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羽翮并肩 上
京师洛阳。
窦融正风风火火疾步入宫。刚退朝不久，此刻突然又接到光武宣召，他料知定有大事发生，却始终未能参透究竟是何事如此紧急。不明所以之下，就无法提前做思想准备，面对光武征求应对之道时，临朝恐怕未免会有些局促。一路上，他心下一直忐忑不安。
小黄门道：“窦司空请随我来！”言罢，转身趋步前行，窦融急忙紧随其后。
其所领之路，窦融皆为前所未经，既不是通向宣德殿，也不是前往却非殿和云台殿，而是沿着内宫城墙绕过前殿，穿越蕙草兰林，来到一处崇台闲馆。
一进门，他就感觉出氛围有些异样，光武静坐其内，伏在龙书案上聚精会神的批阅奏章，不时有香气阵阵袭来。而他身后置放的画屏，尤为艳丽瞩目，上面画着美女肖像，栩栩如生，娇俏诱人。
今日之事处处透着反常与古怪，窦融实在猜不透这位中兴圣主的葫芦里究竟在卖着什么药？当下无暇深思，先见过光武。
光武道：“这个蔡茂，是卿推荐的吧！”说完，递过来一扎奏章。
窦融慌忙双手接过，展开拜读，上书：
“臣闻兴化致教，必由进善开始；康国宁人，最重要的是处理恶人。陛下圣德隆兴，再承大命，即位以来，四海晏然，早起迟睡，该休息时也不休息。然而近来贵戚后妃之家，多次倚仗恩势，干犯吏禁，阙廷却不予论处。臣恐法律章程由此将弃而不用，刑戮势必废而不举。前不久湖阳公主奴仆在西市杀了人，而与公主共乘马车，出入宫闱，逃罪多日，冤魂不报。洛阳令董宣，按正道办案不顾权贵，向公主讨伐杀人犯。陛下不先调查，而欲加鞭笞。就在董宣受怒于陛下之时，整个京师为之侧耳；等到陛下赦宥了他，天下人都拭目以望。现在外戚骄逸，宾客泛滥，应命令有司案理奸罪，使公正之吏永远得到信任与重用，以抑制远近非法之行！”
窦融看过，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这个蔡茂实在是刚棱嫉恶，出言直壮，丝毫不惧冒犯光武龙威！但却实在不知光武此时宣自己前来观看此人的奏章有何深意，福祸难料！
光武道：“记得昔日阴氏宾客在郡界数次触犯官禁，蔡茂每次审理纠纷案件，都无所回避！此番董宣处斩湖阳公主家奴之事，朝中无人敢议，唯独这个蔡茂不但敢议，而且还敢直接找朕议论！此人刚棱骨鲠，披露肝胆，真是敢讲真话啊！”说着，如获至宝似的莞尔一笑。
窦融此刻方才心中坦然，道：“这个蔡茂，前朝平帝年间就以儒学闻名，被征召试为博士，对策陈述灾异，以优异被擢拜为议郎，后迁任侍中。王莽居摄，他托病自动免职，不肯在王莽下面做官。恰逢天下扰乱，蔡茂素来与臣友善，因而来西州臣处避难。臣曾想以他为张掖太守，他固辞不就职；每次颁发的饷给，他也只是取足口粮而已，多余的则全部退还。故此，中兴后，臣就保举他前来阙廷效力，拜议郎，后又迁广汉太守，在任上亦有良好治理政绩！”
光武颔首道：“嗯，蔡茂忠正良直，言辩而确，可堪大用！朕记住此人了！”
接着，他忽然又神秘一笑，道：“《易传》曰：‘公能其事，序贤进士，后必有喜。’卿慧眼识英才，保举蔡茂乃是国事！今朕有家事，也想借用卿之慧眼，不知能否有喜！”
窦融道：“陛下但请吩咐，窦融必倾尽全力，援引贤能，只是臣非圣贤，难保无过；若所举之人不当，亦请陛下恕罪！”
光武道：“此乃家事，不必如此拘谨周慎！卿想必已经知晓，朕之兄妹有三男三女：长兄刘縯，次兄刘仲，朕末次居三；长姐刘黄，次姐刘元，三姐刘伯！”
