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日
书接上回，贾玥听完吟诵，沉默了一会，问道：“可有名字？”
贾琮道：“名叫《好了歌解》。”
“《好了歌解》？那应有《好了歌》才是。”
“且听我道来：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女谁见了。”
贾玥听罢，微微摇了摇头，“美则美矣，但不如注解入骨三分。”靠！牛人啊，连曹老夫子都敢质疑，贾琮拱手问道：“敢问兄长，何处不妥了？”
贾玥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求仙求长生是这世上最贪得无厌的事，任尔帝王将相、平民乞丐，数十年后皆是一抔黄土，而那些求仙的人却妄想以此打破世间最大的公平。”
贾琮笑道：“兄长是否有点咬文嚼字了，世人都晓神仙好，不过是羡慕神仙逍遥自在，无拘无束，说到底有几个肯抛妻弃子去修仙的？”
贾玥忽然问道：“你想不想修仙？”
“不想！”贾琮回答的干脆利落，“亲人们都不在了，单剩我这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我还魂可不是为了修仙的，惟愿与姐妹们平安喜乐共渡一生足矣。”
贾玥低下头，气氛也变得沉闷起来，贾琮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兄长是不是见见那三个管事的？”
贾玥扫了他一眼，“规矩自有昆仑去交代，你只管唱白脸好了。”
咳咳，你老兄能不能别这么精明，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恰好昆仑走了进来，说道：“将军，贾芸来了，在外面候着，我问他有何事，他也不肯说。”
贾琮道：“不如我去看看，正好还有些私事要办。”说完便走了出去。
之前在代儒丧期时，贾芸曾过来帮忙，因此大家彼此认识。来到院子里，迎面碰见贾芸正站在那里看人搬运东西，见到贾琮，连忙上来打千儿，贾琮笑道：“五嫂子可好？怎么这会闲了？”
贾芸叹气道：“不敢告诉三叔，今儿白跑了一趟。”于是把事情说了一遍，原来贾琏本已亲口许了贾芸母亲给他寻个差事，今天贾芸去问消息，谁料想贾琏不知什么缘故，和凤姐大吵了起来，正在气头上，竟自顾自走了，贾芸溜溜干等了半天也没人搭理。
贾琮心里暗笑，难道是为多姑娘的事？现在平儿可没法替他遮掩了。贾芸倒不笨，骑马找马，跑到这边碰运气来了。
其实贾琮这阵子准备重开个金手指，还真用得上贾芸，只不过打从穿越过来他这只小蝴蝶已经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如果肆意妄为，耽误了贾芸和小红的姻缘该怎么办，况且富贵是块试金石，远的不说，单看贾芹，刚进家庙就开始招聚赌钱、养小老婆了，贾芸会不会有样学样？还是看清楚点为好。
想到这里只得狠了狠心，对贾芸说道：“你也看见了，这边虽然千头万绪，可都是些下人们的杂役，能交给你办的还真不多，”看着贾芸满是期翼的目光渐渐暗淡，贾琮紧接着说道：“我听说园子东北角上，娘娘让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要种些花草，你何不去求求琏二嫂子，把这件差事揽下来。”
趁着贾芸低头思忖的功夫，贾琮又踮起脚小声对他说：“你先破费点，去孝敬孝敬琏二嫂子，保管差使到手。”
贾芸嗨了一声，“三叔，我若是有银子，哪里还用讨差事去？”
贾琮笑道：“真真是死心眼儿，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估摸着那差事少说也能批下个一二百两来，你满破又能花上多少？”
贾芸似有所悟，便想着告辞而去，贾琮一面送他到角门口，一面嘱咐道：“你去府里学着办些事也好，世事人情皆学问，等这里安稳下来，必定有事交予你办的。”说得贾芸喜之不尽，足下生风地走了。
望着贾芸的背影，贾琮心里略有些感慨，今天贾芸恐怕会学到不少东西吧，但愿自己是杞人忧天…
“还喘气儿的！到院子里来！”昆仑的吼声在宁府上空炸响，吓得贾琮脖子一缩，要装黑脸了，咱还是躲躲吧。
快步回到自家小院里，贾琮唤来茜雪嘱咐道：“平姑娘如今被送去东府了，我怕她心里想不开，你们打小一起长大的，可千万看紧了，出了事拿你是问。”茜雪头点的像小鸡啄米，贾琮又说道：“你收拾一下，午错之后就随我过去。”
下午二人直奔宁府东南角的三进院子，这里刚刚拾掇干净，一进院子由林之孝家的带着婆子们暂住着，平儿领着丫鬟们住二进院子，三进原先是小书房，贾玥和昆仑暂住，林之孝领着男仆们往北边的下房去了，预备晚上住在那里。本以为六七十号人足够了，谁知大半天才收拾出一个三进院，想想后面还有四五座大院，一座会芳园，一座五进正堂，贾琮觉得脑门上的汗越出越多。
