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魔宗余孽
飞星楼上那书生苦恼地拨弄算珠,乌木算盘啪嗒狂响,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律。
片刻后,他终于停住手上的动作,望向那马陆缠绕的方位,白面含笑,不再去多想。
此时,方晴怜自王乃大胯下滑过,足尖轻轻一点,正要腾跃远遁,却被那王乃大猛地一踏地面,随着大地的霍然颤动,庞然巨力顺着石板传向方晴怜脚尖,后者只觉得整条腿的骨头都要被顷刻震碎。
她干枯的皮肤稀稀拉拉剥落,从中钻出的方晴怜却仿佛不受影响一般,立马躲到十余丈外的高楼上。
“本事不大,邪功倒会的不少。”
王乃大冷哼一声,抖落手中的死皮。
“嗬嗬嗬,为重现昔年芳华,老身这九转蟾蜕功,每蜕一次,旧年的顽疾与沧桑都会随之扫去。不过这也是来之不易的替死之术,每修得一蜕,便要吞数十上百童男童女的元气,一息之间用去两蜕……大将军真是好功夫。”
方晴怜的笑声干瘪沙哑,却明显比方才清晰了许多。
王乃大认真看去时,发现她的身材高了些许,脸上的皱纹也有所减少。
只是那一双空洞的眼眶,无论何时看去,都显得惊悚可怕。
“走吧,毒傀。省的将军府高手赶至,到时候再想逃身,可就得废更多功夫了。”
从发生骚乱到现在,也不过盏茶多的功夫,故而方晴怜显得游刃有余。
别看王乃大表面对镇北城放纵,实则外松内紧,真要都护府在城中的力量活动起来,这城可比她那堪比龙潭虎穴的黑日魔宗老巢还要森严。
王乃大盯着蹲踞在楼上,秃毛猴子似的方晴怜,指骨捏得咔咔作响。
大王朝惠武公主天生金刚不坏,其体质与诸多功法难以兼容,再刚猛的功法或许都难以比拟王乃大的蓄力一拳。
故而在十三岁那年,王乃大便被送入镇北城中随上任镇北大将军在军中磨砺,学的皆是直来直往,一骑当千的招式,没有花哨的轻功,更没有千百般招数那么多弯弯绕绕。
因此在镇北城中面对方晴怜这泥鳅一般的滑腻角色时,便显得捉襟见肘。
不见得王乃大捉不住方晴怜,但要那样做,非得拆掉半座镇北城不可。
传闻王太祖可徒手开山断浪,王乃大拆城的功力,也丝毫不逊其祖。
随着方晴怜的指令,那没有皮肤的黝黑之人牙关有节律地敲响,巨大马陆也渐渐收回身子,正要遁入地下。
然而,正要撤去的马陆与毒傀陡然停住,似被什么巨大的吸力所牵引,难以挣脱。
擂台中央骤然形成一道风涡,卷起满街黄沙。
“这怎么……可能!”
方晴怜狰狞尖啸,那难以置信的音调几乎要撕破嗓子。
她手杖遥遥一指,蜕下的枯皮往擂台方飞去。
就在这时,马陆千足狂颤不止,腹腔内发出凄厉的哀鸣,空街回响,余音绕梁,令人毛骨悚然。
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还在后头。
王乃大虎目圆睁,视野所见,那马陆坚硬如铁的甲壳正泛出一个又一个半透明的囊泡,好似有什么东西要自内而外撑破。
马陆哀泣着在风涡里扭曲打滚,整条街都是它捶打地面的轰隆巨响,最后疼得实在受不住了,它又痛苦地蜷成球状,似要极力压制体内那沸腾的冲动。
它如吹胀的孔明灯般越发股胀,若非它的甲壳有着远胜钢铁的硬度与韧性,此时的怪虫早已炸出满地毒脏。
毒虫残躯惶恐远遁,朝天秀仍旧安稳地立在原地,只是风卷着,裘衣下的白衫领子沾了些灰尘。
“这如何可能!”
方晴怜再度狂啸,声浪卷着毒雾袭向风涡,蜕下的枯皮宛若恶灵,在风流的缝隙内穿梭而过,直扑朝天秀。
方晴怜的每一层蟾蜕都贮存着她数十年来排出的毒物,甚至其缓慢治愈的伤势最终也以某种咒诅的形式烙印其上,掺杂着方晴怜无穷恶念的蟾蜕已孕出残灵,是她保命的重要底牌。
蟾蜕会依附在受祖者的身上,牢牢粘附着他们的皮肤,如草木一样生根滋长。
那些毒与伤同样会原封不动地反馈给受祖者。
方晴怜原本是做的以之拖延王乃大步伐的打算,孰能料到……
她疯狂道:“这不可能!”
