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法如和尚（三）
柳轻水惶惶不安地贴身靠在阿锁宽大而坚实的怀里，仿佛便是天塌下来也甘心就死，不愿抽身移去。
“阿锁哥哥……你怕不怕？”柳轻水扭头朝后面望去，但见身后路的尽处尘土飞扬如雾滚滚，不觉道。阿锁自顾策马，心知自己和柳轻水仗持马快，决计不至落陷敌手，是以淡然道：当然不怕。
话落，阿锁忽而想到自己正是自西向东驱驰，而前面便是速木台戍守，刻下形势无异于“前狼后虎”一般危急，阿锁心中惴栗，但不敢让柳轻水察觉，心想“倘前后被合围，我便舍命将柳姑娘救出即可，反正自己于积石山侥幸不死，已是后福，再无遗恨了”。
阿锁念及于此，心中登时坦然，关切地道：轻水妹妹，你……你现在觉得怎样？
柳轻水此即正在筹思如何脱险，念及前面便是速木台，虽然方才速木台绝无伤害自己和阿锁的念头，然这次再遇，那可很难得幸了，不禁心中默默想着，“万一为那厮抓住，只能将哥哥托出来作挡了。”柳轻水鉴貌辨色，知道方才言及自己哥哥时，速木台曾脸上闪现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苦笑。自然，他对哥哥柳云隐是有怯意的。实在不成，便为阿锁舍身也是甘愿的，那么今后阿锁哥哥便一生一世再也不会忘记自己了……只是，不知道当他娇妻在旁，儿孙满堂的时候，会否记得自己，以及用生命为他作出的牺牲？
正思念间，遽闻阿锁的关切之言，登即心神荡漾，整个人宛如醉酒一般恍惚起来，飘飘欲仙。
阿锁不知柳轻水心中所想，亦看不见其面颜的瞬间变幻，心中焦虑，更低低的嘎然道：轻水妹妹，你……你的伤感觉如何，痛吗？
柳轻水见说，一股暖流宛如冰凌解冻般，霎时温润全身，一泻而去。眯朦着双眼，微微摇了摇头，含羞着幸福道：不……感觉很好，很美……很美！
“很美？”阿锁不解，脱口道，跟着追问：痛吗，伤口那里？
柳轻水缓缓旋眼回望阿锁，激动地看去，只见他全神贯注地雄视前方，目光坚毅，木木的没有温情，不禁心中一凉，仿佛自己心头的一盆熊熊烈火转睫之间便即冰封，嘴巴微微张了张，欲言又止。
阿锁觉知柳轻水此即突然呼吸沉重，亦不接茬，心中凛然，以为恰为自己言中，当即柔声道：嗯，你不舒服的话，就这样靠在我怀里好了，我……我可以为你挡刀剑。
话落，柳轻水方才知道自己此即全然沉浸在自我的小小情感世界，喜怒哀乐皆随情而变，不禁羞愧，努力平复心情，正色道：阿锁哥哥，我不痛，我……我不要……不要你为我挡刀挡剑！
说着，柳轻水提一口气，自马上轻轻一跃，坐到一旁并驱的枣红马上，然后感激地看着阿锁，笑眼泪光中尽是对阿锁的以身相许！
阿锁瞧见，霎时不知所措，下意识朝身后看了看，而后忧形于色地道：轻水……轻水妹妹，待会你不要离开我身旁，我会好好护卫着你的！
柳轻水不自觉地点点头，口中却道：不要……我不要你护着我，咱一起并肩杀敌，大……大不了一死！
话落，仿佛压在心头的一块老大的石头终于落地，舒心地笑笑，策马靠近阿锁，神色安详而坚毅，全无惧意。
▲▲▲▲▲▲
果不然。
不出所料——墨菲定律！
阿锁和柳轻水各自驰马狂奔，后面的追兵虽然不受钳制，但也委实难以甩脱，而前面十丈处，赫然并排列队着速木台的兵士，势成弧形，绵延二十丈，且分为三层。
