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忆
瞅着面前的铜盆，宋义掬起一捧水轻轻撩向脸庞，任由水珠滑落，茫然似乎在这种湿润的感觉中慢慢流失。
“将军！”黄恪赶紧递上一条毛巾。
宋义接过了毛巾，擦完脸顺口说了声：“谢谢！”
黄恪瞪大了眼睛，怔怔瞅着宋义。
这么文雅的两个字怎么可能出自宋义之口，平日里宋义满口除了脏话还是脏话，太反常了，他莫不是真的傻了。
黄恪试探着问：“将军，您这是怎么了？”
宋义扭过头，眨巴着眼睛，认真的看黄恪。
黄恪满心期望等待着宋义的回答，可是他失望了，宋义一句话也没说，转过头去看墙上的铜镜，看得那么仔细。
铜镜内，宋义模糊的脸赫然泛着一股诡异的波动，让他如此陌生。他努力回想自己的遭遇，却发觉脑袋抽痛异常，一片空白。
这一切都源于他的头部遭到重击，撞击后他失去了近乎所有的记忆，就像被抹布抹去了一般。
宋义唯一能回忆起的是倒地的瞬间，鲜血从头顶流淌下来，流进眼眶模糊了视线，四周仿佛罩上了一层绯红的轻纱。
茫然、无助、惊恐……
这些情绪交杂在一起，成为宋义此刻内心的全部。
黄恪小声的问：“将军，您还认得我吗？”
宋义摇了摇头。
黄恪又问：“您哪里不舒服？”
宋义依然摇头。
“那你还有什么吩咐？”黄恪似乎有些泄气了。
宋义终于开口说话了：“告诉我，你是谁？这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
客厅内，宋义与黄恪战战兢兢垂首立在杨玄感面前。
杨玄感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冷眼凝视二人，右手食指和中指有节奏的轻叩扶手，却并不说话。
乔小姐立在杨玄感身旁，嘴角带着笑意，眨巴着眼睛默默打量宋义和黄恪，就像在品鉴两件年代久远的古画。
无论是杨玄感还是乔小姐，他们都在等待宋义的清醒，只要宋义醒来一切疑团就会迎刃而解。
可是，情况再次出乎他们的意料：宋义是醒来，但却失忆了，他们依然无法得知真相。
天下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杨玄感不相信，乔小姐更加不信。
召见宋义就是为了辨别真伪，或许有的人说谎的表情和语气可以装得炉火纯青，让人难以判别。不过，乔小姐相信自己的观察能力，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再高明的伪装在她的火眼金睛之下终会露出马脚。
良久，杨玄感嘴里吐出了几个字：“抬起头来！”
宋义抬头可怜巴巴抬起头，目光稍有些呆滞和迷离。
黄恪也抬头，不过飘忽的目光并没有看向杨玄感，而是落在了乔小姐身上。
乔小姐上下打量着宋义，他神态迟疑，表情呆板，身体僵硬，看上去很不自然，却让人又说不出什么来，毕竟他刚刚才清醒不久，而且还失去了以前的记忆。
杨玄感话音冷冽：“你可知道，军中私斗该处何种刑罚。”
宋义一脸茫然，扭头看向黄恪。
黄恪赶紧把目光从乔小姐身上收回，咽了口唾沫小声向宋义提醒道：“军中私斗者处责军棍四十。”
听了黄恪的话，宋义浑身不由的冒出冷汗来，惶恐之色更浓，语无伦次的复述：“军……军中私斗者处责军棍四十。”
杨玄感沉吟良久，放缓了语气轻声说：“看在你伤还未痊愈的份上，这四十军棍暂且记下，等你好了再执刑！”
宋义舒了口气，一躬到底，诚恳道：“多谢楚国公！”。
杨玄感又问：“算算时日，接替黎阳仓防备两个多月了，你感觉怎么样？”
“啊？有两个月了？”宋义扭头看向黄恪，“你没告诉过我呀！”
杨玄感奇怪的看向黄恪，黄恪满脸堆笑，赶忙向杨玄感解释：“宋将军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他问什么我就告诉他什么，这个我确实没向他说过！”
瞥了一眼黄恪，乔小姐眉头微皱。
真正的微笑是均匀的，面部两侧是对称的。它来得快，消失得慢。而黄恪的笑明显是伪装的，笑容来得慢，而且面部两侧不均衡，眼睛毫无笑意。
黄恪肯定有问题，乔小姐心中做出了判断。
“哦！”杨玄感微微颔首，又问宋义，“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派骁果军来替换原来的守军吗？”
“不知道！”宋义老老实实的回答。
杨玄感再次瞅向黄恪：“你知道吗？”
“知道！”黄恪忙不迭点头。
杨玄感点点头，对黄恪吩咐：“有空了多给宋牙将说说以前的事情，说不定他很快就能恢复记忆！”
接着，杨玄感与宋义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杨玄感与宋义交谈的时候，乔小姐微微闭上眼睛，仔细品味宋义说话时声音的高低、强弱、起伏、节奏、速度、转折。
“好好干，我看好你！”杨玄感冲着宋义摆摆手道，“好了，你先回去吧！”
“末将告辞！”
向杨玄感施礼后，宋义与黄恪躬身退出了客厅。
瞅着宋义与黄恪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杨玄感与乔小姐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杨玄感瞥了一眼乔小姐：“怎么样？看出端倪了吗？”
“没有！”乔小姐摇摇头，“我仔细观察过了，他很迷茫，也很正常，没有人能做的如此正常，基本可以断定他没有撒谎。”
“他会不会是在刻意伪装？”杨玄感猜测道。
“不可能！”乔小姐断然道，“假的就是假的，就算他伪装得滴水不漏，只要注意观察细加分辨，仍然会有破绽和漏洞，任他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住。可是，刚才我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杨玄感没有任何怀疑乔小姐的想法，这个女人的察言观色能力太强了，在她面前说谎就像没穿衣服一样，毫无遁形，无法隐藏。
