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刻春宵
接近凌晨时分,最后一拨客人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汤米酒吧”。
神情灰败的瑞德跟在两个醉汉身后,摇摇晃晃地从酒吧的门里出来,然后右转,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倒霉的瑞德不得不承认,他的运气仍旧一如既往地坏。他舍弃一切从汤米手里换来的钱,非但没有帮他捞回本钱,反而让他变成彻底的一贫如洗。
离汤米酒吧不远的地方,一辆黑色车厢的马车正停在寂静的黑暗处。瑞德走出“汤米酒吧”的时候,费尔南德斯伯爵的管家波马儿正坐在那辆马车里,掀开窗帘,默默地注视着瑞德。
波马儿在“汤米酒吧”外面盯着瑞德已经有三天了。现在,他浑身发软,困的要命,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盯着那个摇摇晃晃的醉鬼加赌棍。
片刻之后,“汤米酒吧”玻璃窗上的灯光开始依次熄灭。丽丝从酒吧里走了出来,左右瞅了瞅,然后朝着瑞德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等丽丝走出了几十步远,波马儿才从马车上下来,悄悄地跟在瑞德和丽丝身后。
午夜的阿姆斯特丹气温很低。兴许是受了风的缘故,瑞德在走到一座大桥的桥头时,忽然趴在大桥的桥墩上,对着桥下的河流大口地呕吐。
丽丝站在远处,犹豫着是否应该上去帮助瑞德。
瑞德呕吐了好一会,便浑身发软地坐在地上。瑞德微闭双眼,靠在桥墩上,一副马上就要睡着了的模样。丽丝终于没忍住,走了过去,蹲在瑞德身边。
“瑞德先生,瑞德先生。”
丽丝小声叫着瑞德的名字。瑞德却闭着双眼,头歪在一边,似乎要睡着了。
丽丝一边轻轻摇晃瑞德的身体,一边说,“瑞德先生,您不能在这里睡,会冻坏的。您家在哪里?我送您回去。”
“全完了,一切都没了。”
瑞德依旧闭着眼,嘴里絮絮叨叨,不停地念叨着这句话。
丽丝趴在瑞德嘴边,一边听着瑞德絮叨,一边默默地把手伸进瑞德的胳膊下面,试图把他搀扶起来。
过了一小会,丽丝终于异常吃力地将瑞德搀了起来。丽丝把瑞德的胳膊搂在自己的脖子上,就这么架着瑞德朝前走去。
在丽丝和瑞德背后十几米远的地方,波马儿始终行走在黑暗中,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
波马儿一直跟着瑞德和丽丝,来到了瑞德家楼下。波马儿望着丽丝搀着瑞德走进楼门,然后站在路边,望着楼上的一排窗户。
黑暗中,丽丝搀着瑞德走进卧室。
丽丝先把瑞德安排在沙发上,然后摸索着,找到桌上的火柴和蜡烛。随着烛光亮起,漆黑的屋内终于点燃了一片光明。
波马儿站在路边,望着楼上的那两扇窗户,此刻已经亮起朦胧的烛光。波马儿又驻足片刻,才转身离去。
丽丝回到沙发旁,帮瑞德脱去已经被呕吐物弄的乱七八糟的外套,然后把瑞德扶到床上躺下。等瑞德躺好,丽丝刚要起身,瑞德忽然一把抓住丽丝的手。丽丝顿时有些慌乱,却又不敢动弹,只好任由瑞德抓着自己的手,坐在了瑞德的床沿上。
丽丝满面柔情地望着沮丧至极的瑞德,只见此刻的瑞德,暗淡的脸上充满了哀伤。
丽丝轻声说,“瑞德先生,你需要好好睡一觉,等天一亮,一切都会好的。”
瑞德没有回应,丽丝无法确定他是否已经睡着了。丽丝打算离开,微微一使劲,从瑞德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丽丝刚要起身走开,却发现瑞德忽然从背后抱住了她,丽丝只感觉到瑞德的脸正贴在她的后背上,双臂紧紧环住了她的腰。丽丝顿时觉得脸有些发烫,鼻子和嘴唇似乎都无法正常呼吸了。
丽丝刚要说点什么,却听到瑞德在她背后,喃喃地说,“求求你,不要走好吗?留下来陪陪我。”
丽丝本能地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心肠却像水一样,软了下去。丽丝转身望着瑞德。此刻的瑞德正睁着双眼,用一种迷离的、仿佛充满水雾的眼神望着她。
而当瑞德轻轻揽着她的腰,倒向床面的时候,丽丝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丽丝的心脏像小鹿一般砰砰乱跳,其间还掺杂着一丝对未知世界些微的恐惧,还有慌乱。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阿姆斯特丹和阿姆斯特尔河河面上的大雾也散去了,整个城市终于重新笼罩在灿烂的阳光下。
安娜早早就等在查普曼公馆门前的台阶上,等着牧羊人送来新鲜的羊奶。
从九月到十一月的这段时间里,史丁在玛璐娅的精心照料下,身体明显胖了许多,身高也增长明显。只是正在咿呀学语阶段的他,在倾听查普曼和玛璐娅讲话方面,以及学习语言方面,表现出了某种严重的障碍,至今也未能学会喊爸爸和妈妈,更别提其他复杂的单词或者句子了。
尽管玛璐娅和查普曼很烦恼,但他们仍充满善意地理解到,通常的孩子,都是在一岁左右开始听懂和学习语言,而玛璐娅和查普曼相信,在史丁遭受那场海上噩运之前,一定已经从他的原生家庭接受了某些类似的训练,所以,他才会对不同的发音和语言表现出某种迟钝。
“那么好吧,我们大可不必对此过分担心。”
查普曼这样对玛璐娅说。
查普曼也因此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家庭生活当中,尤其是帮助玛璐娅照料史丁。而对这新形成的一家三口而言,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段值得珍惜的快乐时光。
在安娜的帮助下,玛璐娅很快给史丁喂完了新煮的羊奶。吃饱了的史丁很快就在小床上睡着了。
看着史丁安然入睡,查普曼便来到二楼公馆的阳台上,一边喝着香浓的咖啡,一边看当天的《阿姆斯特丹早报》。
乔伊急匆匆地走来,说,“先生,按照您的吩咐,我去瑞德先生家找了他。”
“然后呢?”
