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美人关
塞上秋来，北雁南飞。
大地上，一马绝尘向东，身后尘烟四起。
马依旧是黄马，人依旧是浪子剑客萧寒衣。不过此时马上多了一人却对眼下的瘦马似没有多少影响的目盲老人。
目盲老人便是前两天晚上萧寒衣夜闯牲口场时救下的那名目盲看门老人，正是萧寒衣一时起意“救走”的那个老人，眼下他正愁眉不展的在马上一个劲的催着黄马向前，只想尽快将这位老人安顿好，然后自己好做自己的事。
多年来一个人行走惯了，多了一个人他总觉得不习惯。
老人在短时间内便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就是“眼前”大侠造成的，随后便开始了喋喋不休的念叨：“额滴个老天爷嘞，额不过是大晚黑的打了个盹，根本木得想到还会出恁么大的篓子嘛。恁地是哪个祸胎，怎么就把额给掳走了？”
萧寒衣少年时游历天下，倒也知道老人一口道地的天水腔是什么意思，歉然说道：“老人家，在下昨晚酒醉出恭，一时朦胧不知怎么就到了牲口场，听到马叫以为敌袭，不意竟然伤了几匹马，怕连累您，这才除此下策把您从牲口场里拽出来。”
萧寒衣这话说得四处漏风，本就没指望老人会信——一个目盲老人，不是老于人情世故，怎会在偌大一个马场看门？
“好么，好么！”老人惊叫连连，“原来你是北边逃回来的兵油子！”
萧寒衣马上笑声瘆人：“是的哦，老人家你莫不是要说出去？”
老人似被吓住，使劲摇头：“木有的事，老头子耳朵不好，刚才木有听清。大侠不知道要打算怎么处置老头子？老头子腿脚不好，经不起这么折腾？”
萧寒衣看了身后尘烟，嘿嘿笑道：“要不我还是把你送回天水吧？”
老人再次摇头：“使不得，使不得！死了那么多马，官家老爷追究起来不要了额滴老命了么？千万不要把额送回去！”
“带你去神都怎么样？那里有钱人多，据说躺在地上什么事不用干就能有人给钱花，去不去？”
“不去不去，神都那里不好……”
“神都不好？”
“那里当官的太多了，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哪位大官小命都木得了，不去不去！”
“去西洛怎么样，没有那么多当官的。那里据说有钱人也不少。”
“不去不去，破西洛除了几朵梨花能有啥可看的……”
“那你说……”萧寒衣暗自皱眉。
目盲老人眼睛如寻常人一般“转了转”，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小九九给萧寒衣尽数看在眼里：“要不少侠恁把我带到一个不用干活就有钱赚的地方去吧？”
萧寒衣哼了一声：“老子还想去那样的地方呢，真有还等你？”
老人不觉害臊，唾沫星子横飞：“那现在恁是想去哪里，难道想把额这样一直带着？额滴年龄大了，经不起这样折腾。”
萧寒衣想了想，试探问道：“要是把你放在佳梦关怎么样？”
“佳梦关？”老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恁说滴可是天水城东面的那座城？”
萧寒衣跟着眉头一挑：“怎么，你愿意？”
老人欢快拍手：“愿意，愿意！”
“为啥子你又愿意了？先前跟你说带去你神都你都不干的。”萧寒衣皱眉问道。
“神都嘛太远了，佳梦关好哇！”
“嗯？”萧寒衣不意这烫手山芋这么好脱手，不由错愕。
“嘿嘿，不是有句话叫‘策马夹云山，至念佳梦关’么。”目盲老人笑容猥琐至极。
萧寒衣无奈点头。
“策马夹云山，至念佳梦关”这句出自罗奉朝著名的边塞大诗人，也是时任罗奉朝陇右道右参军王参平西出边关佳梦关，北击当时还未分裂的犬戎回鹘时所写的一首思念佳人的诗。诗中所写的佳梦关既是指自己身后的佳梦关，也有佳梦关的美人娇娘。
不过佳梦关古时有“塞北天寨”之称，传闻中更是《海荒志异》中所载青丘所处之地。其地多出狐媚标致女子，令多少人杰霸主醉倒其中不可自拔。有着当时罗奉朝军中第一诗之称的王参平王参军就娶了一位温柔如水的娇美妻子。后王参军击败了当时占据而今天水一带的犬戎回鹘，将之击退到夹云山西北，揽胜班师。
传闻佳梦关军民沸腾，同庆大胜。彼时佳人捧杯在侧，问得王参军一句：“将军英雄！出了夹云山，念及佳梦关时可曾念及贱妾？”
