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皇祖母运筹帷幄 薛先生五行喻人
朱祁镇翻看着内阁票拟过的奏章,尽是些紧要的事儿——江南巡抚周忱上奏江浙地区盐粮税课亏空,顺天府尹王贤上奏京畿一带堂会泛滥,兵部尚书王骥上奏西北阿台王子和朵儿只伯部入侵甘肃,黔国公沐晟上奏麓川宣慰使思任发囤兵自重蠢蠢欲动......朱祁镇合上最后一本奏章,躺倒在软塌上,头枕着双手,目光炯炯地望着殿顶的藻井,又想起那日在双亭薛先生讲的话,不觉心情又有些沉闷。
正想着,王振打外头躬身进来,请了个安道:“太皇太后已启驾过来了!”
“哦!什么时辰了,王先生?”朱祁镇问道。
“已是戌时四刻了。”
“这么晚了,还下着雨,有什么打紧的事儿?”朱祁镇心里寻思着。
王振看出朱祁镇的思虑,说道:“雨小了,方才清宁宫的青莲打发小太监过来传过懿旨,没说为了何事。”
朱祁镇早早地来到日jing门外迎候太皇太后。遥见雨地里两排油纸宫灯顺着长街摇摇晃晃地渐行渐近。王振擎着黄绢油伞站在朱祁镇身后迎驾。
大轿稳稳地落了地,两名宫女搀着颤颤巍巍的太皇太后下了大轿,朱祁镇急步向前,接过女官撑着的伞,亲自为太皇太后避雨。
祖孙二人并肩进了殿,王振和青莲也跟了进来,其他人都在殿外左右的廊庑上候着。进了暖阁的垂花门朱祁镇深施一礼道:“请皇祖母万安!——您老人家有何事,吩咐一句唤孙儿过去便是,何必老远跑来呢?”太皇太后说道:“听说皇上近日来寡言少语,特来看看。任凭再紧的事儿,身子骨是更重要的——晚膳可进的好?”
王振忙跪了回禀道:“万岁爷今晚进了一碗银耳莲子羹,一个金丝酥饼,佐了些保定府的春不老酱菜,进的香甜。”太皇太后若有所思地瞧了瞧跪在地上的王振,“起来吧!皇上如若进的不可口,只管叫人到我小厨房现做些来。”王振笑着回道:“臣记下了!”
“皇祖母您放心,孙儿身子骨结实的很,昨儿个还跟袁彬走了两趟勾腿子呢!这两日话少是在琢磨事儿......”朱祁镇又把那日双亭薛瑄纵论时局的话,跟太皇太后学了一遍。
“薛瑄先生分析的不错,”太皇太后略微点了点头道,“皇上打算怎么办?”
“这几件事儿事关重大,不能再拖了,孙儿想江浙盐粮课税的事儿,得安排个靠的住人了去巡按,弄清楚了再行定夺;那个七佛祖堂会胡作为为,招摇惑众,各省都有奏报,拖久了必要祸乱的,也得有人去管理,再有越王那里......”事情千条万绪,朱祁镇按着自己的想法,有条不紊地讲着。
“不察,何以烛情照奸?察,然后知真伪,辨虚实。”太皇太后点头叹道。“巡按皇上想派谁出去?”
朱祁镇摇了摇头,说道:“现在孙儿手里可用之人寥寥无几,这几日盘着手指一一过过了,没合适的人选!”
“据我看,有一人倒可堪此任”太皇太后含笑说道。
朱祁镇心中一动,忙赔笑道:“求皇祖母明示!”
“你怎么就没想到重用苏州知府况钟呢?”
“况钟!”朱祁镇一听这名字,心中豁然开朗。况钟在苏州知府任内,勤于政事,忠于职守,除奸革弊,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儿,深受百姓爱戴。宣德六年,况钟母亲故去,按礼制须回归原籍丁忧三年,孝满才能出来做官。苏州百姓二千多人向巡按御史金譧请愿“夺情起复”,还有人编了首歌谣在当地广为传唱:“况太守民父母,因去后众怀思,愿复来养田叟。”后来朝廷顺应民意,下旨缩短了况钟的孝期,重回苏州做官。去年况钟任满回京述职,当地百姓怕他因政绩优异,升官离去,拉着他的马车,甚至有人横躺在路中,拦着不教他离去,情景甚为感人。
想到这里朱祁镇不禁说了一声:“好!”却又迟疑道:“江浙盐务关系着朝廷命脉,百姓生计,皇亲国戚、朝廷大员多有涉及其中,他区区四品知府敢蹚这浑水吗?就算敢又能有多大作为?”
