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若论此间谋
庆和六年春,金陵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都说北神都,南金陵,这座与神都洛阳齐名的南方第一大城笼罩在一夜凄风苦雨中,冲刷干净了街上斑驳的青石板路,也麻了行人才褪去冬装的手脚。
百姓只好依偎在家中火炉旁,吃着热乎乎的干囊与蒜泥白肉,藉由一壶烧酒暖身,仿佛回到了前不久才过完的正月里,慵懒且散漫着。
金陵王府昨夜则办了一场好大的白事。
听闻王府大管家有个闺女叫婉儿,生的伶俐可爱,六岁时被其父带着见过金陵王一面,后者膝下有三子,却偏偏没个女娃,王爷和两位王妃哪里架得住婉儿轱辘轱辘转的水汪汪眼珠,便当场认了小姑娘为义女,一晃已是数年,不曾想婉儿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香消玉损,王爷夫妇悲痛不已,不惜逾越规矩,在昨夜以郡主规格替心爱义女办了场浩荡丧事。
可这一切都与南奕没有太大关系,南奕只知道白事的纸钱是从自家铺子买的。
是的,南奕打长工的店,是一家开在金陵中街之上的棺材铺。
望着店门外好似没个停歇的大雨,南奕的心情有些糟糕。别家的伙计都盼着下雨下雪,彼时客人稀少,自然乐得清闲。可丧葬生意本就少有人问津,谁家也不能天天有人驾鹤不是?天气不好,南奕就只能窝在小小的门脸里,出去不得。
或许是因为下雨使我不得开心颜,也或许是早上冒雨去买的那碗羊汤臊子面里没有一粒羊肉,南奕有些病恹恹的。
就在这时,一名撑着伞的黑衣年轻人走进铺子,极有教养的将伞举在门外,收伞,而后在门槛外抖了抖,这才伞尖朝下立在大门的一旁。
“老板,敢问这里就是安乐斋?”
安乐斋,就是这家店的名字。
南奕闻言点点头,给这位面色有些惨白的年轻人搬来一把椅子,沏了壶热茶。
“客官您是家中有丧,要置办一应用物,还是想买棺?”
男子笑容微苦,他摇了摇头道:“在下姓孟名欢,来自金陵王府。”
南奕恍然,起身作了一揖。
“原来是三公子,失敬。”
金陵王是当今那位女子皇帝的亲弟弟,这位王爷膝下三子,自词牌名相见欢中各取一字,孟欢便是老三的名字了。
南奕将沏好的茶盏递给孟欢,轻声安慰道:“公子节哀。”
后者叹口气,似乎是回忆起与义妹那些时日,情绪有些低落。婉儿妹子冰雪聪明,打小又是个美人坯子,更重要的是,哪怕被父王收作义女,可她既然是女子身,便与王位罔替无关,自己三位兄长对她都是打心眼儿里的真心喜欢。
“实不相瞒,家妹本是洛阳人氏,按照家乡习俗,辞世后便要归去故里,与先辈葬在一处祖坟。父王本想派遣府上人手亲自送回家乡,只是昨夜那场白事规制已是逾了朝律,父王担心此去神都会惹了姑母她老人家的不悦,便想让我将这件事托付给店家你。”
说着,这位王府三公子掏出一沓银票,每张都是天宝银号随支随取的百两票。
“这是两千两银票,如果店家应下这桩差事,府上还会聘一名六善门的高手与店家同行,保证你的安危,等事了回到金陵,我孟欢彼时愿登门道谢,私人另有一千两奉上。”
望着那躺在桌子上的两千两银票,南奕心想王府三位公子与婉儿姑娘,果然如外人所说感情好似亲生兄妹,只可惜天妒红颜。
“店家?”
“我姓南,三公子叫我南奕即可。”南奕回过神来,歉然道:“店里只有我一个伙计,若此去离店,还需告知掌柜的一声,不知三公子能否回府稍候半日,容我去与我家掌柜通报一二。”
孟欢闻言点点头,起身行礼道:
“这是应该的,那此事全凭南兄弟了,到时只需来府上告知一声,还望尽早出发。”
南奕起身回礼道:“三公子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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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斐先生,你确定此事万无一失,北方雪原那些妖族向来狡猾,会乖乖跳进如此显而易见的陷阱里?”