王参军则手捧玉杯一饮而尽，道了一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夫人可知你便是我的佳梦关？”
一语既出，美人顾盼生辉。
王参军这一句“策马夹云山，至念佳梦关”因为美人之问被天下文人子弟争相传颂，因天下太平，中原文人士子多有游历至佳梦关的。在见了佳梦关的塞外奇景，再加上盛产美女的有青丘故土之称的落雁山，把酒谈诗，成了时人一种风流潇洒的紧俏行径。
而佳梦关落雁山之地的奇景与美女娇娘自然也成了世人争相吹捧的两样东西，王参军的那句“策马夹云山，至念佳梦关”更是成了妇孺皆知的称赞美人名篇。只是这两样无疑都是文人雅士、名流士子才有资格谈论的东西，萧寒衣未料到目盲老人竟然也好这一口？
“你是说你想留在佳梦关？”萧寒衣不确定地问。
“是的嘞！”目盲老人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面上难得显出害羞之色，“策马夹云山，马已经有了，就差佳梦关的美娇娘了……”
萧寒衣心底忽然一松，舒了一口气，却疑惑问道：“可是老人家你的眼睛……我是说我把你放在佳梦关的话，你的生计怎么办？”
“额滴生计？”老人摆了摆手，拍拍胸脯说道，“不用担心额滴生计！额有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就在佳梦关里，你带我去找她就行。”
“青梅竹马的朋友？”萧寒衣疑惑，但还是松了一口气，“那行，到时候我带你去找她。”
老人满脸红光：“好得很，好得很呐！”
两人一马身后二十余里，一众不下一千的黑甲将士护着六人向东而来。
黑甲将士自然是天水城的边防军士，由城主贺连山亲自筛选，个个杀伐果断，乃是沙场上久经战阵的老兵，而被围在中间的六人自然便是凉戎六人了。
受伤的老格拉与阿耶赖、格桑一辆马车，三名凉戎骑军仍旧骑马而行。
汉唐天子亲批朱文，前后不到八日，贺连山的奏呈得了批复。于是贺连山亲挑黑家军护着凉戎使臣三人向东而行。
马车内的老格拉面色蜡黄，嘴唇依旧有些苍白，显然是伤势过重所致。但若是寻常人受了如此重伤，却决计没有他恢复的这么快。
倒是一旁的阿耶赖，本就面色苍白，因为中了毒的原因，面色更显苍白，起色竟比老格拉还要差上几分。
格桑在马车内时不时地掀开窗帘看向窗外，面上带着忧色：“格拉，这还要多久才能到神都？”
老格拉声音平缓，恢复了之前的从容气度：“按照目前的速度，应该六七日便可抵达。”
“啊？这么慢！”格桑皱眉，“咱们在天水城一共呆了不到八天，那城主送出的奏折便一个来回了，这样算下来不是要四五日吗，怎么怎么至少要六七日了？”
老格拉摇了摇头：“上呈汉唐天子的奏折是由专门的信差沿途经过驿馆换马一路快马加鞭送去的，脚程自然要快。可咱们眼下是由大队人马护送，人多，脚程自然要慢上一些。”
“不过。”阿耶赖此时开口，“按照格拉您的预估前后要差不多十日时间，如何这里不到了八日便赶回了？”
格桑也疑惑地看向老格拉。先前在驿馆的时候格桑曾经问过老格拉为什么在见了天水城的城主之后为什么不能马上派人保护他们前往神都，老格拉已经解释了这是汉唐朝的定制，并言明了快的话可能要十日的时间，这还是按照他们凉马里的优选千里青骢大马的脚程去计算的。
可出乎意料的是从他们入了天水城的时间算起，前前后后不过八日时间，自汉唐天子的批复便送了回来。那天水城主行事当真雷厉风行，亲自筛军护卫，一路疾行向东。
能早一天赶到神都自然是好事，可是这时间足足提前了至少二日，这就让凉戎这些使节疑惑不解了。
老格拉听到阿耶赖发问，自己也是先皱眉思索，片刻后才说道：“照理说不应该，两日路程以宝马良驹的速度来说的话可能足有两千里，一来一回的时间算上去的话应该是一千来里……”
阿耶赖试探着说道：“有没有什么更快的良马能在这样的路程缩短一日时间？”
老格拉想了想才说道：“前几日见到的那黄麟驳应该可以，只是这种奇物怎么可能这么寻常见到？便是汉唐朝有了这样良驹也早就收进了皇朝内苑了，怎会供区区信差骑乘？或许有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阿耶赖追问。
“会不会可能是汉唐朝天子提前知晓了咱们的脚程，提前在半道上找人候着，然后时间就提前了？”老格拉试探着说着。
