择哪一条，都势必会舍弃另一条，无关乎对错，也没有后悔，若是你，你会怎么选？”
连韵若的身子一颤，表情瞬间僵滞，多么简单的问题，她又怎么可能听不懂，她害怕了，比想到他和那个女孩儿相见还要害怕，她能怎么回答，此刻唯有沉默，两手抱住苏天凌的手臂，紧紧拥在胸前，就这样，无声的，像是在宣示主权，又像是在给他答案。
苏天凌整个身子都僵了，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那份柔软，他的心狂跳不止，这一刻本该就是一个男孩子应该有的正常生理反应，可是他，此刻已经没有办法再去想这些了，狂跳的心亦不为此，这是在给他，一个多么艰难的选择啊！
跟随着自己的心走吧，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只能顺其自然的。
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这样告诉着他。
似乎是感觉到了苏天凌的反应，连韵若露出一个他毫无察觉的笑，心里甜滋滋的。
正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林公子”，这是他为了不暴露身份，昨晚随便起的一个名字，林洛。
连韵若心慌意乱的就急忙松开手，苏天凌莫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蓦然站起身，离开了。
是裴安然叫人来喊他，说是想见一见自己的救命恩人。
苏天凌知道已经没有办法再拒绝，便跟着裴名来到山庄正堂，在临走进裴安然的卧室前，鱼红莲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意思显而易见。
走进屋中，仍然隔着纱帐，这是他特别嘱咐的，给的理由是裴安然身子虚弱，不宜吹风，他直接坐了下来，隔着纱帐也能隐约看到，那名女子站在床边，床上的裴安然已经坐了起来，正朝他这边看来。
裴安然恬淡的声音传来：“听说林公子今年才十五岁，没想到医术如此高明，敢问师从何人？”
苏天凌十分平静，故意变了个声调，语气似有不善反问道：“非要有师父，才可以学好医术吗？裴小姐如此想法，是否有失偏颇？”
此言一出，不仅是床边的女子一愣，裴安然也是完全没想到，此人说话如此犀利，不过确也言之在理，便轻声歉意道：“林公子见谅，是安然冒失了。”
苏天凌之所以这么说，自然是不想引起裴安然的怀疑，听到她的道歉，便直言解释道：“我有一位师兄，医术精道，我这点微末医术，都是跟他学的。”
裴安然的声音很轻，自然也是因为有气无力，听到苏天凌的回答，心中有生起疑问，便直言道：“我听邺姐姐说，你是一名剑客，怎么公子的师门里，还有人学习医术吗？”
她为何又是这么问？以前认识的那个女孩儿，从来不这样的，仅仅是三年不见，人便可以心性大改吗？苏天凌不由皱了皱眉头，明显不客气的回了一句：“剑客便不能学医了么？”
裴安然身子一颤，整个房间瞬间也变得安静了，过了许久才听她赔礼道：“是安然不会说话，林公子见笑了。”
苏天凌不置可否，没有作声。
裴安然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又咳嗽了一声，苏天凌立刻便有了反应，明显是要起身的意思，可刚一动又坐了下去，这一切都没有逃过裴安然的眼睛，只听她又轻缓出声：“安然有个不情之请，林公子既是剑客，可否让我看一眼你的佩剑？”
苏天凌神情一紧，匆忙间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家师曾言，佩剑便如剑客之生命，人在剑在，决不可轻易离身，所以还请裴小姐见谅。”
“安然冒昧了。”
裴安然眉宇间流露出恬淡笑意，已做到心中有数，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见她不动声色勾起嘴角，便再度抛出一问：“敢问林公子，我身上所中之毒，有多大几率可解，还请如实相告。”
苏天凌眉头一皱，想了想方才回道：“我会尽力而为。”
裴安然又道：“林公子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以她的聪慧，苏天凌也知道自己瞒不住，握了握拳头如实相告：“三成，最多三成！”
裴安然没有任何的惊讶或是恐慌，只是恬静的回了一声：“多谢！”
苏天凌的心头一抽。
