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错生木剑 一曰断
过了几日，这天下午。
周涯必坐在老鲁的早餐摊子口，两人怒目对视，眼中杀气凛凛，身上更是大汗淋漓，周围围观的百姓安静地站在一旁，大多屏住呼吸，此时，正是关键时刻！一旦棋差一招，就会满盘皆输，周涯必为此奋斗了这么久，自然不愿放弃，而老鲁也是，眼中闪着必胜的光芒！
突然，周涯必动了，他的右手来回游荡，周围那几个围观的书生，脸上更是忧色连连，每次周涯必右手的晃荡，都是引得其中一部分脸色惨白，另一部分喜上眉梢，老鲁右手紧紧地捏在裤腿处，这条他每日穿来做早餐的裤子，沾上了许多的面粉，看起来白白的，原本的长裤，硬是被他捏到了膝盖处，可想而知此时他内心的不平静。
终于，周涯必落下右手，将一颗黑子放在一处，而老鲁手中的白子从左手缓缓滑落，落在地上，叮叮作响！
“哇！赢啦赢啦！请喝酒！”一个书生对着一旁捂着额头的好友大声吼道。
“小哥！强！”又有另外几个书生对着周涯必比了比大拇指。
而老鲁，则是从蒸笼里拿出三屉灌汤包子，放在身为胜利者的周涯必手中，周涯必一边将包子装进包纸，一边下巴扬起，鼻孔朝天地走回客栈，周围几个身着儒服的书生，拉着另外几个面色难看的书生，吵着闹着要去酒楼喝酒。
没错，今日是周涯必和老鲁约战下棋的最后一天，此前这两个人已经是战至三比三平手，今天就会决胜之局。一开始围观的人数不多，后来附近的几条街渐渐地传出消息之后，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观摩比赛。
你说周涯必是臭棋篓子不会下棋？可是老鲁也是臭棋篓子啊！两人强强碰撞，从第三场比赛开始，就一直有书生在一旁面露不忍之色，臭棋篓子对战臭棋篓子，打得那叫一个旗鼓相当！每每连一个正常下过棋的人都能发现的绝杀之棋，这两人都是面带得意地将它略过，傻子对上傻子，打得也叫有来有回！
手谈？别想了，两个人下得是五子棋，紧张刺激，此前两人是各赢三局，没下一盘棋，都约好了，要是周涯必输了，那他每吃一份灌汤包子，就得给两份的钱，而如果老鲁输了，那周涯必每吃一份灌汤包子，老鲁就得送一份！
到了这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局，更是加大赌注，周涯必输了，直接给三份灌汤包子的钱，老鲁输了，就免费送三份灌汤包子给周涯必。
最终周涯必临危不乱，在足足琢磨了一炷香之久，周围的书生都准备撸起袖子来打人的时候，周涯必下对了他平时绝对看不出来的一步，赢得了三份灌汤包子。而周围的书生，自然是分成两派，下注赌酒，也是在这最后一局直接赌了个大的，谁输了，就请喝酒，还要是泰白镇最贵的酒楼——天香楼的上好美酒，三十年陈酿的“霜月乌啼”，平时谁也舍不得掏那份钱，现在赢了的这一边自然是喜气洋洋，乐呵得跟个二傻子似的。
周涯必则是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走回客栈房间。
“啊~累死了，下个五子棋比跟别人打一架都累。”周涯必一倒倒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抱怨道。
嗨！他这种没有什么脑子的莽夫，要他下五子棋这么高深的东西，也确实是为难他了，不过好在对手老鲁也是个憨傻的货儿，要换人，就是随便从那几个围观的书生中随便找一个，都能吊打他俩。
周涯必看着桌子上堆满的一张大纸包着的灌汤包子嘿嘿傻笑：“今晚的晚饭有着落了。”
而老鲁则是颓坐在凳子上，懊悔自己的一招臭棋，周围的百姓路过时还时常指指点点，老鲁气得都快哭了。只好灰心丧气地收拾板凳，准备准备收拾收拾就回家。
老鲁的家就在泰白镇的一处小巷子里，当初上线给他安排的地方比这更偏，后来老鲁靠着早餐摊子赚了钱、羌生也好像遗忘他之后，他就搬到这里。这的人儿热乎气儿十足，他刚刚来到的时候，还有些年轻的小伙子看他年老，主动上前帮忙把东西搬到家中，这几年相处下来，更是融洽。
