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言念故人新如昨
好像这天底下的故事，那些个情节跌宕起伏的也好，平淡无奇的也罢，但总有那么一两段总会说到人的心坎上，说不上如何悲春伤秋，也谈不上如何感伤入怀，偏偏就会在人的心湖投上一粒石子，未必波澜起伏，但总是要荡起一丝涟漪的。
当李姓的庙祝老人以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将那位姓徐的河神老爷娓娓道完之后，河神庙小院的里的气氛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沉闷。
老人家讲完故事后端起手中还剩下小半碗酒水的茶碗对着河神庙主殿方向举了举，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还不忘咋舌回味一番，就是不知道是美酒甘醇，还是往事难以忘怀。
李亦然赶紧拿起酒葫芦，老人家却是摆了摆手，轻轻将手中空碗放在桌上，食指沿着碗边划了一圈，抹过残余的酒渍，然后放到嘴里吮吸了一下，笑道。
“故事都讲完了，就不好意思再腆着脸骗你这个后生仔的酒喝喽。”
老人随即双手掸了掸衣袖，起身朝河神庙主殿走去，那个本就佝偻的背影更显佝偻，老人家一步步爬上河神殿门前石阶，站在石阶顶端，缓缓转过身来，浑浊老眼望向河神庙庭院东南角，那里有一株桂树，大海碗粗细，冬日里依旧枝繁叶茂，向阳而生。
想来新春到来，春风催绿，更加会璀璨欲滴吧。
老人徐徐抬起双袖，拢了拢，轻声念叨了句。
“来年春风又裁叶，公子却是一去不复返。”
桌子上坐着的几人跟着站起身来，李亦然大咧咧的嚷嚷道。
“老爷子，等等，你说说，河神老爷这么个可歌可泣的故事，非给你讲得死气沉沉的，不行不行，你那竹筐子里的青香多少钱一束，给我来一打，要是这河神老爷真能听到呀，今天就算败家一回，我也非得在河神老爷面前给你穿穿小鞋不可。”
李姓老人闻言望向李亦然，笑道。
“哟，还真不怕跟你说道，我这糟老头子呀，穷了一辈子，问题大多就出在这双脚上，太大了，穿了一辈子的大鞋，也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做鞋的布料，还没穿过小鞋呢，来来来，今儿个就不收你钱了，要是真能穿上回小鞋，没准能收收脚，回头棺材本上要是能多上一笔添头，说不得还要谢谢你呢。“
李亦然一听免费毫不客气的带着几人三两步跳上台阶，站在李姓庙祝老人身旁，笑嘻嘻的摊开双手，就像是逢年过节向长辈要糖果和红包的孩童一般。
李姓庙祝老人伸手在李亦然的手心拍了一巴掌，故作哀愁。
“可怜我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被人卖了还得帮着找装人的麻袋哟。”
随即老人弯腰自竹筐中挑挑拣拣，拿出五六束早已拣选分好的青香，挨个一个一个递过去，几人也是一一双手接过，唯独琉璃那里老人手中的青香没有递出去，原因是琉璃姑娘并没有伸手接过青香，李姓庙祝老人顿了一下，把青香收了回来，有些尴尬道：
“姑娘，不好意思啊，这青香是老头子平日里空闲时自己制的，想着与其花钱去买，闲着也是闲着，便自己动了手，能省一分是一分，也怪我老头子手艺差，没什么品相卖相可言，寻常时候都不敢拿出来摆在外面，只是偶尔有来上香的香客忘了带香，才偷偷摸摸拿出来方便一下他们，希望你不要嫌弃。“
琉璃摇了摇头，也不言语，只是望着那束青香轻微皱眉。
小道士赵夙初一手拿着一束青香，一手悄悄拉了下琉璃的衣袖，望着她轻轻点头，琉璃稍微犹豫了一下，这才伸出一手接过老人手中那束青香。
庙祝老人给几人分发了青香之后，便跟几人招呼告罪了一声，说是要去跟那个常年在这段河面上讨生活，姓周的老头打声招呼，好捎带他们过河。
几人步入河神庙主殿内，放眼看去，除了主殿正中那尊河神老爷的金身外，就只有一张摆放在金身前的供桌，供桌上摆有一个插香的香炉，香炉摆放在供桌的正中间，香炉前有一碟桂花糕，不多，也就两三块，不过很新鲜，想来应该是刚摆上不久，香炉左右两边各有一盏长明灯，供桌前还有两个方便香客叩拜的蒲团，整个河神殿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虽说简陋，倒也还算得上中规中矩。
倒是那河神老爷的金身，跟想象中那些庙里龙骧虎步岳峙渊渟，或是仙风道骨气态巍峨的金身神像不大一样，虽说石刻并未细致到栩栩如生，甚至有些轻微模糊，但也能看出来是个年轻人像，端正笔直，有如松立山冈，风疾不摧。
