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楼
华州六月,季夏之夜。潮生楼内谷风阵阵,草木葱茏,幢幢高楼在夜色的掩映下庄严又神秘。聚华台内,灯火通明。宽大的紫檀书案后,少年楼主叶庭渊坐于其中,低头盯着手下的一份文牒,凝眉思索,手中的狼毫小楷迟迟未下。
房内一片寂静,唯有叶庭渊一人,伴着一室灯火,静静地翻阅着手中的文牒,雪浪纸相互摩擦,沙沙作响。晚风自窗外吹入,黄铜烛台上的火苗惬意地随风微微晃动,叶庭渊依旧正襟危坐,腰背挺得笔直。忽然,房门被轻轻扣响,门外传入叶林的声音:“楼主,洞明阁有文书上报。”“进来吧”叶庭渊松了口气,随手将手中的笔架在一旁的白瓷笔架上,随意地往椅背一靠,将僵硬的右手搭在座椅扶手上甩了甩,应声道。叶林推开门,将身前的一架三层小木车推入房中。靠在椅背上的叶庭渊抬眼看了看被叶林推到自己身旁的小车,上下三层都装着大大小小的各类文书,不禁皱了皱眉,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
林林总总的各类书信,总是无休无止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放在最下层,被装在信封里码得整整齐齐,分成了八份的,是楼中八大管家报上来的近日楼中出现的种种状况,事无巨细,一一上报。放在最上层的,是十几本朱红描金封面的请柬,想来又是武林里哪家门派要大张旗鼓办鸣鹿会,这一来二去的各方应酬,恐怕又得花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放在中间一层,装在素白信封里,印着红色云雷纹的,是自己让洞明阁暗中调查的各类机密消息。与之相邻的,的是几本蓝色封皮的厚书册,是上月楼里以及其他产业的账本,看完这几本账,又得花上几个通宵。见到这些账本,叶庭渊又是一阵头痛。自继任楼主之位以来,自己在各方大展拳脚,虽有成效,可事实上楼里每年的银子也都如流水一般地亏损,这个月不知又得亏多少。
叶林看着叶庭渊一脸愁苦,也苦笑着给叶庭渊倒了杯茶,递到叶庭渊手边,劝慰道:“少爷,要是累了便歇会儿吧,可别把身子给累坏了。”叶庭渊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接过叶林手中的茶盏,低头细饮。忽而,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一阵温声细语的少年声音传来:“楼主,墨斐姑娘求见。”叶庭渊愣了愣,方才想起今日已是月末,墨斐也该来跟自己汇报波海楼的账目了。“知道了,带她过来聚华台。”叶庭渊淡淡地吩咐道。
叶林见状,也向叶庭渊行礼告退:“那属下也先退下了。叶庭渊点了点头,随口应了声:“嗯”。叶林躬身退下,走到门前,正要伸手拉开门时,又听见身后的叶庭渊开口:“等等。”叶庭渊放下手中的茶盏,抬头对叶林吩咐道:“我收到旻天来信,他已经出关了,后天能便回到楼里。到时候看他需要些什么东西,你便安排人去置办吧。”“是,属下领命。”叶林立马应下。叶林正转身出门,停下想了想, 又回头劝了一句:“楼主,夜已深,早些休息吧,身子要紧。”叶庭渊冲叶林无奈地笑了笑,答道:“知道啦,你又开始唠叨了。”叶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退出书房。