裴安然似是不愿善罢甘休，又步步紧逼道：“林公子如此大恩，安然没齿难忘，难道都不愿让我一见真容吗？”
苏天凌淡然一笑，平静回道：“萍水相逢罢了，或许以后都不会再见，这一面看或不看，又有什么关系？况且于我而言，给裴小姐治病，只不过一场交易而已。”
裴安然又咳嗽了一声，询问道：“和我舅舅做的一笔交易？那我倒是很好奇，林公子提的条件是什么？”
苏天凌直接敷衍了一句：“不过是让文总君欠我一个人情而已。”
裴安然点了点头：“天下堂总君的一个人情，倒也算得上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苏天凌深吸了口气，不敢再继续待下去，唯恐露出破绽，就直接起身道：“裴小姐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林某就先出去了，裴小姐好好休息。”
“凌哥哥……”
正要出门的苏天凌听到这一轻声呼唤，差点没一跟头向前栽过去，所幸及时稳住，心虚的回过头，隔着纱帐观察裴安然的反应，才听她又继续道：“你在哪里？你可知道丫头很想你？”
苏天凌如释重负，踏脚而出门。
房间里，裴安然看向身边的女子，询问了一句：“他现在是什么实力？”
女子略微皱眉摇了摇头：“有些看不透，似乎有高人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不过能够确定的是，他现在应该是剑道四境。”
裴安然轻叹了一声，喃喃道：“才四境么？我本以为他应该更强一些的。”
女子隔着纱帐看着门口方向，也喃喃了一句：“十五岁，剑道四境，天资很高了。”
裴安然不置可否，双眼有些出神……
一天就这样平静过去，第二天天色已晚，房间里就只有裴安然一人，她轻轻起身来到窗前，伸手打开窗子一角，恰好看到不远处站着的苏天凌与连韵若二人，连韵若和他靠的很近，似乎是在交谈些什么，很亲密的样子，看着那个容貌气质都丝毫不输给她的女孩儿背影，她的心莫名一痛。
昨天她远远的见过连韵若一眼，这两日来也几次偷偷观察过两人的一言一行，那是他的小师姐，她看他的眼神明显不同，而他也似乎从不抗拒，她轻轻抬起那只无力的手，抹去脸上悄然落下的泪滴，伸手关上了窗。
她坐在窗前，双臂紧紧环住双腿，缩成一团，笑的很凄然：“凌哥哥，你以为你不见我，我便认不出你了吗？你以为自己蹩脚的换个声音，换个做派，始终逃避，我便看不出也听不出来吗？你是否也太看轻，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了，你从来都不知道那道烙印，是有多深？”
她自言自语着，轻柔笑着，却不时有泪水从脸颊上无声滑落：“我注定无法陪你走下去了，有她在，也挺好，本来我想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你的，可又觉得现在还太早，也许你永远都不知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就这样吧，忘了我罢，那个女孩儿很喜欢你，没有比这样的结局更好的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埋起头不断哭泣，怕外面的人听到，她将脸埋得很深，哭得极为小声，不停喃喃道：“我以为我不会很伤心的，我以为我可以放得下的，可是我做不到，实在做不到啊，凌哥哥，你知道当我看到你的眼睛里也有那个女孩儿的时候，心里是有多痛吗？老天爷为何非要这般作弄我，为何？”
话音落下，她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落下去，只听扑通一声，外面的女子一纵身便越进了屋子……
等到苏天凌急匆匆走进来，裴安然脸上的泪痕已被女子擦干，扶她躺到了床上。
女子直接问道：“小姐怎么会突然晕倒？难道是又发病了吗？”
苏天凌紧锁起眉头，按理说蛊虫已除，不应该再昏倒的，他急忙为裴安然号脉，眉头越皱越紧，沉声道：“没想到焚心炙蛊的毒竟然霸道至如此地步，本来是准备等到明天一早再为她医治的，看来不得不提前了，所幸三样东西已经准备齐全，否则今天晚上就危险了。”
女子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立即出声问道：“我能做些什么？”