“你可别小看这况钟,”太皇太后收敛了笑容,接着朱祁镇的话说道,“他可是你太爷爷(朱棣)看中的人,当年录为六品礼部仪制司主事,打破常典,不时诏见。他在礼部任上一呆就是十五年,官声很好,杨士奇、杨荣、胡濙一干老臣一致举荐他。苏州又是个什么地方——‘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触处青蛾画舸,红粉朱楼。’上至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况钟在任上却能左右逢源,游刃有余,还获如此好的官声,不能说是这位况青天的本事了!”
“皇祖母所说极是,孙儿倒未曾细思过!”朱祁镇应道。
“用人驭人是帝王之术,什么人做什么事儿,皇上心里得有数。”太皇太后说道,“况钟是个能臣、治臣,只要你给他机会,给他恩典,他自然对你感恩戴德,效命朝廷,你父亲压了他的品轶,就是留着给你用的!”
朱祁镇恍然大悟,开口说道:“明天就下诏,叫他做个吏部侍郎!”
“不要苏州知府,你要个吏部侍郎做什么用?”太皇太后忍不住笑道,“我看他还回苏州做知府,再给他加个巡按御史的衔儿。他在江浙一带多年,最解当地官情民生,江南巡抚大臣周忱又与他有知遇之恩,两人感情莫逆,配合起来方便,也便权衡衢州越王府的势力。”
“孙儿要学的还多着呢,要能学着皇祖母的三成,孙儿就可得心应手地治理天下了!”朱祁镇嬉笑着说道。
“别老说嘴,最近学业可有长进了?”太皇太后问道。
“回皇祖母的话儿,孙儿学业有长进,今年开了经筵,杨士奇、杨荣、李时勉、王英、陈循他们轮番给孙儿侍讲,先讲的《论语》、《中庸》、《孟子》,这阵子在讲《大学》。不过孙儿还是最愿听薛先生教习,他讲书定了谱儿,孙儿逐条请教,先生逐条解析,又快又得益!”朱祁镇跟太皇太后念叨着近日来进学的情况,“昨日讲完《汉书》薛先生以五行打比,孙儿听来觉得有趣,讲的是五行相生亦相克,小成靠相生,大成则靠相克:火克金,金无火炼而不能成器;土克水,水无土圈则不能成池堰;水克火,火无水制反成其燥;木克土,土无木长不可以疏通;金克木,木无金修,难以成栋梁。相克不一定是坏事,就为君之道而言,汉高祖刘邦出身微末,楚霸王项羽则是权贵之后,相形之下高低立见,高祖与项羽之争也是屡屡挫败,彭城之战汉军十余万人皆战死濉水,濉水为之不流,高祖躲在马厩中堪堪逃过一命,在下邑自己的父亲刘太公、母亲刘媪、妻子吕雉都被俘获做人质,诸侯见刘邦战败,纷纷转投项羽旗下。项羽置于高祖便是相克而生,高祖置于项羽则是逆境求生。经过荥阳、固陵、陈下、城父大小战役百余阵,高祖结交了豪杰,收拢了人才,磨砺了军队,终于在垓下十面埋伏一举灭掉了楚军,霸王项羽自刎乌江,高祖终成一方霸业。”
朱祁镇越说越兴奋,旋又接着说道:“我太祖皇帝更是英明神武,幼家贫放牛为生,青年入皇觉寺做和尚,历经了人世间的世态炎凉,重重磨难,对于太祖皇帝来讲这些就是相克的,而太祖皇帝也正是由相克而相生,鄱阳湖大破陈友谅、姑苏城歼灭张士诚、福建平定方国珍,将蒙古鞑虏驱逐漠北,建立起我大明王朝的万里江山,不世之功,看来相克是一种磨砺,是一种修正,只有经历过,能令人更加强大!”
“好!”太皇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孙儿能悟出这些,是有精进了,不过我也提点你一句,杨士奇他们几个都是你父亲看中的人,学问是极好的,现在杨荣、杨溥虽是居中求平衡的态度,但在我看来他们是可以争取的,就看你怎么去做了,你们既是师生,更是君臣,处好了感情,自然是你的左膀右臂。还有薛先生不愿入宫教习,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皇上去望湖春轻车简行,时间久了怕不保险,还是得小心行事。”
“皇祖母用心良苦,孙儿留心便是了!”朱祁镇应道。
“嗯,”太皇太后答应一声,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还有这四书中的《孟子》有‘民命重于君命’的话儿,听上去很刺耳,但在我看来,这才是为君之道的正理儿。太祖爷(朱元璋)、世宗皇帝(朱棣)都是马上得的天下,看的是《孙子兵法》、《三国》,那些书虽好,可不得治国之法,如今也该学点儿正经学问了。这就是可以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的道理。”说完这些太后太后又唠唠叨叨地安排了好一阵子,才启驾回清宁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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