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店小二之死(四)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白日里何欢不过觉得那上门乞讨的乞丐有些可疑,向赵捕头打听之下才知这镇上竟还真有个恶名昭著的尸傀傀儡师。尸傀傀儡师难对付,二人这才有了“引蛇出洞,黄雀在后”的一出。可眼下,这活生生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了…情况还真有点出乎意料。
“弃网!小心液体有毒!”赵捕头一声令下,六个衙役齐齐弃网跃开,却都紧盯那大网和那突然垮掉的“人”,甚怕其中有诈。
一阵轻微的瓦砾踏动之声从何欢身后传来,伴着一阵细微不可听闻的风声。
“钉”的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何欢本能地回身挥剑一挡,一截森森的白骨瞬时被劈入房檐之中。
而几乎与那“钉”声同时,一个黑影以一阵轻风般拂过何欢面前,几近无声,却是疾快。何欢眉宇微蹙侧身一旋,跃步急追而上。
那黑影一身暗黑斗篷,行步间只几片瓦砾发出轻微声响。那斗篷篷摆宽大,包裹着那人令后面人辨不出那人身形体征。
这一追一逃不过十步,两人距离又是错开一段,何欢皱了皱眉心,脚下一点,隔空挥剑刺向那人后背。
江湖正派,向有礼待光明之德,光明磊落的礼待之道,无论待客比武,都应正面相击,哪怕面对穷凶极恶之徒,也不可趋利避害,如此,才有示公平公然之处。可话虽如此,凭那人的轻功和刚才的招式,何欢直觉,哪怕是之前的群鬼哭嚎,黑风席卷,也不过是那人手下留情未尽全力的招数。而现在那人若尽全力就这么跑了,有些真相很可能就此成谜,而这谜,大有可能与要寻得梨花竹筒有关。
剑光出,墨色的剑身泛起一缕肉眼可见的寒光,剑身未及剑气却如飞羽利箭般刺向那斗篷黑影。
黑风突旋,那宽大斗篷下的人转身一甩篷摆,抛出一团黑色的气,带着一阵如同鬼泣般的尖锐呼声,即又立马回身继续疾行。
这一道黑风剑气的相触似两锋利的锐气相撞,一阵碰撞轰散,剑气如瞬间碰触击溃无数碎石,最终略胜一筹。只是这一击,本是锋锐的剑气也失了可击中追至那人的契机。
“路人召!”屋檐下响起赵捕头的喊声,斗篷里的人明显闻声一怔。声如雷下,底气十足,竟震得屋上的瓦砾都为之一颤。
下一秒,在后面追赶的何欢明显感觉到,那人本是规律快速的步调竟一时慌乱了下。
“…捕头啊捕头,你还真是恶人的克星啊!”何欢一面加快脚步,脑子里还真有些庆幸自己没干什么坏事。
一声瓦砾劈裂之声霍然从前面传来…何欢脚步一顿,只见前面一直疾奔的黑影徒然一个刹停,脚下一滑,差点没摔在屋顶上。
这一幕要放在平日,看得人多少有些搞笑,但眼下这情形,何欢觉得这会儿要是笑一笑,似乎有点不太合时宜。
何欢眉心一挑,脸上不自觉的就是一副“哟,有戏啊!”的神情,脚下一跃便是又离近了那人几步。
“还想跑!”赵捕头的声音再次从屋檐下传来。黑影一个踉跄赶忙跨步往前,却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劈裂之声。
巨大的气斧宛如天降的神器,随着捕头手上官刀的挥落,毫不留情地劈向那屋顶上一身斗篷的黑影。顿时,一阵山崩地裂的轰响,应着一串“啊啊啊”的惨叫…
直到这时何欢才发现,这斗篷下发出的声音竟是个青年,且听着年纪也不大。
半空劈下的气斧带着刚劲强大的压强,应着巨大的轰鸣,眼看要将斗篷下的人一刀两断。
嚎叫和轰鸣并起。那黑影狼狈地闪身,脚下一抖摔下房檐,却还不及起身便被几柄官刀架住了脖颈。
轰鸣声乍止,何欢只见那本该将房宇劈成两半的巨大气斧不知为何,竟在接触到屋檐的一霎那消失不见了…而捕头手中的那柄官刀,也已收回刀鞘之中。
普天四象,谁无敌手,古往今来,一直各有千秋。
押人回衙门夜审的路上,何欢难得的沉默,脑中思考着师父某次训诫时说过的话。
原本以为赵捕头只是那股刚正不阿的脾性威慑了衙门里的人,如今看来,这种以气化形的高深内力和气魄也是令衙门中人敬佩与佩服的地方。想到这里,何欢暗暗地又一次感慨:“真是幸好自己真没干什么坏事啊!”