其实，光武的家事，窦融也曾听说一些，今日见光武亲口娓娓道来，言不逾阈，足见在其心中，所托之事何等重要，对自己亦是何等器重！当下心中感动，凝神倾听。
光武道：“朕九岁时，身为南顿令的父亲刘钦过世，家道就此没落。作为姐妹中的老大，长姊刘黄既要帮助母亲料理家务，又要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实在艰难万分。故此，当时担任萧县令的叔父刘良就收留了我们全家，直至我等长大成人！”
此刻，窦融方才知晓原来赵王刘良对光武全家真是如此恩重如山，可以说没有刘良的患难相助与精心抚教，就绝对没有光武的今天！难怪赵王后来如此飞扬跋扈，有恃无恐！
光武又道：“我们兄弟姐妹们长大后，又随母亲回到了宛南的白水村居住，这里有属于刘家的房屋土地，一家人在白河岸边以耕种为生，日子倒也能过得去。不久，母亲过世，接着就是王莽篡汉，朕随兄长刘縯起兵反莽复汉，先是二哥刘仲和二姐刘元死于王莽乱军，后大哥刘縯也被更始帝刘玄谋杀！由此，朕的兄弟姐妹，只剩下了大姐和三姐。中兴后，朕封大姐刘黄为湖阳长公主，三姐刘伯为宁平长公主！”
窦融感慨道：“陛下内遭家难，外遇灾害，仍能修行佐德，览总大麓，经营天物，窦融未闻功德巍巍若兹者也！”
光武仍沉浸于往事的回忆，继续道：“朕一直视大姐刘黄为母，竭力恭敬尽孝。前番强项令鲍宣执法顶撞她之时，鲠言直议，朕虽持重处正，依律行事，但那日望见她泪流满面，心中却着实酸楚不安！此事于公，天下自是莫不欣欣；而于私，朕内心实在愧疚不忍！故此，总想如能觅得一法，让她开颜舒心，作为补偿，朕心方可稍慰！后终于寻到一策，如能实施，应可令她心扉顿开，欣慰欢畅！”
窦融眼睛一亮，忙问：“敢问陛下寻得何法？”
光武道：“湖阳公主寡居多年，朕想为她择一如意夫君，余生朝夕相处，伴随左右！”
窦融道：“那公主可曾同意？不知陛下已物色到何人？”
光武道：“公主已经允诺，若有如意之人，自是愿意执手共度余光！所以，召卿前来，就是借卿慧眼，保举一合适之人！”
直到此刻，窦融方才知晓光武唤自己来此的良苦用心，此事确实非同寻常，难怪没有安排在前殿商讨！但是，当他每次抬头看到向来不近酒色的光武身后的那个艳丽的画屏，还是总觉着此间隐隐透散着几分诡异！
窦融沉思片刻，道：“臣心目中倒是有一个人，与湖阳公主年貌相当！只是与其并无深交，不知能否真正珠联璧合？”
光武目光闪亮，问道：“卿欲举荐何人？”
“太中大夫宋弘！”窦融道，“宋弘容貌堂堂，国之光辉；威容德器，群臣莫及！”
“好眼力！”光武低声赞道，“不瞒窦卿，朕私下向湖阳公主试探有无再嫁之意时，她回答的直截了当‘宋弘的相貌品德，朝中各位大臣没有人赶得上！’所见与卿略同啊！”
窦融道：“只是不知宋弘何意？”
光武道：“宣卿到此，就是为了此事！朕亦已宣宋弘来此觐见，等下他到来后，请卿与朕一同促成美事！”
话音未落，小黄门禀告，太中大夫宋弘觐见。
宋弘入内见礼完毕，望着光武道：“陛下求贤若渴，臣前番引荐沛国名士桓谭，实指望此人能以忠正引导陛下，辅国家以道德。不料，他所鼓琴，并非德音，而是尽透郑声之颓唐，以致朝廷上下耽悦靡靡之音，而乱了《雅》、《颂》。今见陛下身后，亦置放如此艳色之画屏，处理公事也不在议政的公堂正殿内，而选此绮糜之舍，颓香醉人。足见桓谭显非忠正之人，误导阙廷上下！未能保举良才，臣之罪也！”
宋弘边说边俯身谢罪！半晌，不闻光武回话，抬头一看，却见他正回头望着
画屏，心中顿时愤然。