阿锁和柳轻水心知决计难以冲出包围圈，心中砰然惴惴之后反倒死生忘外，内心坦然，缓缓驰到速木台面前一丈处停下。
柳轻水格格娇笑，然后在马上欠身，虔诚地朝神色倨傲的速木台福了福，却不开言。
速木台一愣，哈哈大笑，眼见两人身后尘沙漫天，德楞仓率队已驰到十丈之外，然后缓缓放慢速度，亦呈弧形切断两人西南方向的归路。
速木台不愿在德楞仓面前示弱二人，是以不待其匹马趋近，便故意咳嗽几声，朗声道：柳……
速木台刚吐出第一个字，柳轻水已用左手食指朝自己的右肩伤处指了指，依然笑吟吟地望着他，不置一词。
柳轻水在回返的途中已然明白，速木台对自己和阿锁手下留情，绝非出于旁的考量，乃是对自己哥哥的忌讳，而哥哥实则只是西夏一员大将，不足以威震天下，倒是公羊岁猪元帅与李至忠并称“西夏双擎”，这也是蒙古一直最为忌惮的地方。
既然蒙古国对这二人尚且“恐惧殊甚”，大金已非昔年之强盛，实乃外强中干，刻下正屡屡结好西夏和大宋，一旦致令西夏摊牌，那么三国联手无疑是蒙古的最大威胁。
速木台自然多少明白这些，故而当脱脱言明为“挣回速木台颜面而违令射向柳轻水时”，速木台不喜反怒，内心惶惶。
速木台深呼吸几下，向柳轻水看了看，又望望德楞仓，知道德楞仓素来心狠且嗜好杀伐，倘将此二人留给德楞仓解决，则未尝不好，是以纵马驱驰到德楞仓面前，欠身拱手，谄词令色地道：老哥，这俩人——
“速将军，你答应公羊岁猪元帅和我哥哥的话，究竟算不数？”柳轻水瞧见速木台神色前后的变化，已略略明白其心怀鬼胎，不令其开口便抢白道。
速木台乍闻“公羊岁猪”心中已是一震，随即极快在脑海里将公羊岁猪和柳轻水哥哥联系起来，这话无疑是暗示，是警告。
速木台望着柳轻水，吞吞吐吐道：什么……你说什么！
德楞仓闻言，亦云雾一般愣在当地，巴巴望着面前的三人，这时柳轻水道：不瞒速将军说，便是将军食言我们也不惧！
说着，柳轻水自怀中摸出一个绑定在信鸽腿上的玉质信筒，大大落落地在速木台和德楞仓眼前划过，毫无惧色地道：就在方才，速将军暗算本姑娘在先，本姑娘自然不会心甘，已带信给我哥哥了。便是二位此刻结果我俩……相信二位也必血债血偿！
“你……你……你说什么呢！”速木台气得脸色铁青，身子颤颤而抖，眼睛里满是惊惧之态，瞥见德楞仓似乎满是狐疑，为自我掩饰，旋即仰天哈哈大笑，泥塑木雕地道：柳姑娘……你多心了，也……也多此一举！
柳轻水闻言，亦静观二人神色，心知两人已为自己诈唬瓷实了，不禁得意地朝阿锁看去，但见阿锁也一头雾水，全然不解。
速木台不愿叫德楞仓瞧不起，略略定了定神，动询道：老哥，你……你没有找到欧阳笙的尸体？
话方脱口，听在阿锁耳里，直若惊雷阵阵，当即耳朵嗡嗡，眼前一黑，差点坠下马去。
柳轻水不知阿锁对“欧阳笙”这个名字实乃如刻在心，故而乍闻之下立时气血翻涌，宛如滔滔巨浪冲向头顶百会穴。
柳轻水心慌，扑身过去，一把扶住阿锁，激动道：阿锁哥哥，你……你怎么啦？
阿锁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迷惘地朝速木台看去，眼里尽是哀怨和恐惧结合而成的愤恨，宛如一匹受伤的野狼。
速木台不知道阿锁此即乃是潜意识里误判，以为“欧阳笙”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仿佛和自己有血海深仇，但全然念想不及细枝末节，是以发狂。
