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话
月如银盘，居九天宫阙洒辉芒；星似棋布，散四面八方映无眠。
灰暗微光中，三处矮屋残烛将熄。
老妪诉说着生平已接近尾声，一番回忆虽尽量保持着平静，但当叙说下来却依旧止不住悲戚：“我们这三户啊，关系甚好，虽是三家人却吃一家饭……”
“约是凡人不该有好命，尤其是我们这等趴在地上活着的人……安平了两代人，厄难终于还是落到身上……”
老妪顿了顿，目光落在手中那微弱的烛火上，有些出神，沉默良久才继续道来:“五六年前，有个自称往生涯的修仙之人路过此处，见我们贫苦且那三人尚有些力气，便提议他们前去挖仙矿，初时还好且酬劳颇为丰富，我们的日子好过很多，可是那仙人的世界啊那能让我们凡人占了半分便宜……如此不过三四年年光景，便是惨死在那矿洞之中……据说是修士之间起了争执便当场大打出手，他们则是遭了那无妄之灾……”
老妪怂拉着头，整个人显得十分颓丧，她轻叹一声:“多时细想下来，这人啊……总是不满现状而变得贪得无厌，既享受着当前的平静，又追求着更多的东西，直到最终死在自己的欲望里。”
“可是这又有什么谁对谁错呢……修士出于善意，他们三人则是渴望。丢了性命只怪他们命不好吧……不该逾越了本分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吧……凡人就该老实待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呀……”
她抬首幽幽地看了二人，“二位莫急，接下来便是你们所感兴趣的事……”
“这个世上痛苦之事，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心痛。我这辈子膝下无子，他三人乃是我看着长大的，便如同儿女一般。得知死讯，一如天地崩毁，只恨这把老骨头不能早早入了黄土……昔日里人语声声转眼间便已是万籁俱寂，这种痛啊……真是肝肠寸断一般……”
“然老身本想索性随他们而去，也好过于在此天地间孤苦伶仃，却在昏昏沉沉之际被一女娃子所救，她也是修仙之人，长相十分俏丽。听闻老身之事后甚感同情，便施以术法令那三人返魂归来。她虽告知过老身好坏，但是在这有生之年，能有他三人陪伴终老，我便是付出什么都可行。”
青衫若有所思，而未十七则是在听到“女修士”时有些动容，而后恢复平静。
听那老妪接着道:“如此一来，不过一两年光景，此处便是成了死地一片，老身早已知晓，这番模样若是入了修仙之人的眼里，必是要受了一番盘问的。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老身虽是愧疚却无悔，待我离了人世，所有的都会被带走……”
老妪看了青衫，面上带着感激之色，“小哥是个心善之人，在此多日也不曾为难我这把老骨头。”
青衫浅笑问道：“那女子可有与老人家说起宗门姓氏亦或是来途去路？”
老妪沉思片刻，摇头答他:“这倒没有，她施完术法并告知相关事宜之后便没有停留，匆匆而去。”
青衫面露遗憾，而未十七则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老妪话语间刹那的闪烁，当下已是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线索已断，青衫不愿再与一个凡人纠缠，率先站起身来，虽然没有得到那修士的下落，但此间之事也是有了了解，他看看一旁的未十七，笑问：“道友可还有疑惑？”
未十七摇头，亦是起身欲走。
老妪二人就要离去，不由面带惊讶，瑟缩问到:“你……你二人就这么走了？这……旗幡……”
青衫看了眼那幽光，笑了笑道:“此物虽也新奇，却是邪煞之物，避之不及，避之不及。”
未十七则是丢下句“要之何用”便径直走出了矮屋。
老妪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木讷的目光挪动到那旗幡上，苦涩地笑了出来，两行浊泪无声落下……
皓月当空。矮屋旁，老树下，未十七与青衫并肩而立，偶有凉风倦袭，搅动衣衫。
青衫侧身看看未十七，笑问:“道友可信？”
未十七眸中映了寂夜冷沉，淡看青衫一眼，开口道:“如若不信，阁下何须问我。”