几人行色匆匆却是无人言语,死尸傀儡师被捕头封了穴道无法作恶,但谁知道这人心中的盘算。捕头恐生变故,一路都是格外警惕。
“何兄弟,”一行人正慎重前行,走在前面的捕头突然停步,转身对后面的何欢抱拳一揖,道,“这次多谢何兄弟挺力相助!赵某之前误会何兄弟之处,望何兄弟莫要在意!”
“赵老…捕头客气了!”何欢回礼。
这样一来,不光是捕头一人,连一旁六个衙役都是认得何欢了。虽说官衙一开始应对何欢也有所怀疑,但赵捕头这一语,何欢便算是被排除嫌疑了。
对比何欢,此刻被按坐在木椅中双手铐枷的人,实在显得可怜和无奈。
“…大人,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没杀人…”
木椅上的人带着哭腔地喊冤,无奈双手双脚都被木椅上的铁索铐住,无法挣脱。
“没杀人?那那些死尸傀儡是哪来的?”审讯的衙役似看惯了疑犯的演技,一拍面前摆在疑犯与衙役之间的长桌,怒斥道。
四面石质灰墙,一支清香,一鼎香炉。何欢还是第一次见到衙门中传闻专审重犯的石牢。仔细一看,这灰色的墙还真是岩石一块块搭起来的。
“小生…小生是到百里外的老桩坊买来的…都是没人要,没钱葬的…大人,真的不是小生杀的啊!”一身白衣襟衫,斯斯文文,若是不是亲眼看到那人跌下房檐,何欢觉得自己哪怕是与这人交过手,一时也不会觉得这样一张文弱的书生脸,会是操纵一群死尸傀儡,席起黑气飓风,在路遥镇衙役口中恶名昭著的死尸傀儡师——路人召。
“哦?没钱葬的?”赵捕头稳坐木桌一侧,一柄官刀配在腰间,眉间褶皱成对眼前人厌恶和轻蔑的“川”字。
“……”无声的吞咽,白衣的“书生”微微的停顿,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不…捕头,不是那个意思…小生已经为那些人立了衣冠冢了,可没让他们魂魄无处安身…”
“废话!”徹亮的拍桌声,赵捕头未作言语,一旁的另一个衙役眉目冷峻,似已怒到了忍无可忍,“未经批许私贩尸体,盗取有主之尸,仅这两项就可判你杖刑百余!傀儡师害人无数,更有为制傀儡杀人之嫌,说!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衙役怒目瞪眼,一拍桌面将一张店小二的画像拍在桌上,眼中看向那傀儡师的眼神无一不是厌恶和愤慨,似本着衙役的职业道德才勉强忍住一拳打过去的冲动。那一双双紧盯着“书生”的眼睛,似也都认定那傀儡师为制死尸傀儡,必是在那些人生前施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而那店小二的惨死,不过一众案底中多添了一件罢了。
“…这人,我不认识啊!”白面的“书生”一脸苦恼,清秀无害的面容都已经哭丧了。
“不认识?不认识为什么要派傀儡去店小二的客栈?!”问话的衙役一脸恼火,问话中更是声声怒喝。
“这,这小人也是被逼的…有人花钱托小生,只好…”
“托你之人是谁?”路人召的话还未没完,一旁一直沉默审视的捕头沉声发问道。短短几个字,何欢却见那“书生”脸上滑过一瞬间的惊惧。
“…这…赵捕头也知道,我们黑市的买卖不能随意透露买主…这个若是违背,随时可能招惹杀身之祸的…”路人召无奈又求饶地对着捕头笑了笑,不得不说,就算知道这人操控死尸十分危险,但面对一张文弱书生的脸,还是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坐在角落,被以涉案目击人证“请”到石牢的何欢暗想,也不知道这人到底凭这副面孔糊过多少人。
“人你没杀,那可有见过。”赵捕头手指扣了扣桌面,虽话语不多,但气势间显然威严肃色许多。
