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寒陵苑
莘学阁，负责大贡朝科考学子的登记处，林落图领了科考令后正准备出门，恰好遇到了寒士季岚芳，前日城门一别后，不曾想这般巧在同一日来领科考令。
季岚芳面色有些暗沉，胸口处衣服印着几个脚印，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途径大门处时他仿佛没有看到林落图一般，径直的走进莘学阁，双目空洞无神。
“季兄？”林落图感觉到季岚芳神态不对劲，呼喊一声。
季岚芳这才惊醒过来，双目间恢复了些神采。他看向林落图，问道：“林兄，怎么了？”
“你，没事吧？”林落图指了指对方的胸口。
“啊，没事。”季岚芳面色愁苦，哈哈一笑。模样却有些更苦了，慢慢拍去胸口的脚印，粗制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除了胸口有些痕迹，其他地方却是很素净。
林落图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季岚芳笑笑过后表示要去领科考令，二人分开。从云省到京城同行，他与齐川和季岚芳经常畅谈文学，但终究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林落图不是齐川那个小太阳，总是会温暖身边的人，他想着季岚芳也不需要他的同情。
贡京城汇集四面八方的人员流动，东区商贾颇多，南区大多数是当朝官吏的府邸，京城本地人大多安居在北区，西区则多数是新入户的人家。
苏家，京城六族之一，与洪、薛、纪、柳、欧阳共称六族，其族下子弟在朝廷，军营等都有不俗的影响力，是贡朝的中坚力量之一。苏桓老爷子五年前离世后，苏家便日渐衰落，老爷子后面一辈子女并没有拿的出手的政绩，最好的一个也仅仅是个四品官员。在京城，四品已然不低，在京城外甚至算是名亮一方，但是，在六族中，就显得很低了。
苏玉、苏武、苏宁这些小辈还算争气。苏宁是从四平内阁侍读学士，苏武是刑部郎中，而苏玉是青杭掌舵人，负责着整个大家族的供需，贡朝不许女子为官，故而苏玉只能转为幕后，苏家三子，是苏家如今的顶梁柱。
苏玉不为官，但才女之称响彻京城，与意絮公主，欧阳卿霓并称为贡朝三明珠。当然，这些都是林落图进城后才知晓的，这一路行来他知道苏玉不简单，但也没想到苏玉是这等厉害人物，能在贡京城这个贡朝最大的舞台有如此这般名声。
京城局势暗流涌动，大家族之间为了争夺位置斗得不可开交，断代的苏家势弱，已经隐隐有被踢出六族的风险，六族之称是先帝所赐，是实力的象征，而如今的苏家，已经没落，仅仅靠三个还未成长起来的小辈，是难以撑住大局的。
除了六族争斗，朝堂上的争斗更是汹涌，左相王庭昇与右相欧阳立政治主张不同导致朝廷令一直在不多修改完善。太子江懿与柏王江跖为大权争斗，贡帝江南并不阻止二子相争，反而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贡帝年迈，整个贡朝局势进入了非常复杂的阶段。
苏府，苏宁苏武苏玉共坐一堂，苏武轻轻敲打桌子横眉斜视这对面苏玉，带有审视，又有不屑的姿态。苏玉端坐在其对面，双目禁闭，一副我懒得看你的表情。苏宁在二人之间，手中拿着一本行知策皱紧眉头仔细研读。
虽然同族，但三人并非同父同母，端坐于此，只因是苏家的佼佼者。
苏宁啪的一声合上书，舒缓了下眉头后笑着开口道：“今天的功课总算看完了。”
看着苏玉与苏玉二人的姿态显然不太和谐，苏玉啪的一下拍了苏武的肩头，笑道：“小妹去了青杭三年了，我可记得你经常去小妹的门前转悠，回来了怎么还这模样。”
苏宁转过头看向苏玉：“这段时间太子与柏王斗得太凶。除了欧阳家，其他四家都已经站队了。大考临近，二人为了多安插自己人肯定使劲折腾，这次，我们苏家，估计无法逃过太子与柏王的斗争，让你回来，我们兄妹三人商议一下该择谁为主的事。”
苏玉婉婉开口：“苏玉只负责青杭事宜，京城的事，二位哥哥定夺便好。”
“话不能这么说，苏家势弱，人才本就稀少，我们兄妹三人在爷爷走后苦苦支撑，才有了今天这幅模样，你和苏武脾气不合，都是小时候闹得，长大了，小时候的事该过去就过去了。你现今也是苏家的话语权之一，你的意见，决定苏家的意见。”苏宁看着苏玉开口说道。
苏玉未开口，苏武却是收起对苏玉审视的目光正色的说道： “宁哥，我的意见，支持柏王，柏王性情豁达，朝中不少老人都看好柏王，而今柏王在朝中势头不弱。而且以柏王的手段就算真的太子继位，我相信他也能安然稳住在朝中的地位。”
“柏王确实这两年声名愈发显赫，不过，我可不觉得是他想要的。”苏宁回看了苏武一眼。“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而今太子虽然政事参合并不多，不过，始终是太子，柏王如今虽然声名比太子更大，但终究不是正统继位人，而且，风头太盛了，未必是好事。一切，不好说。”
