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燕安城外三尺雪（四）
陌刀格开沛莫能御的枪刺，刀面压在裹铁枪锷之上，斜擦过整个枪身，霎时刀光如潮，一泼鲜血洒向夜空，呼喊声戛然而止。
“混账！”
另一声暴喝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战刀切割空气的尖利啸声。可陌刀的长度接近战刀的两倍，陌刀的刀尖先一步刺穿男人的心脏，鲜血压在他的胸腔里，切口溢出丝丝缕缕的绯红色。他惊恐地睁着眼，却只看到一双漠然的黑眸。
少年面无表情，顶着男人前冲几步，刀身缓缓贯通男人的身体。
他默默地凝视着男人血红色的瞳孔，骤然拧转陌刀，横拉而出，鲜血喷泉般夸张地泼洒，淋在他的身上。
马蹄声突然耳边震响，有人正从背后快速接近他。一道锐风撕破空气，直逼他的背心。那定是西辽特质的烈虎枪，枪锷裹铁，锻作虎形。虎口吐出一尺有余的乌黑枪刃，每一次突刺都会带起沉烈的虎啸，震慑人心。拥有这种制式武器，来人的军职定在十骑长之上。
敌骑是一个有经验的战士，没有莽撞地提高马速，而是谨慎地控制着，故意让马蹄放慢，枪尖一直盯死穆凉的动作，以免有诈。
可穆凉突然动了！
他抽身横转，狮子一般高跃而起，这爆发般的速度让敌骑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陌刀雪亮的刀光一瞬就斩到眼前，敌骑只看到那双依然平静的黑眸，下一刻，便如枯木似的直直地倒在雪里，鲜血沾了少年全身。
披着灰黑战甲的士兵们放过受惊的战马，团团围住少年，握着武器的手心全是汗，却再也没有人冲上前去。
少年突然单膝跪在地上。他腰上的伤口很深。刚才的战斗牵动伤处，此时疼得像是火烧，鲜血侵染在身上的大夏国红色皮甲上。皮甲冻得很硬，像是胸口顶着块钢板。他的脑里一片昏沉，额头挂着豆大的汗珠，流进眼睛里，视线渐渐模糊，只觉得四周西辽士兵影影绰绰，烈火晕出一团团灼热的鲜红。
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
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那没有星星的夜晚。混浊灰黑的天色下，火焰怒龙般吞噬了一排排的房屋，人们哀嚎着，身上像是披着燃烧的羽衣，随处可见烧得枯焦的尸体，散发出刺鼻的焦臭味。不远处的人影在震喝、举刀、屠杀，鲜血淌进排水渠，顺道而流，染红半条繇河。
少年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清香。他想起女孩正躺在他的身后
他咬咬牙，撑着陌刀站起身，抬头望着四周指向自己的箭矢，尖锐的箭头闪烁着寒冷的黑芒。搭弓者们指尖颤抖，就是没有一个人敢放弦。少年逆着寒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乐嫣，今晚，我们都要活下去。”少年喃喃，既对着身后的女孩，又对着自己。他一定要撕开这个包围！
人群突然散开！一个男人按住腰上雁翎刀刀柄，黑色大氅随风狂舞，兵杀毒烈之气浑然天成，兀自笔直地走向穆凉，沿途军士皆是躬身让位，每人心中都只有敬畏二字，竟是连抬头窥视者都不曾有。拥挤的人群中陡然出现一条仅供一人穿行的道路。
有些人，天生就要站在众军之上，一令定万人生死，而卫萧，必定是这种人。
卫萧在穆凉身前一丈处站住脚，抬起冷厉的双眸，静静地端详穆凉的脸。
“你是来杀我的吗？”穆凉冷冷地问道。
“你杀我西辽精兵数名，我要给其它人一个交代。”卫萧答道，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语调平和，毫无杀气外溢。
“那就来吧。”穆凉捏紧陌刀，直指卫萧。
这柄五尺长的战刀经历了腥风血雨的砍杀，刀面上留着伤疤一样的裂痕，刀刃豁开密密麻麻的小口子，已是快要报废的状态。可刀上带着的那股汹涌的杀气，仍然使周遭的空气仿佛冰冻起来。
人群中隐隐有些哗乱，不少战士惊恐地把目光投向那个黑甲的男人。不知有多久没人敢拿刀指着卫萧了？这个少年，恐怕会承受他雷霆般的暴怒。
可黑影并没有生气，声音依然平静：“加入西辽，我让你当仕骑长。”
西辽铁骑们心里皆是大震，他们何时见过寡言冷面的将军主动抛出橄榄枝，而且是对敌国的士兵。