柳轻水眼见阿锁的神色，亦苦笑，心道“阿锁哥哥，看来你旧情难忘，唉……此前种种在你心里究竟是挥之不去的记忆，我区区一个小丫头，济得了什么呢”！
随即，柳轻水捋了捋阿锁凌乱的头发，满眼温柔地看着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德楞仓和速木台不意阿锁性情陡然之间大变数次，更且面前这个小丫头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不拘礼节，公然和阿锁卿卿我我，全不将在此数百人放在眼里，不禁勃然而怒，德楞仓大声道：木台老弟，这两人究竟是谁？
速木台方才为柳轻水言语威慑，这会不敢再行开罪，低低道：老哥，咱……咱瞧在公羊岁猪元帅的情分上，今日就……就放过他俩吧。
“放过？公羊岁猪？”德楞仓忽而哈哈大笑，坚定地摇了摇头，沉下脸道：我在积石山找寻欧阳笙不到，回返过来途中，在边境遇见一支西夏军队，报说是公元岁猪的亲兵，要搜查我们。妈个巴子，什么东西，竟敢搜查老子！
德楞仓越说越气，显然是当时不敢违拗，窝气于胸，这会发泄一通。
速木台点头笑笑，抚慰道：算啦，他日疆场……这两位是公羊岁猪元帅的——哦，是公羊岁猪属下的妹妹，。
速木台的本意是说，“他日疆场上挣回今日之辱”，但念及公羊岁猪领兵布阵几乎天下无双，若非西夏兵弱国小，则是决计不惧蒙古的，是以转言其他。
“好……好，木台老弟，不用待他日，今日你便看我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说着，德楞仓已飞身扑向柳轻水和阿锁，速木台为柳轻水假言“信鸽”所诈唬，不禁惊呼道：老哥，不……不可以！
德楞仓此即杀心已生，固然绝非速木台言语所能力阻的，更兼其一路穷追二人，却不及二人马快，早已结怨在心，这会恰好干干净净发泄出来。
阿锁尽管为方才速木台言到“欧阳笙”而神智混乱，但在柳轻水的安抚下实已恢复七八分，眼见德楞仓飞扑之际扬刀猛砍柳轻水的后背，深知无论避或阻皆是不及，惊惶之下朝德楞仓奋力吐出一口唾沫，重重击在其面颜上，德楞仓自出征以来近二十年不曾遇见如此怪招，当即悚然，宝刀离柳轻水后背不及一尺之处遽然偏离方位，重重砍到速木台迎面而来的马臀上，那马当即人立，将速木台掀翻在地。
速木台应变迅捷，赶紧飞身后跃，那马脱却主人制缚，向前冲驰，为脱脱拉住缰绳，速木台随即抢到德楞仓面前，扬刀拦住，焦眉愁眼地道：老哥……别……别！
德楞仓知道速木台所畏惧者，乃是方才柳轻水言语之激，不禁鄙夷道：木台老弟，想不到你身为堂堂蒙古勇士，竟然叫这小丫头……唉！
说着，德楞仓闭眼摇头，脸上尽是不屑。
柳轻水方才见阿锁便是食用了车天在幽林古道给的丹药，依然不忘前事而发狂，立时心灰意冷，死意骤生，不想却为阿锁救助，否则自己哪有命在？
思念及此，当即内心暖暖的，精神大震，怒目朝德楞仓道：你叫什么，你……竟敢用卑鄙手段暗下杀手，找死么！
“找死？”德楞仓悠悠睁开双眼，缓缓朝柳轻水望去，尽是狠戾之光，随即冷冷道：我叫德楞仓，好……今日便叫你死个明白！