圣上的亲弟弟,身材发福的金陵王孟寅今年刚刚而立,大约是最疼爱的义女过世,整个人显得有些憔悴。
在他对面坐着一名头发花白的清瘦老人,腰间悬挂有如今最神秘的江湖组织——六善门的腰牌。
老人身后则跟随着一胖一瘦两位随从。
“王爷放心,哪怕明知是陷阱,抱着万一的心态,妖族也定会前来。”
一直坐于孟寅右手的王府正妃轻声道:“敢问楚先生此言何解?”
金陵王对于自己妻子的突然搭话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既然这场密会,他孟寅携王妃一同出席,便证明了二人不是那床头床尾相敬如宾的一般夫妻。
楚斐一手抚须,一手接过身后随从递来的茶水,沉声道:
“妖族不同于人,其从兽体脱胎为人形,体内一颗肆意吞食天地灵气而成的妖丹,便占据了我族修行者原本的丹田位置。”
“修行者自当顺天而行,性命双修,方能得天地造化,证道飞升,那妖族肆意吞纳灵气,其妖丹为天道不容,妖丹不化为丹田,妖族修行者便无法飞升。”
“因为远古时期的一场变故,仙界的仙人们施展道法,使得妖族修行者已无法自行将妖丹化为丹田,数千年来,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以一株何首乌开智化形的药王何去来。”
楚斐自怀中掏出一枚锦盒,接着说道:
“何去来虽为妖族,却一生云游中原,世间多有其药方流传,其飞升前,曾言妖族桎梏可由药物破解。”
“而此物,正是何去来飞升后所留给弟子的唯一遗物。”楚斐望向金陵王,眼神明亮,显得有些亢奋,:“都说行骗尚需九假一真,此番我们以十成十的真东西为饵,加以放出消息说王爷以此物给爱女陪葬,引蛇出洞,此番妖族所来之人,境界只会高不会低。”
“一旦妖族咬勾,便是破了妖族不可南下中原的天道誓约,彼时咱们皇帝陛下便可铁骑北上,使普天之下,真正做到莫非王土。”
金陵王孟寅一手撑着脑袋,歇倚着坐在椅子中,显得有些疲惫。
“丹药是真,你六善门可曾做了完全准备,一旦偷鸡不成蚀把米......”
楚斐闻言点点头:“王爷放心,此次老夫会亲自与那护送棺木的人同去,陛下也请了十里长廊的柴一潼柴院长南下接应。”
听闻柴一潼的名字,孟寅明显是沉默了片刻,回过神后,正色缓缓道:“死者为大,还请楚先生多加照看小女棺椁,让小女归乡入土为安。”
楚斐唉的长叹一声,起身作揖道:“王爷王妃节哀,老夫自当尽力。”
只是楚斐话语刚落,其身后随从竟微笑道:
“此番王爷爱女为人族大业尽一份力,想必姑娘泉下有知,也会倍感欣慰。”
王妃闻言一拍桌子,站起身怒不可遏斥声道:
“放肆!”
金陵王孟寅则眼神冰冷,随意瞥了眼楚斐。
楚斐一刹那汗流浃背,转身便对其随从重重一个巴掌,只是还不待前者出言训斥,便见到孟寅摆了摆手。
“罢了,本王今日累了,便不送客了,楚先生慢走。”
楚斐只好领两位随从行礼道歉后离去。
楚斐走后,金陵王孟寅一扫疲态悲态,笑容玩味道:“夫人,你说六善门是收了银子,承了咱们这位皇帝姐姐的委托,还是说根本就是姐姐她一手扶植起来的江湖傀儡?”
王妃闻言摇摇头,并未言语。
孟寅抿了口茶,望向三人离去的方向,眼神漠然,不知在想什么。
楚斐告退后,便领二位随从躬身退出那间屋子,此时离了王府,清瘦老人终于直起身锤了锤后腰,道了句我这老骨头啊,身后两人赶忙上前,一人扶老人胳膊前行,一人替老人轻轻敲揉肩背。
“都言伴君如伴虎,不论是陛下还是这位王爷,帝王心性果然不是你我能揣摩的清的。”
只是想起方才广陵王的眼神,老人啧啧称奇道。
“一眼之势便携有威压,不想咱们这位王爷,还是个修行之人。”
“罢了罢了,赶紧打道回府,俗话都说好事多磨,早做准备推敲推敲此次谋划细节。”
“就是可怜不知哪位兄弟,要陪老夫走上这九死一生的一遭喽。”
而此时,这位可怜的兄弟,正望着平时总有个头发花白的清瘦老头吆喝,此时却空无一人的卖面摊子破口大骂。
“他娘的卖面条的楚老头人呢,你不出摊我中午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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