“瑞德先生好像还没有醒酒,而且,他家里还有个酒吧的女招待。”
查普曼皱了皱眉头说,“他没有跟你一起来?”
“是的,先生,不过瑞德先生说,他最迟会在半小时内来见您。”
“知道了,你去吧。”
“好的,先生。”
乔伊说完走了。
查普曼放下手里的报纸,望着阳台正前方阿姆斯特尔河上的那座大桥,那是瑞德从家里来查普曼公馆时的必经之路。
送走了乔伊,瑞德赶紧起床,一边手忙脚乱地在卧室里的镜子前刮脸,一边撇了眼墙上的挂钟,他答应乔伊,必须在三十分钟内赶到查普曼公馆。而在瑞德身后的铜床上,丽丝正背对着他,露出一副裸露的肩膀。
瑞德匆匆穿上外套,看了一眼床上那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姑娘,然后就匆匆的走了。瑞德连招呼都没打,不是因为他忘记了,而是因为,他以为那在酒吧工作的姑娘还没睡醒。
随着一声门响,瑞德离开了卧室。在他背后的床上,丽丝正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的蓝天。
丽丝的大眼睛里,有一丝幸福,更有一丝茫然。在她确信瑞德将要离开的时候,曾经两次想回过头来,但她还是装作自己仍在熟睡,因为丽丝不知道,她该如何面对这个她真心喜欢并暗恋许久的男人。
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夜晚!
良久之后,丽丝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看了眼身下的床单。那床单上泅着一片猩红的血迹。两行眼泪从丽丝的眼里淌了下来,她曾无数次设想和心爱男人的第一次,但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她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成为他的女人。
瑞德急匆匆地赶到查普曼公馆,并第一时间见到了查普曼。查普曼望着一脸憔悴的瑞德,脸色有些阴沉地说,“听乔伊说,你昨晚酗酒,把自己弄的酩酊大醉?”
“对不起,先生。”
“听说你的屋里,还睡了个酒吧女招待?”
“对不起,先生,但我并非有意放纵?”
“这么说,你爱她?”
瑞德沉默了,无言以对。面对查普曼的这个问题,他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就本性而言,瑞德不是个放荡的人,这使他无法随意对待一个与他共度良宵的女孩。尽管,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那女孩的姓名。
“那两艘从台湾回来的商船,这两天就将到岸,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都已经准备好了,我向您保证,绝不会出现半点纰漏。”
“我无意干涉你的私生活,瑞德,但是作为你的老板,我必须提醒你,你最近的确有些放荡。你应该注意收敛一下自己的行为。你不是街头的混混,也不是一般的贩夫走卒。”
“好的,先生,请您原谅。”
查普曼脸色缓和了一些,说,“你需要再去一趟码头仓库,那里的仓库必须全部清理出来,这次的货物,可是比以前多了两倍。”
“我现在就去,先生。”
查普曼挥了挥手。
“再见,先生。”
瑞德如释重负。
出了查普曼公馆,瑞德再次通过了阿姆斯特尔河上的那座大桥。他打算等一过了桥,就叫一辆马车,直接去往阿姆斯特丹港的码头。
瑞德匆匆穿过了大桥,然后站在大桥桥头的路边,神情焦急地朝着道路两侧张望。而在与瑞德隔着两条街的另一条街道上,一辆黑色马车正缓缓驶来,朝阿姆斯特丹郊区的方向驶去。
此刻,波马儿和大鼻子科里,正坐在这辆黑色马车里,而他们的目的地,则是大名鼎鼎的费尔庄园。
坐在这辆豪华的马车里,科里的内心着实有些忐忑不安。
尽管出发之前,他再三追问,但波马儿始终拒绝透漏费尔伯爵想要见他的真实意图。而在他的印象里,他与费尔伯爵之间实在差着不止一条街的距离。比如,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交集。就连他引以为豪,实则臭名昭著的社交圈,也与费尔伯爵的社交圈没有一毛钱关系。
是的,尽管他着实有几个臭钱,也有几个不要命的手下,但在费尔这样的伯爵眼里,他不过是只不入流的臭虫而已。
在大鼻子科里的忐忑不安中,黑色豪华马车很快就了它的目的地。望着窗外高大整齐的树木和宽旷的庄园,一种敬畏和自惭形秽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觉,在科里的心底,油然而生。
几分钟后,科里坐在了费尔南德斯伯爵的面前,地点是费尔伯爵位于庄园城堡三楼的书房。费尔坐在一张摇椅上,嘴里叼着雪茄,神情冷漠地望着科里。
“费尔伯爵,不知您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科里脸上带着一丝谄媚的笑,小心翼翼地问到。
“波马儿,给科里先生来杯咖啡。”
站在一旁的波马儿点了点头,转身去倒咖啡。
“谢谢伯爵先生。”科里笑的更加谄媚了。
“我听说,你和同伴做了个局,赢了瑞德先生不少钱?”