腰间挂有一柄佩剑，朴实无华，倒是与河神金身，相得益彰。
整个河神老爷的金身只比常人略高一点，洁净无尘，细看之下，金身之上些许彩绘漆色已是掉落不少，想来是因为服侍河神老爷的庙祝老人经常擦拭的缘故。
江瑾瑜和小书匣恭恭敬敬的跪在河神老爷金身前的两个蒲团上，一双小手举着青香，虔诚叩拜，而赵夙初三人则是站在一边，三人面对这位印象挺好的河神老爷金身，礼仪倒是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郑重，李亦然对着河神金身拜了一拜，赵夙初作了个道门稽首，琉璃姑娘则是抬头凝视了河神金身片刻，然后三人才分别将青香插进供桌上的香炉里。
不过琉璃手中那束青香未曾点燃，就这么插在了香炉之中，赵夙初见状有些赧颜的伸手拍了拍额头，突然间有点庆幸还好庙祝老人帮他们询问那个在河上讨生活的老伙计去了，不然怕是又免不了一番尴尬境地。
而江瑾瑜和小书匣两个跪在蒲团上的小家伙，眼见赵夙初三人将青香插在了香炉里，便也跟着站起身，不过尴尬的是可能供桌稍微有点高，小书匣伸手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高度，便转身将手中的那束青香递给了个头比她还要稍稍矮上半个头的江瑾瑜，小姑娘便就这么看着那个在供桌前踮起脚尖，努力将手里两束香分别插进香炉里的少年，小小姑娘，心里头没由来升起一丝好感，觉得一路上都有这么个家伙相伴，其实真挺好的。
年少不知情没关系，怕就怕知情不少年呐。
不过下一瞬，小姑娘看见那个少年还在笨手笨脚的往香炉里插另外一炷香，就气呼呼的一巴掌拍在江瑾瑜的后脑勺上，丝毫没个姑娘家觉悟。
“你傻不傻呀，把两炷香合在一起直接插上不就完事了么，非要分开插进香炉，这不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江瑾瑜伸手揉了揉被小姑娘拍过的后脑勺，有些委屈。
李亦然会心一笑。
“你这丫头不知好歹，人家江瑾瑜这不是怕把两束香混在一起后，河神老爷分不清是谁上的香嘛，万一到时候河神老爷光记着他的香火忘记了你的好，那可怎么办才好哟。”
小姑娘捏着自己下巴沉思了下，从江瑾瑜手中拿过那束香，顺手又在江瑾瑜额头上轻轻敲了一板栗。
“知道啦知道啦，就你这个野爹心眼多，还罗里吧嗦的，跟个缺门牙的老婆婆似的。”
李亦然被小姑娘狠狠噎了一句，干脆把头撇向一边，修起了闭口禅。
随即小姑娘一手撑着供桌，然后猛的用力一撑，另外拿香的那只手飞快的将手中青香插进香炉中，落地后，拍了拍双手，冲着江瑾瑜一挑眉，这才眉开眼笑昂首挺胸的朝着殿外走去，啧啧，那气势比起那些拿了武评榜的前辈高手还足，毕竟一下子干败了一大一小两人嘛，可不得了，了不得。
上完香后，恰巧五人走出殿外，李姓老人便回来了，笑着说那船已经在外头的渡口上等着了，一行人站在河神殿前的石阶上跟老人告辞，在几人转身后，李姓庙祝老人老人突然沙哑开口。
“小道长，我听说阳间之人要是多做善事，可以帮那些已经故去之人积攒一些阴德，你说我要是帮少爷多积一些功德，来生少爷和青竹姑娘是不是就能好好在一起了？”
那一年，有个李姓青年初进清平书院，便被书院的院士青眼相加，郡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姑娘爱慕思量，也是那一年，郡城外的野狐渡新建了座河神庙，请了位姓徐的将军金身。
打那年以后，河神庙里多了位年轻的李秀才，知道那位姓徐的将军喜欢吃桂花糕，便在河神庙院子的东南角种了一棵桂树。
到如今，桂花挂枝时节，芳香十里，桂树亦是亭亭如盖了。
那金身供桌上的桂花糕点，万日如一日。
念念不忘，年年不忘。
赵夙初闻言顿了一下，然后背对着庙祝老人点点头。这个一直以来没心没肺的小道士，眼睑低垂，突然之间生出一丝伤感。
既入金身，何来来生啊！
而那个一辈子还是秀才名头的庙祝老人，站在河神殿门口石阶上望着几人背影出了河神庙大门后，回首自河神庙主殿门口的竹筐中拣选了一束青香，青烟袅袅高过河神老爷的金身头顶，下面有个大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人，微微低着脑袋，双手合什，捧着青香，双手食指轻轻抵触眉心。
碎碎念着岁岁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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