路上遇着的人大多神色匆匆，战战兢兢的模样，看来昆仑的黑脸唱的不错。来到平儿房中，甫一进门，差点亮瞎了狗眼：平儿穿着玫瑰色直领对襟禙子，白色中衣，粉色棉裙，再不见往常鸦青秋绿的装束，加之朱颜微酡，妙目顾盼生辉，愈发显得妩媚娇俏，饶是贾琮有些定力也不禁呆了一呆，忙借着擦汗掩饰过去，笑道：“这府里百废待举，今后要多多劳烦姐姐了，”又指了指身后的茜雪，“她在我那里也没事做，不如带了过来，权当给给姐姐做个伴。”话刚落音，茜雪急急跑到平儿身边，抓住她的手臂不肯松开，平儿纳闷地看看茜雪，又看看贾琮，忽然展颜一笑，似鲜花盛放，旋即对贾琮深深一福，贾琮连忙还礼，心里却隐隐有些失落。
唉，小看了凤姐，也小看了平儿，郁闷地来到三进院子，看着贾琮这副模样，贾玥眼中闪过一丝戏谑，语重心长地说道：“切莫小觑了任何人。”
贾琮点点头，“谨记兄长教诲。”
…… ……
本月二十一正是宝钗的生日（注1），由贾母牵头为她置酒戏。前世的学者们为这件事曾争论不休，宅斗说有之，阴谋论亦有之，而在贾琮看来，贾母只是单纯地喜爱宝钗，当然也想借着她的生日热闹热闹，宝钗心知肚明，干脆依着老太太的爱好置酒菜点戏，如此而已。这个生日宴会既忙乱又精彩，贾琮为此做足了功课，就算挖不倒墙角我也要刨它个大窟窿，欧耶！
到了贾母送衣服玩物礼的那天，家中诸人都随了份子礼，王夫人、凤姐与贾母大同小异，黛玉、湘云、迎春姊妹是几色针线，宝玉万年不变的胭脂，而贾琮则送了一套面人，在八仙桌大小的木台上，摆放着一整条街的小景：木头小房屋围成的路口，站着做买卖的、耍把式的、磨剪子戗菜刀的，最多的还是卖甜食的，卖冰糖葫芦的、吹糖人画糖画的、打糖锣的…，凡是看的、玩的、吃的应有尽有。
姐妹们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个个兴奋不已，拉着贾琮叽叽喳喳不停地问，这个问带篷的挑子上挂的是不是风筝，那个问空钟格子里怎么放小白鸭子，还有人问那几个黄豆大小的花脸面具做什么用的，贾琮一一解答，在说到糖葫芦的时候，还顺带加上些前世的相声段子，逗得大伙笑声不断。玩了大半日，姐妹们实在舍不得离开，只好围在一处商议半天，最终交给贾琮厚厚一摞采购清单，面人儿是必须的，其他诸如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胶泥垛的风炉等等，采购预算五吊钱。
贾琮笑道：“这些不值什么，给小厮们五百钱，保管拉一车来。”
探春道：“他们知道什么，你只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多多买来就是了。”
贾琮道：“通共不过一吊钱，这个东道我还请得起。”
宝钗笑道：“依我说还是凑钱好，一来没有为这事单寻趁琮兄弟的道理，再说若是传了开去，岂不又要生是非。”众人点头称是，贾琮只得答应了。
到了晚间，丫鬟们纷纷送钱过来，贾琮坚决地退了回去，还嘱咐丫鬟“回去也别告诉你们姑娘，这点钱暂时放在你手里，倘若姑娘有想不到的地方，你们费心多添补些。千万保密，说出去就是是非”等语。至十九日采办齐备，贾琮将物品分别赠予众人，竹篮香盒等物倒也罢了，面人儿都依着诸人喜好捏制，虽不及宝钗的琳琅满目，却也十分精致。除此之外贾环和贾兰也得了一套面人儿，皆是出将入相之类的典故，李纨尚可，只是赵姨娘为了这事跑到邢夫人处大献殷勤，被冷冷地怼了回去，害的贾琮又被叫去盘问一番才算作罢。
至二十一日，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上房内排了几席家宴，饭后酒席间，大家俱各点过了戏，接出扮演，宝玉依旧被黛玉嗔怪了几句，于是大家看戏。这个时代还是昆曲的天下，以鼓、板控制演唱，以曲笛、三弦等伴奏，唱腔、念白、表演、舞姿和京剧多有不同，贾琮细心观摩半日，觉得比起京剧来昆曲更像歌剧，唱念做打四功没那么泾渭分明。
晚散时分，贾母命带进小旦与小丑，问了年龄，又赏了些肉果清钱，凤姐指着小旦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的。”各人里都清楚，只是不肯说，湘云接口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
就是现在！这时候站出来岔开话题，保全黛玉的面子，既能给她留下个好印象，又能把宝玉给比下去，反正这屋里没人知道自己的底细不是？贾琮马上起身问那小旦：“我这里倒是有出戏，不知你们会不会。”
凤姐笑问：“还有什么戏人家不会的？”
“关公战秦琼，会吗？”
大家伙满脸讶异地看着贾琮，贾母也楞了一下，随即笑骂道：“小猴儿，我说怎么半天不吱声，敢情在这儿憋着坏哪，还不快说出来听听？”
贾琮自信地笑了笑，对贾母施礼道：“回老祖宗，这事儿发生在济州府仪卫司衙门，那里常听的是平剧徽腔。有一日千户做寿，定了台戏，前两出是拜寿的戏，没什么可说的，第三出是好戏，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台上唱的正热闹，那千户突然站了起来，‘别唱啦！你们这唱地是嘛戏呀？都下去！把你们管事儿地叫来！’……”