少年看着卫萧身上的鲜血，眼中涌现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哀意。他用力地把龙纹印章拿了出来，紧紧地攥在手心，执拗地说，“我是大夏的五百人将！”
“这样么？”卫萧盯着少年，手掌按住雁翎刀的刀柄，“那就只有决斗一途了。”
“你一个人？”
“一个人。”卫萧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若是赢了，我自会放你走。”
穆凉环顾四周，那里有数十把拉满的弓箭对准自己，仿佛下一刻他就会被射成筛子。
卫萧会意，抬手示意所有人放下武器，然后看着穆凉，“行了吗？”
“若我输了，能放过这个女孩吗？”穆凉指着乐嫣。
卫萧摇头，“将士们需要乐子。”
西辽士兵们齐齐看向少年背后的女孩，都是一愣，心脏狠狠地跳了几下。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女孩竟然这么美，就算是因为憔悴而发黄的脸色，也丝毫遮盖不了她曾经的艳丽，仿佛是一朵盛开的白色吉梗花，在风中轻颤。
“那我就真的不能输了。”穆凉咬紧牙关，轻轻地来到乐嫣身前，又把羊毛褥子裹得更紧一些。
感觉到女孩灵动的眸子正望着自己，穆凉从地上散落的战刀中抽出把锋利的短匕，郑重地交给了乐嫣，低声说道，“乐嫣，对不起。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行了，你就快些了结自己，免得之后受苦。我会拼死为你争取时间的。”
乐嫣猛地抬起头，穆凉的表情很认真，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蠢驴，真的打不赢吗？”乐嫣担心地抓住穆凉的手。
“我不知道，但那个男人给我的感觉，很可怕。”少年难看地笑笑，挣脱了女孩的手，陌刀迎着翻动的火光，横在身前，黑眸里闪烁着野兽一般的凶性。
就算穆凉是敌国骑兵，西辽众军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敬佩。这世界上，敢跟虎将卫萧如此说话的，一只手也数得出来，而且大多列于王侯名将。这穆凉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如果真的任其成长，必有一天会光耀天下。
“真是可惜啊。”一位西辽老兵低低地喃喃道，遥望少年狰狞的面孔，依稀记得卫萧第一次出征时，也不过十七八岁，但他面对敌人的眼神，与少年如出一辙。
寒风扫过杂乱的营地，黑虎旗鼓动，暗金色的虎眼仿佛闪着森严的光。狂风赶着大片飞雪冲上天空，又猛地折转，低低地肆虐而过，一片萧瑟肃杀。
雪中的两人都没有动，仿佛汹涌浪潮中的两块沉默的乌黑礁石，海浪撞到礁壁，大泼银白的水珠翻飞爆裂。
少年身上的伤口无声地流血，淌过暗红色皮甲，滴落在雪地上，侵蚀出凄厉的残红，宛如一朵朵染血的玫瑰。
“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穆凉！”少年大声说。
卫萧微微颔首，身体一颤，下一刻，脚下的雪地轰然炸开，飞雪蹿上几丈高！无人能够捕捉他的影子，就好像刮起一阵烈风，出鞘声几乎同时响起。没有蓄势没有运气，只有突如其来的劈斩。沉重的黑金雁翎刀疾电般闪动，刀势猛烈，劈开萧煞风雪，如同困虎猛地挣开枷锁，咆哮如雷。
这是……虎纹振！
虎将卫萧自创的武技。一刀为一振，共二十三振，乃叠势之技。势从地起，贯通全身，刚猛霸道，且愈发凶悍。寻常士兵，往往使出第五振，就手臂酸麻，握刀不稳；身强体壮者，八振也是极限；偶有天生神力者，可一连劈出十五振，断锋也能斩裂重甲。相传卫萧本人能达到二十三振，彼时，一刀合二十三势之力，乃霸绝天下之刀。
卫萧竟然使出他的杀技来对付一个孩子，这足以看出他对敌人的敬重。
穆凉的斗志瞬间被摧毁了。直面过野兽的他，也从未见过如此暴烈的斩击，好像灵魂也会被劈开一样，眉心冷得出奇。在电光火石之间，他能做的，只有下意识地举刀格挡！
“当！”
金属刺鸣扩散开来，陌刀刀尖急颤，穆凉暴退不止，双脚在雪上擦出两道深深的痕迹，呼吸已然跟不上。
可穆凉浑身汗毛骤然竖起。眼前空空的，只有呆呆伫立的西辽士兵。卫萧不见了！
“小心！”乐嫣惊呼。
同一时间，耳旁响起沉烈的音炮！
加载中,请稍侯......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