“我知道你与柏王府走得近，我也不拦着你，但是苏家的选择，还是商议再定。”苏宁继续开口说道：“小妹，说说你的意见吧。”
苏玉抬头看了眼苏武，眼中的蔑视毫不掩饰，缓缓开口说道：“太子这两年韬光养晦，更多的是为了少做少错，安稳的继承大统，不争，是因为已经拿在手中。柏王的如此着急扩大朝中的影响力，一方面是陛下龙体欠安，再不争就没机会了，另一方面，是太子暗地里主动驱动自己的力量推动柏王争斗，只为了继位后更好的整理朝纲。”
苏武听完，眉头一皱，跟着端坐起来，目光炯炯的看着苏玉，尽管还是不喜欢这个性子冷淡的族妹，但苏武知道，在某些方面，苏玉是顶尖，是他远远不如的。
苏宁开口问道：“如此看来，还是太子更胜一筹。”
“我的意见，是助柏王。”苏玉话语一落，震得苏宁一愣，苏武亦是不可置信。反转来的太快，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小妹，为何？”苏宁问道。
“苏家势弱，若是跟着太子，只会雪上加霜，于苏家并无裨益，况且，太子其实并不需要苏家。如今柏王势大，苏家可借柏王势头给苏家再续上一段力。柏王最后下场未必会好，但是我们苏家，作为六族之一，不会因为这场继位之争而倒下，只要苏家不触及太子底线，那苏家便可安然度过这场大争。”苏玉应声而言。
苏宁与苏武皱起思索起局势，二人都不是愚笨之人，对于当前的局势都有自己的看法。
“我的意见，是助太子，毕竟太子安稳，虽然他不需要苏家的支持，但是选择他，至少可保苏家在继位后安然无恙。”苏宁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宁哥，太子有纪家和洪家的支持，我们苏家去了，将后能得到的也只是残羹冷炙罢了，我觉得小妹说的不错，只要不触及太子根本，太子应该不会针对我们苏家的。”苏武开口说道。
苏宁沉思许久，苏武和苏玉静静等待，苏家现今的掌舵人，是这个内阁侍读学士，未来有可能晋升丞相之位的人，如果真的选择了柏王，也就决定了苏宁将后永远不能晋升丞相之位，除非柏王上位成功。
“好，助柏王，为我苏家，再添些柴火。”苏宁目光如炬，握紧拳头。苏武望着哥哥的目光有些同情，毕竟这个选择决定了苏宁的仕途终点。
苏玉将自己的双手手放到苏宁的拳头上，柔声道：“宁哥不必绝望，苏家还有其他人，将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的，就算不做丞相，也一样能影响大局。”
苏宁看着这等美丽温婉的妹妹，心中的悲意散去几分，反手握住苏玉的手，温和的开口问道：“此番进京，听闻王老所述这一路上发生了不少事，小妹辛苦了。”
“没什么，只是被土匪追着跑罢了，并无大碍。”苏玉面色有些冰冷，一想起那个画面，就想起那个伸手拉了她一把的人。
“哪个山头的土匪，改天我带刑部的人去伺候伺候。”苏武在旁挺直腰杆说道，得到的回应只是苏玉的一个白眼。
“小妹对这次大考，是否有心仪的人选，今年可是学子最多的一年，不少青彥才俊现今都在京城。”苏宁声音温柔。
“有一个人，我觉得苏家需要关注一下。”苏玉皱起眉头。
苏宁苏武相视一眼，目中有些不可置信，又带有些许欣慰。
“何人？”苏宁问道。
“林落图，一个云省学子，与我一同入京之人，那日我被土匪追赶，不慎跌落，便是他伸手救了我。”苏玉开口，目中有些冰冷，这一幕她是一点不想回忆，因为当时她衣衫褴褛，是她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
“如此说来，这人是我苏家的恩人。”苏宁说道。
“不，此人心思深沉，一路行来大半月时光，我却看不透他分毫。若可以，拉他进我苏家也好，若是不可，也千万要提防着他。”苏玉眉头紧皱。
“小妹你是当时被吓傻了吧，这世间还有你看不透的人？哥，我觉得没必要，一个云省来的学子，能翻起什么风浪。”苏武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其实此刻他看着苏玉眉头紧皱的样子心中暗爽。
桌子底下苏宁给了苏武一脚，让他收敛一点。
“我会留意这个叫林落图的人的，小妹放心，不管这个如何，他救你一命，就是我苏家的恩人，无论如何苏家也应当有所回报。”苏宁安慰说道。
寒陵苑，大批学子在静静等待着文坛大家墨距的出现，科考之前有很多的文坛大家进行讲学，一方面是给科考学子一些提示，另一方面是促进文坛的繁荣，国运盛则文运盛。
文运最为昌盛的大梁，每年都有引领文坛的新人物出现，人才济济。贡朝虽说每年举行科举，但被封为大家的却不过双手之数，文坛相较没落。
墨距是三年前新晋的贡朝文坛巨匠，编译了诸多他国文献，对文化，军事，政事等各方面都有杰出的贡献，他的讲学，是诸多学子不可错过的。
林落图在较为边缘的角落里安静等待，周边人人低声讨论着现今的实事，表达着自己的看法。