“……”这一次,路人召没再对那画像一扫而过,而是看了眼捕头,皱了皱眉,低头思考般地观察起画像来了。
“呵…捕头的威严啊…”何欢发觉这已经是自己今晚上第三次感慨赵捕头的厉害…想了想,觉得以后要做坏事还得离捕头远一点。
“前天夜里,这人可能乔装打扮,也可能只用一块袖口或者别的遮掩面容。这人行动极其小心鬼祟,哪怕走路也可能前顾后看。此人因第一次踏入黑市,会因为路线不熟而左右徘徊,最后拐入一个隐蔽偏暗的巷角。”赵捕头说话的声音不怒不厄,目光却未离路人召半寸,鹰一般的眼睛审视着对面那人细微的表情。
一时的静默,赵捕头言罢便不再言语,一旁的衙役也似沉住了气未再逼问。
“…赵捕头要这么说的话,小生倒确实可能见过这么个人…”似思虑了许久,理顺了思路,路人召皓齿含笑,突地明媚一笑,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说。”赵捕头神色不变,深凹的眼窝注视着路人召变换却变得认真的神情。
“那些死尸确实有我偷的,但除了老死的,大多都是病死或者溺亡…不过都不是我设计的,那个老义庄不过是收集这些用来买卖罢了。”路人召正了正神色,一言一句道。
“还有呢。”赵捕头未做表示,也未予否认。
“赵捕头这次出兵围堵不易,若想判我个偷尸盗尸的罪名,小生自也认了!但若要杖责百余,小生只怕那板杖经不住小生这阴渡之躯,若打折了,总归引人揣疑,还倒不如让小生去牢里避些风头。”路人召含笑侃侃而道,话音谦和礼貌,乍听之下毫不似一个被审犯人说话的语气。
“狱中该上交的伙食奉银,小生一定一文不少,只要大人保我别体无完肤…”
“呵…”何欢听到这,闻言轻地冷笑了一声。相比之下赵捕头的反应更是直接,只抬眼瞥了眼这个白净“儒雅”得似不沾尘世的死尸傀儡师,眼中的神色不言而喻。
“有完没完!”赵捕头没说话,一旁的衙役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这位大人莫急,小的还有几句话,想与那位兄台说。”
“嗯?”几个衙役闻言都转头看向在角落搁着腿,一副看戏模样的“人证”。
“你是说我?”何欢正听得那傀儡师的要求觉得兴趣,没想到还会被点名,循声看去,便见傀儡师面带笑意,却又似笑非笑。
“兄台在黑市对那些傀儡手下留情,让他们免受支离破碎之苦,小生在此先言谢过!日后若有那些傀儡可行之事,兄台大可言语一声,小生自当派人过去支助。”白衣的“书生”点头示意,连看向墙角的目色似都显亲和。
“呵。”何欢笑,“路人兄不必客气!在下是第一次接触这种活的死尸,无意失手。不过有了这次,一定下不为例!”
“……”路人召的嘴角不觉地抽了两抽,一抹杀气转瞬滑过面颊,却是化作一声遗憾的叹气,“看来这位公子果然如那人所言,哼!正道果然无趣。”
“哦?那人?”何欢扬眉,“你说的那人,可是一个女子?”何欢问道。只是那路人召已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抽去,不再搭理何欢。
赵捕头冷咳一声,将二人的注意又拉回桌面店小二的画像上。
被赵捕头“手下留情”饶了一命的路人召这次没再多说什么,只看了眼画像勾勒的人脸,道:
“捕头问的这人,大约是前日夜里子时到的黑市。看着就是第一次进黑市的人,也不像懂得黑市买卖的规矩,看见我那老妪尸傀还上前问了路,问说黑市最窄的巷口怎么走…”路人召说到这顿了顿,“赵捕头应也知,黑市内最窄的巷子都不是给活人走的,一般生人怎会轻易提及。本来小生以为那人是被人驱来买尸的,谁知取了那人的钱囊,也不过二三百两,买我一尸傀的断臂都不够!”