就像头一年，邻里知道他是孤身一人，连家人都没有，周围的人就商量了起来，凑合起来一起去他家过了新年的第一天，还给带了好多吃的，往后的每一年，老鲁都会做很多的面食儿之类的，挨家挨户送去，探访拜年，日子过得一点儿都不空虚，所以渐渐地，老鲁也从以往几十年做细作的黑暗中缓了过来，决定安心做一个普通市民。
这不，今天隔着户人家的邻居老孙找上门来，说是商量那个门店的事儿，老鲁早就把钱准备好了，老孙也把门店的契约给了老鲁，日期就在明年开春之后，老鲁就可以不用每日风吹日晒地在街口摆摊了，只管躲在店里，安心地搓他的面粉便是。
再去收个学徒，把手艺传给他之后，再过个十几年，他就可以隐居幕后，安心地享清福去了，等到他百年之后，两腿一蹬、双眼一闭的，起码还有个送终的不是？
一个男人啊，活这一辈子，无非不就是江山美人？他自幼被送到羌生的阴影处，梦想什么的自然是没有的，所以也就是没有对“江山”的渴望，至于美人，他也五十多岁了，哪还有心思找这个？现在好不容易跟那里断绝关系，得以在外面的阳光下抬头做人，不用像以前那般躲躲藏藏，活着连个身份都没有。
虽说现在在这破落的旧奕门第二州也是没有身份，可大家都是没身份的呀，不过你随便去泰白镇的哪一头问一声，那个卖灌汤包子的，都会有人告诉你，那是街口的老鲁，这种生活，才是老鲁想要的。
门店的事得以解决，老鲁口中哼着不知道从哪听来的不知名小曲儿，一路优哉游哉得逛着，漫无目的。
走着走着，老鲁就发现前面有道黑影，他开口说道：“哟！是老孙吗？是不是还有什么想商量的？别傻站在那啊，过来说。”
老鲁缓缓走进，越走越近，只见那黑影脚底下，有一只人的手从他脚底伸了出来，手上带着个银戒指。老鲁瞳孔一缩：“那是老孙的！”
视线刚从老孙的手上反应过来，正要去看那道站立在阴影处的身影，老鲁就看见一道刀光已经劈到眼前，霎时间，刀光大闪！血花四溅！老鲁胸口被砍出一道深达几寸的口子，连下巴那里都被余锋劈伤！
“逃！”老鲁转身就跑，这个人是谁，他认出来了，这把刀，这种实力，无疑就是他那失踪许多的上线无疑。
老鲁拼命地跑，可是后面还是有声音不断传来！虽说老鲁也是二流武夫，可是多年不曾提刀的他，疏于苦练，又在享受了几年的安逸之后，实力俨然下降得厉害，又怎么会是这个一直都在刀口舔血的上线的对手！刚刚那一刀没直接把他劈成两半，已经是他前面几十年做细作，留给他最后的本能反应了，现在老鲁体内是气机枯竭，怕是跑不到哪去了。
“老鲁啊老鲁！你可是真是让我惦记啊！我！辛辛苦苦卧底他乡，每日都是在刀尖儿上讨生活！连这白头发都不知多出了多少！而你，一个糟老头子！凭什么能被羌生遗忘？凭什么在这里过得这般欢乐！啊！”如果老鲁敢回头看他的上线一眼，就会发现此时是面容扭曲，眼睛突出，眼中布满血丝，握刀的手都是不断抖动，全身上下时不时还会颤抖一下，显然是疯了！这么多年对内心的折磨，把这个人逼下了心灵的悬崖！
老鲁越跑越是乏力，心中不断后悔，怎么这几年就不懂得多多锻炼！
周涯必吃完包子打完坐，推开窗户看风景，突然就看见老鲁气喘吁吁，口吐舌头地拼命奔跑：“这不是老鲁吗？怎么大晚上地锻炼身体？难道是输给我之后气不过，准备从身体上找回面子？”
“……不！不对！”周涯必又看见了后面有个人，脚步腾挪、速度飞快！
“二流武夫？他为什么要追着老鲁？明明能追上，却像是在猫戏老鼠一般，在后面吊着。”
终于，老鲁停下脚步，体内气息耗尽，脚步虚浮！转过身来看着他的上线。
“跑啊，怎么不跑？”
老鲁面露决绝：“真的……非要赶尽杀绝不成？”
那上线面露狰狞！大声吼道：“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羌生的人把你忘了，就怪你享受了这几年安逸生活！”
右手蓄力，大力一挥！刀光闪烁，老鲁眼中带着无奈和一丝丝的解脱，准备受上这一刀！
等了许久，刀气都没有落下，老鲁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今天赢走他三屉灌汤包子的臭小子站在他面前，手持木剑，剑已出鞘！