青衫愣了愣，当即是明白了未十七的意思，揣着剑笑出声来:“道友却是个趣人，在下洛青书，可否交个朋友？”
“未十七。”
得了姓名，洛青书举头仰望夜空，怅然若失，“十七兄弟，这世间之事怎会如此不公？”
未十七不语，静等下文。
“这世间，凡人、修士、妖魔鬼怪融汇其中，这才生成了这浩渺的大千世界啊……又如何谈论谁之低贱呢？修士不也是凡人修得而来吗，为何转身便视凡人为猪狗？凡人活命皆是心惊胆战，既惧怕妖怪又担心修士……我等修仙之人啊，初衷又是为何？不应该为凡人弱者投以庇佑吗？而今这世道，修士之争凡人遭殃，竟是如此可笑……”
未十七轻叹一声:“天道无常罢了，谈何公道……这般世间哪里又存在公道……”
“哦？可否说来听听？”
未十七指了一旁的老树道:“你且看这树，若非此事，它当是蓬勃生机，枝繁叶茂，并且尚能长青百年甚至千年，但如今它却死了。它与整件事有牵连吗？没有。但它却是无端受此灾劫，无力避免，这便是天道无常，普天之下，任何人任何事的未来都是无法预料的。”
他看着洛青书，“正如凡人之与修士，凡人一生，若是论其人生走势，无非是出生、结偶生子、偶尔病情、年迈安息，然身处这世间便会与天地万物所联系，那么这人生则会出现变数，与人产生矛盾发生口角直至大打出手闹出人命，或者遇了地龙翻身全家死绝，又或者如这几人一般碰上修士斗法遭受牵连，遇上妖物被吃了，诸如种种天灾人祸，皆是其中变数。”
“天道因循，却又无常，而人道有为。世人为何而修行，为何渴求道，不在乎如此。无非是从中探究天道之理，从而令自己有能力克服一切变数。每个人与万物又是对立的变数，在这之中，若是彼此之间势均力敌，倒是能够相互稀释，而修士与妖魔逐渐亲近天地，他们有移山填海的能力之后，会成为更大的变数，凡是弱于他者，皆如此树，无力改变。”
见洛青书眉峰渐沉，未十七顿了片刻，接着道:“你说的也没错，万物有灵，又谈何贵贱高低，但是道行的存在是不可否认的，生在这样的世界里，谈何公道？道行决定生杀予夺，如若非要谈论公道，无非是心性罢了。修士妖物若心怀恶意，于凡人弱者便是天灾；修士妖物若是心有善念，便是造福众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便是这世间的公道之理。”
洛青书思忖片刻，倏而摇头苦笑:“如此说来，便是在下悲天悯人了。”
他向未十七拱手道：“受教了。”
未十七摆手，“粗浅而谈，身处在这样的世道下，人性难以预料，况且我连自己为善为恶亦不知……”
“十七兄弟困顿于此？”
未十七颔首，眉宇间多出了愁绪，“我想此事许久，人性只为善恶？不该如此的，我时常感受到内心深处或有其他的东西……我曾研读过那佛家七情六欲之论，倒是有几分道理，如今便是渴求这些缥缈之物。”
洛青书见他神情落寞，轻笑一声:“十七兄弟自认为没了人世感情？”
他轻拍未十七的肩头，笑若春风，心下纳罕：初见未十七，便觉得这不是个好相处之人，现在看来这人却又是个纠结的人，“就凭方才的一番说辞来看，你看待事物倒是见解独到，不过，你对自己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啊。”
未十七凝眉，侧身看了洛青书，对他之言深感兴趣。洛青书怂了怂肩，继续道:“你尚不知在这冷淡的外表下倒是有颗热心肠，这便是善。你自己不知，但是旁人稍加细心观你所为便能知晓你之人品。”
“便如同你没有取那邪幡，你可知自己是为何不取那邪幡？那玩意儿在下可是好奇的紧。”
未十七将这些话听在心中，沉吟片刻，“那邪幡与我无用，且……那老妪大限已至。”
洛青书逐渐收敛了笑容，黯然轻叹:“是啊，她没几日好活了。人之将死，徒添伤悲，何苦来哉呢？让老妪死前莫受那伶仃孤苦，也算是随手为之。”
“若如你所说天地不仁，圣人不仁，那这番天地可谓是没了人情味，那便是地狱一般水深火热。我等修仙之人，当不忘初心，留存善意。”
他盯着未十七，月华映满双目，问道:“你知道这是人性中的什么吗？”
“这是怜悯啊……”
未十七神色动容，枯寂许久的眸子漾了波澜，心中亦是激起千层浪。
这心有不忍的挣扎如同那时面对老阎罗，那时面对丫头……
他未十七怎会没有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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