叶林走后,叶庭渊靠在椅背上仰头伸了个懒腰,推案起身,走到窗前。窗外一轮下弦月高挂天边,冷月勾星,似明似晦。叶庭渊的书房设在聚华台的二楼,视野开阔,行至窗前便可放眼欣赏整片梅林的景色。园中大片大片红艳如火的梅花虽早已落尽,但树上却有千万条枝丫迎春而发,入夏而茂,气势磅礴。如今时节,正是一片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好风景。叶庭渊深深吸了口气,季夏的夜风里带着三分凉意,携着树木枝叶的香气,沁人心脾,夜凉人静。叶庭渊想起那个戴着鸽血红耳坠,绑一条麻花辫的少女,也不知她这一月来过得怎么样,下意识地轻轻笑了笑,转身走入了书架旁的一扇雕花小门之中。
墨斐怀里抱着一本蓝色封皮的账册,跟在一个手提红色纱灯引路的青衣童子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加入潮生楼这么久,墨斐还是第一次来叶庭渊所说的的聚华台,不由心生好奇,沿途四处打量。一路上,青砖铺地,乌木为廊,七步一双描着梅兰竹菊的素色纱灯,沿着长廊一直走到尽头。走过了长廊,眼前是一座青砖琉璃瓦,嵌雕花漏窗的院落,沿着外墙疏疏落落地植上了一排纤细的青竹,夜风拂过,沙沙细响,风韵雅致。
引路的青衣童子将墨斐引至庭中,便朝墨斐躬身行了个礼,轻声道:“楼主吩咐带属下墨姑娘来聚华台,此处便是。聚华台乃楼中重地,属下不可擅入。烦请姑娘在此等候楼主召见,属下先行告退了。”墨斐朝面前温文有礼的童子回了个礼,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红灯笼,含笑称谢:“有劳了。”青衣童子脚步轻快的退下,只留墨斐一人在庭院中。墨斐一手怀抱账册,一手挑着灯笼四处张望,却丝毫没有看到叶庭渊的身影。
庭院里有一条直路通到聚华台的长阶前,长阶之上,是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大门之上,仍是一块黑底金漆的匾额,上书“聚华台”三字,笔力端庄苍劲,与潮生楼大门前那块匾额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虽说此处名为聚华台,但实际上是一幢足有六层,像高塔一样的楼房,同时也是这华州城里的第一高楼。如同当日墨斐在长街上远远看到后想象的一般,庄重森严,飞檐凌空,气势恢宏。听方才的引路童子提起,聚华台首层是楼中首脑商议要事的大厅,常年有人走动。然而此时已至亥时,这大厅早已大门落锁,黑灯瞎火。直路两旁星罗棋布地栽着几棵苍劲奇秀,神韵各异,却都作迎客姿态的青松。庭院中的灯火多,只有几架立在四通八达的青石小径旁用作引路的素色纱灯,不明不暗。墨斐心中不由疑惑:“不是说让我月末来汇报账目吗?让我到这里来,现在又不见人影,这个楼主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站在楼顶的叶庭渊一直俯瞰着那道纤细轻盈的白色身影,裙角翩翩,随着一盏红灯笼缓缓移动,由远及近。而那一身白衣的女子,此刻正站在院中四处打量,不知是进是退。墨斐挑着灯笼在庭中看来看去,也没有发现叶庭渊的踪影,便想抬头看看天边的月色,估摸着眼下的时辰。一抬头,墨斐便感觉头顶有一道暗器带着细风突然袭来!来不及多想,墨斐下意识地足尖发力,白影一闪,顿时令自己的身形向后飘出一丈。墨斐站稳身形后举起手中的灯笼定眼一看,原先自己所站的位置上竟然从天而降落下了一颗小石子。若不是自己足够警惕,闪避及时,恐怕自己的脑袋就被当堂砸穿了!墨斐心有余悸,愤然抬头,只见楼顶一个白衣人一手扶着围栏,探出半个身子正朝自己挥着手,作出这等恶作剧的人正是迟迟不肯现身的叶庭渊!墨斐朝正趴在楼顶围栏上,幸灾乐祸又有近雀跃地朝自己挥着手的叶庭渊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了句:“无聊”。