说着，德楞仓朝身后的军士摇了摇手，军士们皆训练有素，猝然弯弓搭箭聚拢过来，只待令下便即射击。
速木台知道德楞仓已生杀机，自己万万劝止不住，不禁悄悄缩身于旁，望了望自己那匹受伤的宝马，缓缓走过去，已见伤口为脱脱亲自包扎，所幸那马吃得住痛，依然神色傲然。
柳轻水见速木台方才尚且拦阻于中，这会却悄悄退开，知道自己今日和阿锁定遭不幸，凄凄苦笑，却满脸幸福地道：阿锁哥哥，今日我和你便是死在这里，也要……也要拉足垫背的，你说——好不好？
阿锁点点头，朝德楞仓森然望去，双目如刀，炯炯生辉。
德楞仓虽心知结果眼前这两人绝不在话下，但亦深知当年唐雎出使大秦，对秦王道，“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是故，设若当真万箭齐发，固然能立毙此二人，但自己亦难免于幸，究竟两人非但马快，且亦轻功不弱，仅从刻下飘逸的身姿便知端详。
德楞仓不愿为两人瞧出自己的惧怕之心，当即仰头斜睨，傲然道：哈哈……哈哈，老子自从军以来，素来是只当杀人的人，还没被人杀过！两个小娃娃，简直是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
说着，朝柳轻水和阿锁看去，但见两人含情脉脉相视而笑，仿佛不闻自己方才的言语，心念电转之间更是惊骇：两人果真死意已决！
德楞仓便欲再言，却吞吞吐吐不知所措，目光游移、四下张望，却是寻求脱身之机。
这时，一个声音远远飘来：谁说只许你杀人而不许别人杀你，老子偏偏不信！
话音如金，激荡半空。
“信”字落下，一个身影已自半空神仙般飘然而下，正是左春秋。
速木台和德楞仓固然惶惶，柳轻水和阿锁亦惊骇，心想“这会又来了厉害对头”。
柳轻水究竟聪慧明辨，想到既然左春秋如此挤兑德楞仓，则未必是敌，至不济两不相帮。
求生之念使然，忽而飞身下马，走到左春秋面前敛衽施礼，嫣然道：左大侠这厢有礼，小女子当此见过！
左春秋微微一笑，木然点头，同时瞧见柳轻水右肩上的伤处，动询道：这是怎么回事？
话落，速木台心头一震，双手猛提马缰，那马跟着倒退几步。柳轻水不欲言说是速木台的属下所伤，毕竟方才他尚有解救自己和阿锁之情，旋即向德楞仓望去，德楞仓眼见左春秋神威凛凛，早是魂不附体一般，若非仰仗身后军士，真真便坠下马来。
德楞仓下意识地摆了摆手，柳轻水道：这位德将军可狂得很呢，左大侠……您可要……嗯，瞧在车天伯伯的情面上，希望左大侠救小女子和阿锁哥哥一命。
左春秋闻言“车天”，内心一震，颤声道：你……你俩见过车天？
柳轻水见左春秋眼里满是尴尬之情，不知何故，但亦不便冒昧动询，是以点了点头，跟着将自己和阿锁在幽林古道遇见车天以及救助车天等等一一道出，左春秋听罢，喟然长叹，满是愧色地道：嗯，瞧在车兄的情分上，有我左某在，谅无人敢在此张狂！
▲▲▲▲▲▲
原来，当日左春秋为车天击败，得胡沙虎等三人救助，其后在一处酒店养伤，伤好后意欲当面和车天冰释前嫌，故而重游于此，不想遇见柳轻水和阿锁落难。
速木台和德楞仓闻及左春秋此言，不觉陡生同仇敌忾之心，做好抵御的攻势，哪怕同归于尽亦不甘引颈受戮。
加载中,请稍侯......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