周涯必对着他嘿嘿笑道：“老鲁，你要是死了，我就去把你的早餐摊子给继承算了，反正我也会做那灌汤包子，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意愿的。”
老鲁先是眼中一喜，而后又是一阵担忧：“周小子，你来干什么，没看到那疯子有多强吗？趁他注意力在我这，你快逃吧！”
上线张大嘴巴：“逃？逃什么？你们逃什么？我卧底这么多年，当了这么多年暗桩我都没逃，你们逃什么！啊！你们逃什么！都得死……你们都得死，过得好的细作，都得死！”
周涯必摆摆手，说道：“你也看到啦，剩下的交给我吧。”
老鲁上前拍拍周涯必的肩膀，说道：“那你小心。我就等着吃你做的灌汤包子，看看和我做的有什么不……”话音未落，那上线纵身飞来就是一刀。
周涯必推开老鲁，跟那人打得有来有回。
周涯必手中的错生木剑不断抵挡，虽然每次都能挡下，可是二流武夫的气机十分雄厚，更何况这人还是个二流圆满的武夫，更是厉害！
“该死！这人居然这么厉害！”
“……不对，虽然他很强，可是他神志不清，招式都是一顿乱砍，没有章法，内力更是肆意挥洒，怕是坚持不了多久，我得再等等……”
周涯必一边闪避，一边接着这上线的一刀又一刀。
“来啊！来啊！别跑啊！”
周涯必虎口崩裂，手中的木剑差点飞出！
“该死的疯子！”周涯必心中怒吼！就在他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这上线的攻击愈发软弱，气势如退潮一般迅速下降，挥刀的手愈发无力，可是口中依旧疯狂，完全察觉不到身体的疲软！
周涯必直接后退十几丈！拉开距离！右手握着错生木剑，剑身搭在左手手臂上，闭目，似乎在想些什么。
周涯必全身气机涌动，那上线直冲而来，可是速度慢得连个普通人都不如，可他已经疯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只是口中不断大喊，喊得声音沙哑还是不停，脚步一直向前，刀锋对着已经闭眼的周涯必。
周涯必看到了什么？他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看到了林先生的一杆竹竿，轻轻一挑，鱼虾齐飞！然后就是万斤江水腾空而起十丈高！江水倒灌三百丈……林先生的身影渐渐散去，周涯必又看到了什么，那是……一支箭，一支……气箭，谁的气箭？想起来了，是羌生的大将军天追的，还是如记忆中的那般艳美，但却是充斥着杀意！
那道气箭也是缓缓消去，周涯必又看到什么？那是……那是天山的顶端，周涯必十五岁那年去拿错生木剑的时候去过一次，可是眼前的天山的景象，与他记忆中的，有些许不同。
那里站着个人？不对，是两个！两个人！一个手持长剑，另外一个手握大刀！等了好久好久，周涯必都要看不下去的时候，两个人都动了，眼前白光一闪，周涯必瞬间啥都看不见了，等他视线恢复之时，只看见一道剑光，那是什么剑光？千丈长都不止，剑气还在延伸，延伸，一路延伸，终于这道粗壮的剑气碰到了什么，那是一片大地，土地上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多家烟火，可是这一道千丈长都不止的剑气，却是在插入大地的一瞬间，就使得大地阵阵抖动，一道宽大、修长的深渊从大地上不断出现。
周涯必眼前的景象一换，他看到了屯河，绵延千里的屯河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
又是白光一闪，周涯必睁开双眼！上线的刀锋离他只有一丈之远！周涯必口中大喝：“错生木剑，一曰断！”
木剑裹挟着周涯必全身气机，顿时剑意翻滚，剑气涌动，对着那刀锋直直刺去，在剑尖儿与刀锋碰撞的一瞬间，那上线眼中恢复清明，像是反应过来，拼命挣扎，也已是在做无用之功。
