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乌霄陷落
沧茫新历三十年，冬至。
乌霄郡，作为沧江至雀池的入湖口，所管辖的水域与灵州、幽州、青州交界，在大腾尚存之际，便是雀州五郡中繁华程度仅次于雀州都的大郡。在前朝覆灭后，更是成了李氏抵御三面强敌的战略要地，堪称雀州的门户。
在青州朱然崛起后，李永乐忌惮其军势，先是以重金相赠，与灵州刺史林典修好，林典也由于东面有青州军虎视眈眈，西面又和西腾在北灵关常年对峙，也不太愿意与雀州为敌，也乐于与李永乐约定互不侵犯。
而后，李永乐又耗费巨资加固乌霄郡城的城防，将麾下大量兵力都驻扎于此，在青州军攻陷幽州渚郡后，李永乐更是被极大的刺激到，屯兵足足四万至乌霄，将此地经营得在自己看来固若金汤。
但在每年的冬至过后，乌霄郡的守军按照惯例，大多都会回家过冬团圆，一起迎接一年之末沧茫节的到来，只会留下八千守军留守戒备。
而每年留守的士卒，都由抓阄决定。上到将军，下到小卒，无一例外。而抓阄，总会有一小部分倒霉的人抓到多次，而何渑，就是这样一位倒霉蛋。
何渑生于灵州北沧郡，二十四岁时带着妻儿来到雀州，几经周转便在乌霄定居下来。由于在雀州，士兵的家属都能得到一笔不菲的抚恤金，何渑为了妻儿的生计，便义无反顾的加入了乌霄守军，如今他也是个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十二年有余的老兵了。
但何渑的运气一直不太好，他所在的部曲换了八任军候，却没有一任是器重过他的，服役十二载的他到今天也仅仅只是一名小小的伍长，统领区区五人而已。
而且，何渑的坏运气还不止如此，十二年以来冬至的抓阄，他竟然抓中了其中的八次，近四年他更是连中四次，本来去年统领他的那位队率见他实在太过可怜，向上请命军候才让他回家团圆，但未曾想今年又中，这次他再可怜也没人帮他请命了。
不过，何渑早便接受了自己运气差的事实，所以今年抓中后，他表现的很是坦然，早早写好书信寄回给了家中的妻子。
漫天大雪中，乌霄郡的城墙上能依稀见到士卒举着火炬在巡视着，何渑也领着两个年轻的士兵做着同样的工作。
何渑不时会望向城墙远处冰封三尺的雀池，池上空无一人，只能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
“渑老哥，你在望啥呢？这雀池现在万里无人，连只鸟都见不着，有啥好望的？”跟在何渑身后的其中一位年轻士兵说话时候的嗓门很大，让何渑都被吓得不由一颤。
何渑看向那年轻士卒，那人身材很削瘦，但双眸中的精光却很是引人注目，何渑也大声吼道：“吕烽，你小子还真爱多管闲事，我望哪儿你都要管是吗？”
此人名为吕烽，是上个月才入伍的新兵，何渑所统领的这个伍就只有他和这位新兵抓中。
何渑平日里待人和善，吕烽又是新兵，加之也如此倒霉，所以何渑对待这吕烽一直很不错，两人的关系也是颇为密切。
面对何渑的训斥，吕烽却丝毫不示弱，他扯着嗓门吼了回去：“我看你一个时辰得望向雀池十七八次，小心从大雪中钻出一支冷箭，把你那只本来就看不清东西的右眼彻底射瞎了！”
何渑眉头一皱，他的右眼天生便有看不清东西的毛病，他也早在自己的伍里说过这事，但毕竟也是他的一个心病，吕烽这口无遮拦的随意说出，他也心生一丝不悦：“你这小子，管好那张臭嘴，真把我惹怒了，我就把这城墙上的积雪塞进你那除了声音大没啥用处的嘴里！”
这时，另一位年轻士卒也走了上前，开口笑道：“何大哥，吕烽，你们可消停会儿吧，我可不想因为这种小事被什长斥责。”
这人名为罗瑜，是另一只队伍里唯一一个抓阄抓中的倒霉蛋，被临时调配到了何渑的麾下，与何渑、吕烽二人都不算太熟络。
但罗瑜这么一说，何渑和吕烽也的确消停了下来，毕竟在上一个时辰，他们两人就因为争吵不休被什长好生斥责了一番。
“不吵了不吵了，要是再把什长招惹来，恐怕这次就不止是被骂一顿那么简单了。”何渑摆了摆手，心中那丝不悦也随之烟消云散，“我在营帐里还藏了一壶烧酒，等咱们巡逻完，便去小酌几杯，暖暖身子。”
听见何渑这话，罗瑜双眸一亮，吕烽更是毫不掩饰脸上的兴奋。
“不愧是渑老哥，考虑事情就是周全，到时可得让老弟我多喝几口呀。”吕烽顿时嬉皮笑脸起来。
“你……变脸是真的快。”何渑看着眼前这厚颜无耻的吕烽，一时竟无言以对，罗瑜也是笑着无奈摇头。
何渑此时又看向了上空的漫天大雪，心中想起了家中的妻儿，感慨道：“这乱世，也不知道何时才会结束，我还梦想着将来能带着妻儿在各州游山玩水，过上神仙惬意的生活。”
罗瑜停到何渑的话，也轻轻叹道：“我的梦想，是攒下一笔巨资，去扬州置办一处铺子，我听闻扬州不仅繁荣，更是自前朝覆灭以来从未有过战事，我想去扬州做点小生意，娶妻生子，而后安享晚年。”
何渑在一旁调侃道：“我在军中摸爬滚打足足十二年，积累下来的抚恤金也才足够在乌霄郡买个小门面，你想在扬州置办房产，怕是至少也得混到队率，再服役个十年才有可能。”
罗瑜在说完梦想后也是尴尬一笑，队率那已经不是一般的军职，像他这种士卒，若非极为杰出精干，就算服役十余年也极难升迁提拔到队率一职，他也有自知之明，去扬州不过是奢望而已。