乔小姐瞅了一眼杨玄感，放缓了声音道：“宋义虽然没问题，但黄恪却有些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杨玄感不动声色。
“我敢断定，他肯定知道内幕！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他在极力掩饰些什么？”
“目光？”杨玄感不置可否道，“他的目光怎么了？”
“黄恪的目光来回游移时，眼珠偏向右边，这暴露出他在撒谎。”
“未必！”杨玄感反驳道，“人都是善于伪装的，很多人在说谎的同时，目光也表现得非常坚定，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您说的没错！当一个人目光坚定地看着你时，他并不一定都是诚实的，有可能是个伪装者。但是，就算他再善于伪装，瞳孔是控制不了的！”说到这里，乔小姐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这一点毋庸置疑，我曾经无数次去赌坊，让人先用小金额下赌注，然后密切注视庄家的反应。如果赌注押中了，庄家的瞳孔就会骤然扩大，我就大大加码，庄家屡次输钱却不知道秘密是怎样泄露的。刚才，您与宋义说话没有引起黄恪强烈的反应，但他的瞳孔还是明显扩大，所以我可以断定，他是在掩饰什么。”
杨玄感盯着乔小姐追问：“那你说，他在掩饰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可以把他单独叫来，我很快便能知晓！”
“不必了！他只是个小角色，没必要太关注他！”杨玄感面无表情的说，“我现在只关心宋义的情况！”
乔小姐刚才只是想试探杨玄感，见杨玄感岔开话题， 基本证实了心中的猜测，也不再继续纠缠。
“看来宋义真的什么也记不得了！”杨玄感揉着太阳穴，无奈道，“这很麻烦！”
“的确很麻烦！”乔小姐点点头。
杨玄感和乔小姐各自心中清楚，他们口中所指的麻烦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他脑子是不是真的坏了？”杨玄感又问。
乔小姐点点头：“有可能。”
“有办法恢复吗？”
“很难说！”乔小姐略一迟疑，“我问过郎中，郎中说这种情况靠吃药是没有用的，只有一个办法才有可能让他恢复记忆。”
“什么办法？”杨玄感紧盯着乔小姐。
“不断提醒他，用一些以前的事情触动他，让他恢复原先的记忆！”
杨玄感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良久，杨玄感叹了口气：“此事过于蹊跷，陛下不断催促加紧运粮了，不赶紧把事情搞清楚我担心会节外生枝，影响了陛下亲征麻烦可就大了！”
“应该不会吧！”
杨玄感眯了眯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闪失！”
……
回到大帐将黄恪打发走后，宋义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服下。
片刻后，他的目光变得清澈如洗。
静静的坐在案几前，回想拜见杨玄感的每一个细节，不由冷汗直流。
他从不轻视任何一个对手，这是多年养成习惯。再高明的伪装终究会露出破绽，为了让自己做的逼真些，见杨玄感之前他服用了自己研制的药丸，头脑变得混沌，一切就显得自然了。
本来杨玄感就够难对付的，谁知那位乔小姐更难缠。
凭直觉宋义可以断定乔小姐与他属于同类人，他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拥有无限的智谋和强大的分析能力，并且都是这类人中的佼佼者。
像他们这样的人，内心强大，善于察言观色，能够轻易看穿对方的内心，一针见血找出破绽，笨拙的伪装根本没用。
如果没有提前服下药丸，以乔小姐锐利的目光和对细节的把控，宋义难保不露出什么破绽。
看来，今后一定要小心提防这个女人才行。
……
当黄恪陪着宋义与来到王仲伯的大帐时，正好史克也在。
王仲伯和史克对视了一眼，齐齐看向宋义，半晌无语。
终于，王仲伯先说话了：“宋牙将，你认识我是谁吗？”
宋义神态恭敬，非常认真地回答：“认得啊，前天您来看过我，您是黎阳仓大营的虎贲郎将，也是我的上司。”
如此彬彬有礼的宋义，让王仲伯和史克有些难以适应。
王仲伯摇摇头：“那是我告诉你的，不是你自己想起来的。”
宋义微微一笑：“不管是您告诉我的，还是我自己想起来的，反正我知道您是我的上司，我是你的部属，这就足够了！”
想想似乎有道理，王仲伯又指着史克问：“那你认识他吗？”
宋义摇摇头。
“他是史克史牙将！”
“哦！我知道！”宋义接过话来，“史将军和我一样都是您的部属！”
“你是怎么知道的？”王仲伯奇怪的问。
“黄恪告诉我的！”说到这里，宋义一脸真诚的对史克说，“史将军，以前咱俩关系处的不好，都是我的错，希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可不要往心里去呀！”
王仲伯默然无语，心中暗忖：看来宋义失去的只是受袭击前的记忆，对现在还是有记忆的。
史克差点没惊掉下巴，一时没反应过来，面前这个家伙还是以前目中无人、飞扬跋扈的宋义吗？
宋义平日里欺负史克太狠，如此悬殊的态度转变，让史克觉得像是在梦里一般。
史克与宋义对视了一眼，这一瞬间他们心中突然生出一模一样的念头来：宋义失忆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比原来要好相处多了。
……
加载中,请稍侯......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