“林兄！”季岚芳在不远处走向林落图打着招呼，二人领科考令的时间相差不大，是同一批进寒陵苑的学子。
“季兄，你也来了。”林落图礼貌微笑。
“大家的这样的讲学，自然是不能错过。”季岚芳走到林落图身旁，与他并立，季岚芳显然已经沉静下来，恢复了往日的内敛，不似刚才那般失魂落魄。
“你去找齐川了吗？”季岚芳开口问道。他与林落图的交集，大多都有齐川在场，三人也曾深夜讨论诸多文学见解。
“刚到京城，还没来得及去拜访。”
“他那样的性子，一定很喜欢这样的氛围。”季岚芳笑着说道。二人一路同行，齐川与季岚芳算是知己好友。
“这才到京城第二天，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林落图开口问道，刚才的一幕不难猜出季岚芳被人针对，甚至是殴打了。
“京城本地的学子看不惯我，我没忍住与他们争执了几句，就大打出手了。”季岚芳笑笑，外边云淡风轻。
“打不过叫我，我打架还是很厉害的，争不过也叫我，我骂人本事算是一流吧。”林落图笑着说道。
季岚芳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了，林落图打架厉不厉害他不知道，但骂人确实是一绝，与一路同行的吴石告二人从云省对骂到京城，各种层出不穷的挖苦嘲讽，看的一行人津津有味。
“没事的，本地人排斥外地人，其实也正常，本来就是我势弱，忍忍也就过去了。”季岚芳开口说道。
林落图不再多说什么，换了个话题，二人讨论起现今的政事，与那诸多学子一般。
季岚芳虽是贫寒家庭出身，但见识胸襟都是不俗，林落图学识驳杂，什么都懂一些，二人不缺少话题。
大约一刻钟左右，一个留着长须的中年男人站到讲台。
“各位，安静一下。”墨距收拢折扇，压了压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林落图抬眼望去，那墨距身穿夫子制服，身材不高，但是衣服极为合身，显得十分庄严。面容有些苍老，五官不算端正勉强能看，一双眼眸却十分有神，如鹰隼般锐利。
“在座的各位，将来都是我大贡的脊梁，而今，大考临近，无论各位是否取得好的成绩，希望大家不要忘记我们读书人的初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如果读书只是为了考取功名，博得一个利禄前程，我不能说有错，只能说过于肤浅，丢失了太多读书人该有的品质。”
“前程功名很重要，是一生价值的体现之一，但是，读书人，看过书海浩瀚，聆听过夫子的训诫，见识过历史的沧桑，就应该懂得自己的求学之道所谓何，再给各位讲学之前，我有三问，问在座的各位。”
“所学为何，学来何用，该如何用。”
墨距话语震彻寒陵苑，三百号学子端坐下方无人应答，大多数学子皱起眉头思索起墨距的问题，有些学子目光热忱，坚定，仿佛一道利剑，正缓缓出鞘，寒光散溢。
季岚芳陷入沉思，考虑起他的求学之路，单亲家庭的的他是母亲一人将他养大，供他读书，不负母亲的期望现今已经是进士，只待大考以后，便可求得一个安稳的前途。他想起母亲为了给他上私塾的银钱，没日没夜的给鱼湘县裘员外家干活，那双粗糙的双手，上面无数次被夏天的长草割出血过，被冬天的河水浸泡过，只为给他凑足银钱，而今母亲日渐年迈，他，如鲫鱼般也走到了龙门。为何？何用？如何用？
季岚芳心中渐渐有了答案。
林落图看着周遭的一切，嘴里又不自由自主的翘了起来。他笑的不是那些沉思的学子们，是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别人左右思想的自己，这其实是一种悲哀，充满绝对理智的悲哀。
“此三问，你们不必回答我，扪心自问即可，在往后的日子里，希望你们能经常想起这三个问题，再好好问问自己的心。”
说罢，墨距便开始讲学，从夫子论，到四书五经，再到文典，都有涉及。文坛大家的观点，确实是让众人耳目一新，对于文学的理解，也比起书上总结的要深的多，众人皆有收获，林落图也不例外。
光阴似箭，两个时辰过去了，墨距也讲完了大致的科考方向与自己的一些见解，希望能帮到学子有所启发，写出更好的文章，为大贡朝的文坛，再添薪火。
“我的讲学到此结束，墨距祝诸君科考题名，若是发挥不佳，也希望各位切莫自暴自弃，读书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莫忘莫忘，谢过诸君！”墨距向台下三百学子深深鞠躬。
台下所有学子亦弯下腰板，以示尊敬。
林落图看着那个男人走下讲台，在他眼中，这样的画面定格了下来，他会永远记得这一幕，并不是因为墨距讲的如何好，如何高远，只因为，这是读书人，这是不做土匪后的人生，这是开端，是林落图这个名字真正开始他的人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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