墨斐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仰头朝叶庭渊拱手行了个礼,依旧不失风度地朗声道:“楼主,属下有要事禀报。”叶庭渊没有接话,只笑着朝楼下的墨斐问道:“此处风景甚佳,不知你是否上的来?”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和戏谑。墨斐明白这是叶庭渊故意给自己出的难题,分明是想借此考验自己的轻功。墨斐将整幢高楼暗自打量了一番,高是高了点,倒也不至于无路可循,每一层踩准了位置飞上去,攀到楼顶也是有胜算的。若是不慎踩空了掉下来,便用离愁索套住这些围栏勾檐,就不会摔下去粉身碎骨。
墨斐打定了主意,将手中的红灯笼放在一旁,账本卷起来别在腰上,一边将藏在衣袖里的离愁索在手中绕好,一边后退了几步。叶庭渊在楼顶远远看见墨斐摆开架势,就要以轻功攀上聚华台顶,便如看戏一般饶有兴致地把手搭在围栏上,一手支起托着下巴,准备看墨斐的表演。只见墨斐身形一顿,突然向前冲出几步,一脚跃上了路边的一块镇山石,借力一蹬,整个人化为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暗夜里一只鬼魅,轻巧而迅捷地跃上了二层楼的围栏。墨斐出手如电,伸手在围栏上一攀,便将身形如同断线风筝一般再度甩高,直接飞过了两层楼,到达了第四层的飞檐顶上。
凌空而出的巨大飞檐之上,立着一道飘逸修长的白色身影,身后如瀑的墨发随风而展,整个人宛如降世谪仙一般傲然挺立。精彩!叶庭渊心中暗叹,从未见过有人能有这样兼顾了力道和空灵之美的轻功, 哪怕是我的逐云步,与之相比,恐怕还是欠了几分轻盈之感。墨斐站在第四层的飞檐顶上只停留了一瞬,旋身又借力一蹬,身形一轻,直冲头顶的第六层。到达第六层时,墨斐才越过了第六层的飞檐一半,便发现后劲不继,身形开始停滞,落下——原来这第六层竟比其他楼层要高上一些,用原本的力度跃起,根本无法直接到达楼顶!
墨斐心中大惊,下意识地伸手攀上楼顶飞檐,想要稳住身形。然而,当墨斐的手刚搭上飞檐边缘之时,却发现自己摸了一手奇怪的东西,骤然些微刺痛的触感令墨斐不寒而栗。什么东西?!墨斐定睛一看,只见三五只鸟儿受到了墨斐出其不意的惊吓之后,都如同见鬼了一般,奋力扑扇着翅膀一飞冲天,逃离鸟巢。哈,鸟窝!这高楼之上居然还有鸟窝!居然还那么恰巧地被自己摸了个正着,这也太丢人了!
说实话,对于活到这个岁数还是第一次掏鸟窝的墨斐而言,这个触不及防的经历让墨斐极为恐慌,尖细的鸟嘴把墨斐的手啄了几下,鸟儿们奋力求生的翅膀扇到墨斐的手上,羽毛划过时是痒的,翅膀打中是是痛的。更令人震惊的是,鸟窝之中除了枯枝和甘草,似乎还有些许温热的,湿滑的液体,黏在墨斐手心里,粘液之中似乎有细小的东西在动,一钻一钻的,似乎要钻到墨斐手心里去。墨斐被这几样古怪的触感吓得手臂一麻,背心出汗,有种脱口而出要骂人的冲动。正要开口,墨斐到嘴边的脏话就变为了惊叫:“啊——”,墨斐手掌底下用枯枝干草混着碎土搭建的鸟窝,蓦然被墨斐伸手一搭之后,居然像沙子一样散开了,随着瓦片上被惊起的沙尘滑落下来,墨斐下意识地低头闭眼。
就在墨斐的手掌刚随着散了架的鸟窝一起滑落飞檐时,一只温热柔软的手在半空中扣住了墨斐的手腕。那只在半空中拉住墨斐的手在月光下分外白皙,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少年纤细的手腕上还系着一道细细的编绳,是叶庭渊。叶庭渊提气发力往上一拉,便直接将墨斐拉上了飞檐。墨斐刚在瓦片上站好,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叶庭渊伸手揪住后背的腰带往上一提,跟着他一起跃进了十步以外的围栏之中。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