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粉骨碎身浑不怕
铁窗外传来几声鸡鸣，可是天还未亮。墙角窜过一只灰色耗子吱吱地逃到另一边去了。
外面此起彼伏的鼾声，身旁稻草的潮湿味道，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得如此境地，他所厌恶的一切都令自己如此不自在，他辗转反侧，数夜失眠。
相比对面其他牢房的囚犯，他的伙食也不至于是那些残羹剩饭，虽不是山珍海味，倒也可口。他笑，笑自己的无能，笑自己还能心情平静地咽下每一口饭菜。
也许多吃一口，就是最后一口。也许明日他就会被知州下令，推向东街菜市口问斩。他不怪知州，更不怪当今圣上。他终于明白，要怪只能是他自己的无能，怪自己没能守护好进贡的琉璃像，怪自己没能抓到潜入城中的女飞贼。
“不留任何念想便是。”他倚靠冰冷的墙边，像一具死尸，“想必自己也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
校尉这种芝麻绿豆的小官不足挂齿，一身清白也没敛到些许私财。自己的老母亲早已亡故多年，恐怕今后再也无法翻盖一下她老人家的坟头了。虽值热血壮年，却是孤身一人，既无远近亲戚，更无一室妻小。
“呵呵……我燕敬望了了一生，也不过如此了罢！”他连连以头撞墙，悲痛不已，“娘啊，孩儿不孝啊！忠不能尽忠主，孝不能尽孝亲，孩儿无能啊！”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沉重的锁链连连发出钝响。朝日的阳光瞬时照亮肮脏的大牢甬道，空气中弥散着细小的尘埃。
“燕头儿，上面下了令了……跟哥几个走一遭罢！”狱卒打开了燕敬望面前的牢门，搀扶着他走出大狱。
“不知知州大人下得什么令？”燕敬望暴露于太阳底下，明亮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许久他才适应过来，“莫非是要带我去菜市口？”
“燕头儿，哥几个也听了信儿……”狱卒甲也面露尴尬道，“琉璃像这事儿闹得太大，知州大人也做不了主……今日是押你入京，此案已上动天听，应由上面审决。”
“上动天听……呵呵……燕某何德何能？”他暗自心想。
“哥几个也不瞒您，押送燕头儿的马车也早早备好了……”狱卒乙也说道，“此次押送燕头儿的是我们兄弟四个，这一路绝对不会让您受太多苦，您放心便是！”
“是啊，燕头儿，您放心便是。咱们徐州城前前后后的兄弟们，哪个不晓得您的仗义！平日里哪个没有得到您的照顾？”
狱卒丙道，“燕头儿，您是个好人，顶天立地的汉子！咱们徐州城的英雄！是您成全了大家啊！进贡宝物失窃案重大，大人们也有大人们的难处，若是上面真的怪责追查下来，全城官兵也难逃一个失职重罪啊！”
狱卒三人将燕敬望押上囚车，狱卒丁早已等候多时，随即将一袋干粮酒果放上，“燕头儿，等一会儿出了城，哥几个就解开大铐，让您也松快松快！”
“有劳诸位弟兄了！”燕敬望大铐在身，身板挺直，不能作揖只能连连道谢，“燕某能结识诸位，也不枉此生了！”
“燕头儿！您别说了！哥几个心中惭愧啊！”
“他奶奶的！要不是哥几个都有老小，早反了他娘的！劫了大狱就把燕头儿放了，江湖之大，哪里没有咱们的容身之所？”
“哎……是啊！咱们也是无能为力啊！徐州城里的弟兄们哪个不敬咱燕头儿是条汉子？”
“弟兄几个不必自责！徐州琉璃像失窃，燕某更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就是一死！二十年后咱还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燕敬望仰天长叹，“哎……只可惜……只可惜……”
“燕头儿，你还有什么念想，尽管说了便是，哥儿几个一定想法子满足您！”
“燕某也没什么念想了！唯有一事还要烦劳各位兄弟，此后便是死而无憾了！”
“燕头儿但讲无妨！”
“燕某孤身二十余载，祖籍山东聊城县，老母王氏一手将燕某带大，没能享几天清福便走了，燕某今身受将命在外，老母坟头早已失修多年，还望诸位……”
“燕头儿不仅忠义，更是大孝子！您放心便是，这事交由哥几个来办。待我们送您进了京，回徐州时想法子途径那聊城县，立刻修缮好老伯母的坟头！”
“待会儿出了城，我们就给燕头儿解了大铐，我包裹里有纸笔，一会儿就让燕头儿给咱们个准确的地界，我们交了差回来办好便是！”
“那就有劳诸位弟兄了！”燕敬望顿时涕泗横流，“弟兄们的大恩大德，燕某只能来生再报了！”
此刻，押送燕敬望的囚车行进徐州城正中大道时，热闹的街边顿时安静下来。路上百姓纷纷转身，凝视着这位囚车上顶直身板的人物。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押送的囚犯，没有百姓们的冷嘲热讽，更没有路人们丢去的瓜皮果屑。徐州城百姓又何尝不知晓燕校尉的高风亮节？只是卑微如蝼蚁的他们，唯有沉默与悲伤，唯有只能静静望着这位英雄走向末路。
“娘，燕大人要去哪里啊？”一个稚嫩孩童拉着母亲的衣襟问道。
那位母亲唯有低头沉默，声音有些哽咽，“燕大人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娘，咱们的燕大人还会回来吗？我不想让燕大人走！我不想让燕大人走！”
孩童突然甩开母亲的手，笨拙地追随在囚车的后面，边跑边喊道，“燕大人，燕大人，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你说过等我长大了，要教我武功的！燕大人，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燕敬望从狭小的囚车缝隙中艰难地侧过半面身子，回首对那个孩童道，“等你长大了，我就回来教你武功！快回去罢！快回去找你娘罢！”
待当燕敬望转过身时，只见街边的百姓纷纷跪下，一句又一句地呼唤着“燕大人！”
“燕大人，一路好走！”
“燕大人，燕大人……”
他又何尝不知，徐州万千百姓只曾跪过父母官知州大人，如今他又何德何能承受眼前这群父老乡亲的当街一跪呢？
“诸位父老乡亲快快起来罢！燕某何德何能啊！燕某惭愧啊！”
但是他不知的是，这群百姓里有捕快小吏们的白首父母，更有城卫狱卒们的少妻小儿。城头上以及城正门的守卫们眼见囚车赶来，也纷纷排队恭敬地作揖。
守卫们腰板如巨树般挺直，他们用定不移地眼神目送燕校尉离开。
囚车每向前行一步，便是铿锵有力的一句“燕大人！”
囚车每向前一步，便是一位百姓掩头悲痛的屈身跪拜！
他回想起公堂之上，他死心说出的一句“所有罪责全由燕某来担！”
他回想起自己毫不留情地在罪状上的画押，再无半点波澜。
他想，这一切是值得的。燕某，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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