窦融见状，忙打圆场，笑道：“宋大夫不必过谦，那桓谭达学洽闻，世人所知！何况，明眼人素具独见，不会被朱紫所迷惑；耳聪者自有独闻，不会被清浊所混淆！陛下以圣德灵威，龙兴凤举，攘除祸乱，海内大定，继高祖之休烈，修文武之绝业，炎精更辉，德冠往初，又岂能为巧眩所移目，被新声所易耳？”
宋弘厉声道：“宋弘听说儿子不非议其父母算作孝，臣子不非议其君上算作忠。现在人人都称朝圣，个个皆说公明。然而，明者应无不见，圣者该无不闻。而眼下百姓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苦难现实，民间比比皆是，清楚胜过日月，声震胜过雷庭，而朝廷却说看不见，诸公也说听不到。您以为对的而不讲，那么过失还小；但若明知道错了而跟着做，那么罪过可就大了。朝廷总把远方百姓不服视作顾虑，而我却认为近处百姓不平更是重忧。一旦事情与道理相违，就好比任由车乘狂奔于已曾覆车之辙，事败之后再去探察，那么后出则更加可怪，晚发更是可怕！如此下去，无异与让胡、貊之人守边塞，青、徐之盗进入帷帐之内啊！”
窦融道：“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王莽乱政，陷大汉于危亡之境，外虏并入，海内乱战，庐落丘墟，田畴芜秽，疾疫大兴，灾异蜂起！陛下通天然之明，朝夕恪勤，外安四夷，内政修明，方得今日天下初安之局！反之，若断截琐事，吹毛求疵，因稍有不平，就指为大错；忽视一些小节，便认为是大失，挑剔毛病，掩盖弘美，岂非正所谓‘小辩破言，小言破道’吗？”
宋弘闻听，言辞立时激扬：“传曰：‘闻疑传疑，闻信传信，而尧、舜之道存！’愿陛下疑先贤明主之所疑，信先贤明主之所信，由此，方能既表明回到事务之根本，又显示自己不独断专行，更可验证适才臣之所奏究竟是小节、琐事还是天下人倒悬之忧，百姓焦心之虑！”
窦融道：“如果先贤明主之所行而后主必须照办的话，那么盘庚就不应该迁到殷都去，周公也不应该经营洛阳，陛下也不应该立足关东了！”
不待宋弘接言，他又接着道：“窦融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宋大夫，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宋弘道：“窦司空过谦，有事但讲无妨！”
窦融道：“很多人地位尊贵了就换朋友，家中有财有势了就更换夫人，这是人的本性么？”
宋弘正色道：“我听说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光武半晌不言，只是静静的听着他们的对话，却不时回望屏风。宋弘顺着他的目光仔细观瞧，这才看清楚到屏风上画着的，竟是一位绝世美女，登时心中来气，脱口而出道：“臣从来没有见过陛下这般喜欢美德如同喜欢美色一样的人！”
光武帝忙回过头，笑着对宋弘说道：“朕听到符合道义的话就立刻服从，行么？”宋弘回答说：“陛下修养品德，臣当然求之不得！”
宋弘退下后，光武命人撤下画屏。窦融这才看到画屏之后，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叩头：“臣窦融不知湖阳公主在此，未及见礼，望公主原谅！”
刘秀有些愧疚，对着湖阳公主陪笑道：“事情只怕不成了，那宋弘家中尚有糟糠之妻！”
话音未落，黄门侍郎梁松健步入内，见过礼后，躬身奏道：“沛国桓荣现在殿外恭候见驾！”