不过马上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给他自己否定了：“这等外邦时节觐见的奏呈批复依照礼制都是需要得到天子亲笔御批，加盖国玺玉印的。天子御批且不说，光是国玺玉印就是不能离开皇宫的……”
“那会因为什么？”阿耶赖自己也揉着额头，全然没有因为自己中毒面色苍白，这一揉搓，面色更差了。
老格拉摇了摇头：“具体目前我也不得而知，只是如今可以确定的是咱们的确可以早一点到神都了。能早一点到也好……或许到时候见了汉唐朝的天子，这些都知道了。”
“就是就是。”格桑到底少女心性，想到马上这次使命就要完成，声音跟着也欢脱起来。
“不过在此之前咱们先要经过汉唐朝的佳梦关，再过西洛城，最后就可以到神都了。”老格拉也跟着神情轻松，“如果不是时间紧迫的话，其实你可以在落雁山看看那里的胡地美女，时节要是春天的话也可以去芒砀山那里看看漫山遍野的梨花……”
“落雁山的美女？芒砀山的梨花？”格桑面带疑惑。
“呵呵！”老格拉面带追忆，“佳梦关的美女可是天下闻名，一点也不比姑苏古地那边的美女差。佳梦关一带素有‘塞上天寨’之称，水美人美，落雁山的美女更是别具风情，极有江南女子的妩媚，又有塞北女子特有的气象与胸襟，是天下名流士子、侠儒俊彦最为称赞的。”
“落雁山？这么老土的名字……”格桑忍不住笑道。
“你可不要小看了这落雁山的名字。据说落雁山的名字正是因为当地的女子每逢天好之时便会登山，天上群雁过时望见山上美人风姿，忍不住自惭形秽，收翅坠落，是以才有了落雁山之名。”老人款款而谈。
“什么人这样美，竟能让天上飞鸟都觉得失了颜色？”阿耶赖轻声笑道，“能有我们家的小格桑漂亮？”
格桑闻言俏脸一笑：“还是我的吉安普最好！”
她看了看老格拉一眼又说道：“那就等我们完成了这次的使命，回来的时候我就去看看，如何？”
“好！”老格拉点了点头，“其实这佳梦关我也想去看一看的。少年的时候游历天下，那个时候也曾想着能做到王参军那句‘策马夹云山’，然后到了佳梦关娶一个漂亮媳妇的，可惜呀，这一辈子都没能娶个漂亮媳妇。”
“格拉……”深知老格拉身世的阿耶赖默然，但马上又想到老格拉一生坦荡，从未对此事介怀，跟着应道，“是的，王参军那句‘策马夹云山，至念佳梦关’初读时只觉平淡，知晓其中典故之后才觉得壮怀激烈与柔情百转皆蕴藏其中，再读时恨不能生在其实，为其旗下一扛刀小卒亦足矣。”
“这个王参军竟有如此魅力？”格桑忍不住问道。
“王参军本命为王参平，是罗奉前朝前期有名的边塞大诗人，与罗奉朝最出名的诗酒剑仙关飞白也算相识。不过这位大诗人显然志不在游山玩水，而在于边塞建功，是以当时驻守在还是边塞重镇的佳梦关，与占据天水的犬戎回鹘往来搏杀，搏取功名。罗奉朝能将边境扩充到天水城以西到夹云山，就是在有王参军的时期做到的。这位王参军不仅写得一手好诗，一手马上刀法更是天下少有。是以在中土历来又有‘关内剑飞白，塞外刀饮血’的句子，一个说了诗酒剑仙关飞白风流洒脱，一个说了塞上王参军的沙场征战。”老格拉神色向往。
“然而王参军最让人艳羡的不是他的才气与刀法，而是他建功立业之余更是抱得美人归——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落雁山美娇娘为妻。传言在王参军击破回鹘金刚大胜回城的时候美人捧杯问了一句话。”
“什么话？”格桑下意识地问。
不等老格拉解答，阿耶赖率先说道：“将军英雄！出了夹云山，念及佳梦关时可曾念及贱妾？”
格桑咯咯笑了起来：“呀，这位美娇娘看来是心里有气呀，谁叫这位王参军说了那句‘策马夹云山，至念佳梦关’呢？”
阿耶赖笑着摇头：“你别急，你可知这位王参军怎么回的？”
格桑疑惑：“怎么回的？”
“那王参军说了一句话便让美人展露笑颜：‘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夫人可知你便是我的佳梦关？’普姆你说说这位美人心底还有气没气？”
格桑闻言一愣，随即喃喃道：“那自然是没气的了。”
“呵呵！”老格拉此时竟然也学着格桑扒开车窗看向窗外，口中轻声呢喃：“美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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