“偷盗之罪,轻则杖罚几十,重则断手断脚。”赵捕头不动声色,只沉声顿气一字一句道。
“……”路人召汗颜,心道与官府打交道果然麻烦,一面却赔笑道,“呵呵…小的也是无奈的…捕头也知,黑市这两年生意越来越差,那些尸傀又容易饿…小生也是一时没忍住,才顺手牵羊…”
路人召的话没完,赵捕头已神色示意一旁一直按押着路人召的其中一个衙役,只见那衙役戴上一副黑色手套,开始搜索路人召的袖口和腰际灌袋处,不一会,便在找出一个金色钱囊,里面不多不少,正好三百二十两。
“三长两短…”赵捕头剑眉紧蹙,眼中闪过不明意欲的复杂神情。
“这我可没动过。”路人召辩解道,“小生本来也没打算告诉那人窄巷的方位,但看那人来来回回,觉得就算我不说,也迟早被人坑了去,这才说了个大概的位置…诶诶诶,捕头息怒!小的也是一时兴起!但,但那个位置是错的,按照小生给他的方位,绝对找不到窄巷…最多,也就是在黑市迷个路…”
赵捕头眼中的怒色显然可见,路人召喉口的吞咽,任谁都看得清楚。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缆绳,路人召觉得自己今晚上真是倒霉到家了。
“那晚你可见过一个红衣少年?”只是不等路人召心中感慨,墙角的布衣突然朗声问道。
“红衣少年?”路人召清秀的面颊微微一愣,随即又是浅笑,“哦,你是说那个躲在屋顶上的红衣小孩?呵!我就说现在难得有年纪那么小,轻功就那么好的小孩,原来是你的人!”白净的面孔神色微变,“不过可惜了,可惜他那时候发现了我,跑得太快!如若不然,呵呵呵,我这摊位再多一个也是不赖!”
“哦?是吗?”何欢眯眼,但看那赵捕头眼中的怒色可比自己的假笑来得威吓得多。
那路人召没得意一秒,便又“哎呀”一声惨叫,只见那嵌在木椅扶手和椅脚上铁铐浑然收紧,一下嵌入那路人召的皮囊下,渗出丝丝血迹。
“看来你之前的所言不假。”布衣的人冷声回道,目中对那受刑之人毫无同情。
经过一夜的审讯,第二日官府的衙役果然在路人召所述的那个黑市巷子里发现了扑溅的血迹,和形态怪异的兵器划痕。赵捕头一早汇报县官大人,将恶名昭著的死尸傀儡师路人召,“如愿以偿”地投进了官府大牢。
只不过,县官大人所判的牢狱刑期却与死尸傀儡师路人召所提大相庭径。不是两年,也不是三四五年,而是漫漫的十年,外加收缴全部身家资产,并炆毁找到的那些死尸傀儡。如此,路人召也算是一穷二白地入了狱…只供一个店小二的行迹,便换来“倾家荡产”,入狱十年,到底值是不值?也只有路人召自己知道了。
不过这些对于何欢来说,都是后话了。
快马加鞭,马蹄飞驰,夜审的第二天一早,何欢便马不停蹄地赶往约契中所言的地点,祁连镇。
这一份看似简单的寻物差事,从出了聚福客栈开始便波折不断,到现在连累了无辜的小二惨死…何欢实在不敢打赌,如不按约契所示赴行,又会有什么样不可预料的后果。
骁骑奔波二日,约契第十日的午时,何欢终于看到写刻着“祁连镇”三个大字的镇牌木坊。
若说路遥镇是经商之地,那这祁连镇便是个依山傍水的清静之地。背靠青山,三面环水,古朴不带雕刻的棕木牌坊,处处二层木排的小楼,只随意一眼,便觉得这镇中好一副古色古香。
正值午饭时间,邈邈炊烟引得连续啃了两天干粮和杂草的一人一马顿觉饥肠辘辘。棕色的骏马都甩了甩棕鬃,“饥不可耐”地迈开步子向镇子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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