“哈哈哈哈，你们两个，一个想着游山玩水，一个想着置办门面，但在这乱世，又谈何容易？”吕烽此时却是跃上城墙，抽出系在腰间的短剑，神态很是激昂，“我同你们不一样，我要建功立业，统领万军，随一位雄主一起，终结这个乱世！”
见吕烽如此慷慨激昂，何渑一时也不好去泼冷水，甚至在一瞬间，他也被吕烽所触动，哪个热血男儿没有一腔驰骋沙场、扬名立万的热血，但在军中服役十二年，还只是一个伍长的何渑早已没了这样的心气。
“你赶紧下来吧，别让什长看见了。”罗瑜摇头一笑，对吕烽的话不以为然。
吕烽此时却是张开双臂，闭上双眼，缓缓说道：“你们听到这声音了吗？我听到了，而且每次听到，我都会忍不住热血沸腾。”
“声音？什么声音？”何渑和罗瑜都向吕烽投去疑惑的目光，罗瑜此时更是走到了城墙边，望向远方的雀池，但在大雪中，他什么都没看清。
“呜~”
这次，何渑和罗瑜都听到了一声似有似无的号角声。
“号角声？哪里传来的？”罗瑜再次看向城墙外，但这次，他从漫天大雪中，竟看到了，原本空无一人的雀池之上，竟出现了一点点摇曳的火光。
何渑也注意到罗瑜神情的变化，但出于谨慎，他并没有走上去查看，只是开口询问道：“罗瑜，你是看见了什么吗？”
而在罗瑜眼中，原本只是若隐若现的一缕火光，却在大雪中变得越来越多，而随着火光愈发明亮，他也看清了，那雀池之上，风雪之中，竟是密密麻麻的人影。
“是……是敌袭……啊！”
风雪之中，一支冷箭不知从哪个方向射来，深深地扎进了罗瑜的右眼，他惨叫一声，捂着流血不止的右眼，向后踉跄倒退。
“罗瑜，你怎么了？”发觉事情不对的何渑此刻也无法再保持谨慎，他上前准备扶住罗瑜。
这时，吕烽跳下城墙，手中的短剑无情落下，他竟一剑砍下了罗瑜的头颅，滚烫的鲜血自罗瑜脖颈的断裂处喷涌而出，鲜血染红了徐徐落下的雪花，飘落在何渑和吕烽的身上。
何渑此时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有些不知所措，他盯着罗瑜倒下的尸首愣住了许久，这才抬头看向了吕烽，而此时，他眼中的吕烽，已经不再是那个嬉皮笑脸的新兵，而是双眸冷若冰霜，令人不寒而栗的陌生人。
双方就这样，沉默的对视着，与此同时，嘶喊声、惨叫声已是此起彼伏。
“是敌袭，是敌袭！”
“啊！王……王成。你竟然背叛……”
“我中箭了！谁来救救我！”
“是云梯！快来人，敌军攻上来了！”
何渑并没有理会周围不断传来的悲鸣，也没有提刀守卫城墙，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吕烽，等着对方开口说话。
吕烽也看着何渑，他的脸上满是罗瑜的鲜血，但神情始终冰冷，但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出于良知，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渑老哥，脱下盔甲。赶紧走吧。我们青州军，对于平民，还是能不杀就尽量不杀的。自打认识以来，你一直待我不薄，我不想亲手杀你。”
何渑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这才低沉道：“我不关心你的身份，我只想知道，这一个月以来，你展示出来的，都只是你的伪装吗？”
吕烽略微一怔，语气平淡道：“并不是。应该说，你所看见的，才是我最真实，不对，是我最向往的模样。”
“是吗？我明白了。”何渑看着吕烽，也看到了他手中紧握着的短剑，他轻轻一叹，确实扔下了他的长刀，卸下身上的盔甲。
何渑很明白，他并不是一个英雄，也没有能力成为一个英雄。为保卫雀州捐躯？他从第一天加入雀州军到现在，就从来没有过这种觉悟，他现在，只想快点逃离这里，早点回到妻儿的身边，保护她们。
卸下盔甲、扔下兵器的何渑，又回头看了一眼吕烽，算是最后一次道别。紧接着，他便盯着皑皑大雪，一路往乌霄郡城内狂奔而去。
而吕烽也不在看着何渑，他提着剑，走向了城墙的另一个方向，那里才是属于他的战场。
而今天。也许是何渑人生中最幸运的一天，他一路狂奔，未曾遇到一点阻拦，他回到自家宅邸中，与妻子拥抱在了一起，再也未曾踏出家门一步。
今日，对乌霄郡而言，注定是无比血腥的一日。
郡城内潜伏已久的三千青州精兵在城外号角吹响的那一刻，便从城内的各个角落杀出，猝不及防的雀州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被杀的七零八落。
而后，城门大开，三万青州军轻而易举便攻入了在李永乐眼中固若金汤的乌霄郡，纵使不少雀州将士后知后觉，在家中披甲上阵，却也只是负隅顽抗，无济于事了。
沧茫新历三十年冬，青州军大破乌霄郡四万雀州守军，杀敌一万两千，俘敌一万五千，降兵一万，自此，乌霄郡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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