湖阳公主悻悻道：“桓谭的事还没处理完，却又来了个桓荣！” 言罢，起身拂袖而去。
窦融也跟着退下。
而梁松脸色却是一变，不知湖阳公主此言何意，何以不愉？但见光武神态自若，方才安下心来。
他近来春风得意，颇得圣心。光武为东海王刘阳选求明经，他推荐豫章名儒何汤教授《尚书》，其人谦虚温雅，博物洽闻，探赜穷理。光武大为嘉许，梁松趁机又举荐了何汤本师沛国桓荣，今日特领其前来见驾。
光武命桓荣入内觐见。这桓荣更是体真履规，《六经》典奥，旧章宪式，无所不览。光武惊诧不已，连称：“朕早日就应该见到先生啊！”当即拜为议郎，赐钱十万，并让他朝会时，在公卿面前讲解经书。
梁松随后请诏恩准会同京师内众博士修明堂、辟雍、郊祀和封禅礼仪，光武无不采纳，还诏准亲自驾临太学，观摩五经博士们互相辩论诘难，交流学术。
那桓荣穿着儒生衣服，温良恭敬，宽博有余，辩明经义，见识明显胜过在座其他学子，每次都以丰富的内容，令大家信服，而从不依靠锋利的言辞压制对方。光武甚为赞许，特加赏赐。
梁松接着又让众博士雅吹击磬。光武大悦，不知不觉，竟整整听了一日，随即诏赐奇果，诸位博士接到果物后都纳入怀中，唯独桓荣举捧拜谢，梁松紧跟着效仿！光武笑道：“此真儒生也！”从此更加赏识梁松，经常令他伴随左右，宠幸莫比！
一日，光武阅毕奏章，面上展露微笑，道：“这原武之乱，盗首单臣、传镇等素以彪悍著称，讨虏将军臧宫数度用兵，始终未能攻下。东海王刘阳认为，久攻不克之因，并非汉军兵力不足，恰恰正是在于朝廷对其施压过重，反而致使这群乌合之众除负隅顽抗外，别无他路可循！倒不如暂且松缓，其必不战自溃，作鸟兽散。如今臧宫停止用兵，乱民果起内讧，奔溃散逃，贼首单臣、传镇接连被斩，原武之乱竟这般轻易的迎刃而解！”
梁松道：“东海王年龄虽小，却是睿智，一言胜过千军万马啊！”
光武道：“更难得的是，此子不仅见识非凡，而且素来仁孝，宽以待人，诸子之中，真正像朕的，也就是他了！”
梁松道：“陛下圣明，将来由东海王辅佐太子殿下治理天下，大汉必然无虞！”
光武闻听此言，迟疑一下，笑容收敛，低头又拿起一扎奏章继续批阅。
梁松见光武突然举动有异，心下不安，却又不知自己所言何处不妥，正在苦思冥想之际，却看到光武忽又面露喜色，道：“马卿果然不负朕之所托，月余时间，就击斩叛首李广，平定皖城之乱！”
梁松忙道：“马将军乃是威武谋略之才，李广等辈自然不是对手。如今原武、皖城已平，善道教自此彻底烟消云散，陛下可以心安了！”
光武看了他一眼，道：“你与马卿颇有渊源吧！”
梁松慌忙跪倒，道：“马将军与窦司空、班彪和臣父梁统在西州时结识，交往莫逆，故与梁松相熟！”
光武道：“起来吧，朕只是随便问问。”说着，又展开一扎奏章观瞧。
梁松心中仍是惴惴战栗，还在揣摩适才光武的问话出于何意？偷眼向上望去，又是一惊，只见光武神情这会儿又开始凝重，逐渐面沉似水，接着冷若冰霜，最后一击书案！沉声道：“身为大司徒，竟敢陷害太仓令！这戴涉莫非真敢以身试法，效仿那欧阳歙，欲杀身以成仁吗？”
梁松登时毛发耸立，心中惶恐。因为他已听出来这篇奏章出自谁人之手，太仆朱浮！而且更要命的是，光武所提及的大司徒戴涉与太仓令奚涉之事的消息之源，正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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