错生木剑的剑尖儿直接将上线手中的刀寸寸刺断，然后插入上线的手掌，上线的右手也是寸寸炸裂，最后周涯必右手一转，错生木剑的剑尖儿插进了上线的脑袋之中，脑袋将半截剑身都遮掩了。
周涯必费力地将错生木剑拔出，然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一战，太险了，若是这人再稍微厉害一点，没有留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周涯必怕是要和老鲁一起死在他的刀下了。
那人脑袋被通了个通透，居然还没死去，对着周涯必，口中不断吐血，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最后带着解脱之意，轰然倒地。
老鲁扶起周涯必，对着他说道：“周小子，厉害啊！”
周涯必使劲露出笑容：“那是！小爷我可是要当大剑仙的男人，怎么可能死在这里。”
老鲁楞了一下，哈哈大笑：“真不要脸，夸了两句，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周涯必用力一推：“去你的。”
两人又是一阵推推搡搡，总算是在小二的帮助下，走回了客栈天字号的房间。
周涯必一下子坐在房间的地上：“娘希匹的，五楼真高，下次打死我也不住了，累死了！”
老鲁胸口的伤已经勉强止住，不过仍在丝丝渗血，之前周涯必和那上线过招的时候，老鲁就是端坐在比较远的地方，死命地运转气机，促进伤口愈合。
周涯必躺了一会儿，然后总算是等到了小二把布和热水、饭菜什么的送上来，周涯必拉住他，写了张药方给他，另外给了二十文钱的跑腿费，让他去抓药。
总算是吃完饭后，周涯必端坐一旁，恢复内力（气机），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小二把东西送上来，才缓缓退下。
周涯必坐在老鲁身后，双手往他背后一拍，浑厚的内力（气机）不断涌入，很快，老鲁胸口上的外伤伤口合愈。周涯必拿过店小二送上来的火炉子，就药材碾碎，再依次放入药盅里，煎好之后让老鲁喝下，然后又坐在老鲁后面，给他输送内力（气机），加快治愈。
周涯必开口问道：“现在能给我说说是咋回事了没？”
老鲁神情无奈，苦笑道：“你应该能猜个差不多了吧？没错，我是个细作，不过啊，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周涯必右手一抖，问道：“细作？哪国的细作？”
老鲁又是说道：“还能是哪的，羌生的呗。这几十年，不断地在羌生境内游走，时不时去一趟伏水，最后年老了，实力也不够看了，就被派来这旧奕门。”
周涯必紧张地问道：“那你去过何幺吗？”
老鲁摇摇头：“没去过，听说那不错，可惜一直没机会。”
周涯必神色一缓，说道：“那今天？”
老鲁又是苦笑：“那是我的上线，我被羌生安排来这，就是为了盯着这里的大家——陶家，结果没多久，我那上线就连着好几个月都没来，差点没把我饿死，后来不得以，我开了那早餐摊子，然后我就想，我这上线会不会是意外死了？因为像我这种老细作，一旦被发配来到这里，都是要销毁资料的，每个月就靠着上线带的银子过生活，不能轻易在外面抛头露面。”
“……我那上线许久没来，我就琢磨着他是不是死了，然后又过了几个月，我就发现了羌生又派了一个老细作过来，监视这泰白镇的大家陶家，我干脆也就放下顾虑，安心做个升斗小民。毕竟像我这种一旦被发配到这的，除了上线之外，就没人认识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估摸着羌生那边都以为我死了，可谁想到我这好几年都不出现的上线突然出现，还像疯了一样追着我一路砍杀。唉~作孽啊！”
周涯必听言也是直摇头，然后加快手中的内力（气机）涌动，房中，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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