“……胡琴儿一响非唱不可啦。那就唱吧！
‘（唱）我在唐朝你在汉，咱俩打仗为哪般？’
关云长：‘听了！哐来哐来七来呔哐！’
‘（唱）叫你打来你就打！你要不打啊～”回身一指那千户，“他不管饭！’”
众人早已前仰后合，贾母笑的眼泪出来，鸳鸯强忍着替她捋后背顺气，凤姐捂着肚子趴在椅背上，黛玉笑岔了气，伏在薛姨妈怀里嗳哟，薛姨妈用手指着贾琮说不出话，湘云坐不住，只能歪在宝钗身上，宝钗笑的直不起身子，还得扶住了湘云，宝玉也撑不住，直往桌底下出溜，其他姐妹无一个不弯腰屈背的。
眼见效果不错，贾琮上前向宝钗深施一礼，“偶然间想起个应景的古记，到底唐突宝姐姐了，这里先给姐姐赔罪。”宝钗哪里还说的出话来，只能摇手示意不要紧，贾琮又一本正经地对两个蹲在地上笑的小戏子说道：“怎么唱你们也听见了，以后再不会唱，可真真说不过去啦。”又引得哄堂大笑。
一时散去，诸人各回房中歇息，贾琮暗中盘算着，若黛玉湘云不再同宝玉拌嘴，说明自己成功转移了她们的注意力，印象分飙升，若还是拌了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晚间有人来回报说“宝二爷去找云姑娘说话，又去了林姑娘那里，现在独自地回屋了。”
到底有没有拌嘴？这些下人，怎么连具体情况都打听不到？！唉，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贾琮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急急前往宝玉屋中，见袭人起身相迎，问道：“宝二哥呢？我有事来请教他。”袭人回道：“已经睡了，三爷请站站，有个字帖儿，瞧瞧写的什么话。”便引着贾琮来到宝玉书桌前，果然是那一词一偈，虽说有心理准备，仍免不了有些失落，大师级的笑话也不能取代宝玉在姐妹们心中的地位吗，没关系，我还有机会！想罢笑道：“姐姐放心，自会有人来开导二哥。”说完告辞而去。
没多久黛玉也来了，袭人依旧引了她去看了，黛玉知是宝玉为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又可笑又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个玩意儿，无甚关系的。”说毕拿了回房去。次日和宝钗湘云同看，宝钗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儿一支曲子，把他这个话惹出来…”说着，撕了个粉碎，黛玉笑道：“不该撕了，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三人说着，过来见了宝玉。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
“无他，‘云在青天水在瓶’尔。（注2）”身后响起贾琮的声音，四人回看去，见他立在门口，笑吟吟地施礼道：“二哥恕罪，你那偈子我昨儿也瞧见了。”
黛玉问道：“依你之见，做的如何？”
贾琮看了看宝玉，说道：“才到门前，尚未入门。”
黛玉拍手笑道：“正是这话，‘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还续两句云：‘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贾琮接口道：“实在这方悟彻，昔日达摩祖师欲立法嗣，对四位弟子说：‘我将西返天竺，你们把所学心得说来听听。’ 注3
道副曰：‘文字在阐明佛法真谛，不可执着文字，也不可舍离文字，使能得道之授用。’
达摩曰：‘你只得到我皮而已。’
尼总持曰：‘据我所知，庆喜见了阿舍佛国，一见之后便了悟真相，豁然开朗，无需再见。’
达摩曰：‘你得到我的肉。’
道育曰：‘地火水风皆为空，眼见耳闻鼻嗅舌尝身受亦非实有，而我所见却无一法存在。’
达摩曰：‘你得到我的骨。’
四人中唯有慧可一言不发，起身恭恭敬敬叩拜三次，便退下了。达摩赞曰：‘正是这样，你总算得到我的髓。’于是将衣钵并四卷楞伽经传授与慧可，立他为禅宗二祖。其他三人良久才醒悟：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方为禅宗之要。”
宝钗笑问宝玉：“只是颦儿这句机锋，倒是琮兄弟了结了，你该如何应对？”
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还有脸参禅呢！”
听见“我们”二字，贾琮在心里狠狠比了个剪刀手，yes！终于得到黛玉的认可了，真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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