科里心里“咯噔”一下,佯装镇定地说,“不知您说的是哪个瑞德先生?”
“当然是查普曼公司的瑞德。”
“我想,这里面一定有误会,请您务必听我解释。”
“我正在听。”
波马儿走了进来,将一杯咖啡放在科里面前。一股浓烈的咖啡香味浸入科里的鼻腔,科里却没有任何心情享用,脑袋里正绞尽脑汁地寻找着合适的说辞。
“牌桌上总是有输有赢的,我们并没有做局陷害瑞德先生,这一点务必要请您相信,费尔伯爵。如果我早知道瑞德先生是您的朋友,我想,我们会更加友好地一起娱乐。”
“你为什么一直在流汗?科里先生。”
“有吗?让您见笑了,费尔伯爵。我想,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愿意将从瑞德先生那里赢来的钱,用任何方式还给瑞德先生。”
“哈哈哈哈。”费尔伯爵忽然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
费尔伯爵笑的眼泪似乎都要出来了,科里却是一脸哭笑不得的神情。
“你瞧,波马儿,科里先生还真是善解人意呢,但他似乎误会了我的意思。”费尔伯爵一边擦了擦笑出来的几滴眼泪,一边对波马儿说,波马儿则站在一旁,保持着矜持的微笑。
“科里先生,我并没要求你把赢来的钱还给瑞德。相反,我今天让你来,是想知道,你和瑞德的牌局是否还会继续?”
科里一脸懵逼状,望着费尔伯爵。
费尔继续说到,“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和瑞德先生的牌局继续下去,你明白吗?”
科里使劲点了点头,但心里却并不明白。
“我希望你从瑞德先生那里赢的钱,越多越好。”
“这个,我有点不太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了。”
“可是,据我所知,那个瑞德已经变成了穷光蛋。他刚从汤米那里借走了他能借到的最后一块金币。”
“这你不用担心,我相信,瑞德先生很快就会有钱了。对吗,波马儿?”费尔伯爵说完话,看着波马儿。
“是的。”波马儿毕恭毕敬地回答,“汤米答应,会继续借钱给瑞德。”
“你瞧,钱的问题解决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费尔说。
“您说了算,伯爵先生。”
费尔伯爵很满意,望着科里微笑。
“伯爵先生,以后您有任何事,尽管吩咐,科里愿意为伯爵先生效力。”
“很好,相信我,你也会得到相应的回报。”
“是的,那我告辞了,伯爵先生。”
科里站起来,朝费尔伯爵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波马儿,送科里先生回城。”
波马儿说,“是,先生。”
当科里和波马儿快要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科里背后忽然飘来费尔伯爵冷冰冰的声音,“科里先生。”
科里和波马儿站住,转身看着费尔伯爵。
费尔伯爵说,“我必须善意地提醒你,你从未来过费尔庄园,而你和瑞德之间发生的一切,也与我无关。”
“好的,费尔伯爵。”
“以后有什么事,波马儿会负责与你联络。”费尔伯爵说。
“好的。”
科里答应一声,然后和波马儿走出了书房。
沉默片刻,费尔来到书房的窗前,望着窗外的情景。
很快,波马儿和科里走进了庄园的院子里,先后上了马车。片刻之后,车夫就赶着马车,朝庄园的大门口驶去。
等到那辆黑色马车在费尔伯爵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不见了,费尔伯爵才返回书房里的摇椅处。
费尔伯爵坐在摇椅上,轻轻地晃着,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冷笑。自从他下定决心,要在查普曼身边寻找一条眼线时,他就安排波马儿盯紧了查普曼身边每一个相对重要的人。
现在,恭喜瑞德先生中奖了。
而对于一个嗜赌如命的人来说,会有什么做人的底限呢?因此,在费尔伯爵看来,搞定瑞德先生,并让他成为自己安插在查普曼身边的眼线,简直就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情。他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瑞德先生行将崩溃的神经上,再狠狠地拉上那么一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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