苏天凌道：“你立刻交代下去，让人将何首乌切成均匀的小块，用慢火熬煮三个时辰，然后将藏红花碾成粉未拿过来，再端一壶开水，拿一个碗来，还要一把匕首，我即刻就要用。”
女子立刻出去向裴名复述了一遍，苏天凌搬来椅子坐到床边，裴安然此时仍然昏迷不醒,身上比之前病情发作时还要红,双唇已经青紫,眉心黑气凝结,看上去像是练功走火入魔了一般，可苏天凌清楚,这是毒浸心脉，命悬一线的表象，他眼神瞬间冰冷如冰窟,似欲冻结天地。
女子走回房间，苏天凌又立刻问了一句：“龙涎香在哪里？”
女子伸手示意她所拿便是，随后就听苏天凌又道：“马上关好所有门窗，然后将龙涎香点燃。”
女子照做，不一会儿开水也端了上来，所有准备就绪后，苏天凌正想要再说什么，突然感觉到屋外有动静，神情骤然一紧。
他感知得到，女子自然比他更快，眉头顿时一锁，与苏天凌对视了一眼，立即沉声道：“看来你猜的没错，他们果然自己先找上门来了。”
苏天凌咬牙切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只见女子又道了句：“外面的事情交给我，你只管为小姐治病便是，我绝不会让他们打扰到你。”
苏天凌点点头，不由看向女子拿住兵器的手，他此时才真正看清楚，那是一把“刀”，一把尤其漂亮的刀，刀柄刀鞘俱是殷红，配上她那一袭红衣，虽然长相实在一般，但也颇有英姿飒爽的意味！
待女子走出门后，苏天凌就一丝不苟的藏红花粉末倒入碗中，然后又提起水壶倒了半碗开水，待粉末完全溶解后，他又用匕首割开自己手腕，将血放出，滴进溶解了藏红花粉末的碗里。
他也不敢确定，只是自己如今恰好阳神缺失，身体偏阴寒，与焚心炙盅的毒性正好阴阳相克，或许他的血可以帮助缓解裴安然的焚心炙蛊剧毒，即便缓解不了，至少也能在他行针时，让裴安然少受些痛苦。
见碗里已经快要满了，苏天凌将伤口包扎起来，此时的他已经脸色有些惨白。
他端起那碗混着鲜血和藏红花粉末的不明液体，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叩开裴安然的嘴唇，然后握住她的手运功发力，他动作很慢，似乎是怕裴安然呛着，外面已经动静越来越大，苏天凌的心也揪得越来越紧。
运功使她喝下后，苏天凌又将她的身体扶起躺在床边，掏出袖中银针盒，这是当年那个老人在送他那两本医书时，顺带送给他的，事后他才从书中知晓，原来此盒名定神，银针盒共有四层，每层银针长度不等，根据患者所中毒性大小，病情程度，选择不同长度的银针。
他先是抽出第二层银针，对准穴位一针刺了下去，昏迷中的裴安然瞬间喷出一口乌黑鲜血，苏天凌一喜，看来混着自己鲜血的藏红花有用。
只是接下来，才是真正困难的。
鬼门十三针，被称为针灸之法中的无上绝艺，苏天凌也只是跟着医书上所述学的，从来没有真正尝试过，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行不行，但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了……
正堂外，山庄里，已经黑压压站满了人，连四周的房屋顶上，也满是黑衣人。
红衣女子看了看为首的一人，是名女子，一身黑衣，分明是老熟人，直接开口讥讽道：“堂堂墨衣宫之主，竟然也做了别人的走狗，真是讽刺！”
黑衣女子冷冷一笑，同样回讽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嘛，曾经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血衣弑徒，天下第二杀手，也沦落到在裴家为奴，莫名其妙成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天下第十一，心里很不爽吧？”
红衣女子正是原本的风云榜上前十，两天前无奈落到第十一位的血衣弑徒邺千霜，只听她不屑回道：“那也比你强！”
她看了眼黑衣女子，又环视了周围，嘲笑道：“既然都敢来袭杀裴家小姐，就带这么点虾兵蟹将，太寒碜了吧？”
黑衣女子嘴角一勾：“怎么会？那样岂不是太不给你面子了。”
她伸手一挥，又有两个身影突然闪现，其中一个，苏天凌一定相识，正是那名自称滴血重楼第八层的暗器高手！
邺千霜眉头一皱，还真是舍得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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