朝天秀正了正狐皮帽子,掩住耳朵,温和道:“既然你看不见,就更该明白,你能看见,是因为我使你看见。”
“老身分明‘看到’你气机流散,干涸而亡!”
方晴怜似老迈的泼妇般咆哮。
因为她又‘看见’,自己那本该无往不利的蟾蜕,在风中燃为灰烬。
话一脱口,她神情再猛地一怔,像是谵妄的癔症者只能喃喃重复:
“老身修了三十年的天地元气,就连草木之息也看得再分明不过,这……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适才与王乃大还能谈笑风生的方晴怜又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她每声嘶力竭地重复一遍,便有一身蟾蜕幽魂一样飘向朝天秀。
那些蟾蜕一件胜一件白净,却一件比一件使王乃大警惕。
唯有朝天秀面色如常。
“死!”
蟾蜕离身,此时的方晴怜黑发如瀑,身材颀长,凹凸有致。
便是镇北城里一等勾栏中的妖娆舞姬在她面前都要自惭形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清艳绝伦的脸上,长着一副空洞的眼眶。
数张蟾蜕依风而动,千变万化。
气锐则避,气刚则柔,那漫天的无形之气竟难以伤其分毫,就像滑不留手的泥鳅,总能找到溜脱的缝隙。
“真不冷呀。”
朝天秀双眸纯澈,望着蹲踞在高楼上的方晴怜,一弯窦径并未使他眼中增一丝一毫的情欲,只是由衷羡慕。
他微微颔首,天地蓦然沉重,那先前还如鱼得水的蟾蜕顷刻间垂直匍匐在地。
有着人形模样的蟾蜕如跪先祖,五体投地。
方晴怜打了一个寒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现在可看见了?”
朝天秀一步一步靠去,高喊一声,又哈嘶哈嘶地将脸埋入衣中,吸了几口热气。
天太冷,路又太远,迈着小步子的他动作相当缓慢。
浩海元气使他如一个燃烧的火炉,可一向怕冷的他,连被寒风蹭一下都万分不愿。
愈是暖和,那冷气便愈是凉透骨髓。
“老身……看清了。”
方晴怜跪下娇膝,学她那蟾蜕的模样,螓首重重砸碎地砖,鲜血自额间缓缓滴落,她抬起头来,满目诚挚,再叩首,不住颤抖。
“你很有天分,大约有我这么厉害。”
朝天秀从袖子里探出一根小指,又急急缩了回去。
羞辱人到极致,偏偏他流露出的目光异常诚恳。
“老身明白。”
反复叩首,鲜血淋漓。
“可惜,你要被我杀掉。”
朝天秀惋惜道。
方晴怜的表情凝固,最后凄然惨笑,用清细婉转的声音苦楚道:“不劳无生剑神动手,还请留老……小女子一具全尸。”
女子爱美,至死不渝,无论曾经多么丑恶。
“好。”
朝天秀点头。
他只要求方晴怜死,而过程并不重要。
如果天下间与他作对者都能如此自觉,实在最好不过。
“你究竟看清了什么!”
王乃大蓦然大吼。
却只见那方晴怜不闻不顾,双掌相叠,气劲随掌风蓦然炸出。
十足掌力拍向自己眉心,一声惨叫也没发出,只有娇躯倒地的失落之声。
王乃大沉默不语,看着朝天秀从面前走过,想要拱手相谈,一时间舌头却打了结。
朝天秀走到楼下,往着上边大喊:“真要我动手?”
北地与中原不同。
在这里,一运气,剔骨寒风就呼呼地刮。
“剑神莫真不给小女子活路?”那原本没了气息的方晴怜忽然又坐起身子,惨笑道,“小女子还学了些南疆蛊术,在这镇北城中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起码还攥着数百人的性命,其中不乏地位煊赫的达官贵人,若剑神此次饶……”
话音未落,方晴怜的头骨忽被削飞,红白之物淌了满地。
真是死得不能再死。
连见惯修罗地狱的王乃大都真的呆滞了。
朝天秀满脸无奈,忿然出声:
“废话怎就恁多,忒不实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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