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子夜话
终于盼来了苗大壮的电话,寒暄几句问候大志哥的病情之后,直奔主题。老栗头勉强同意添坟的事,添坟一千,如果竖老坟,每墫五百。地里没有庄稼,勘探迷坟不再另外要钱,别把地挖出大坑就行,最后要求是不能立碑。苗大壮让天翼跟他爸爸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接受这些条件。
看来大壮叔在这件事上很是用心,短短几天便解决了大难题,而且把价格拉得很合理。至于立碑,那是从来没想过的事情,所以,苗天翼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苗天翼的态度应该在苗大壮的预料之内,他在得到同意的答复后,继续告诉苗天翼随时可以回家堪坟,附带老栗头的电话。最后,他告诫道,还要跟王家和苏家只会一声。苗信堂的女儿苗玉英嫁给了王本路,也就是王福强的爷爷,苗玉英的女儿王秀芹嫁给了本村的苏元树。简单点说,竖老坟这事找王福强出面最合适,他不仅能代表王家和苏家,还是村里的文书,为人处事比较灵活,也有些威信。
大壮叔的确厉害,自己在马桥村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出他的法眼。
苗天翼马上和王福强联系,王福强得知老栗头同意之后,马上表示自己家这边没问题,苏家那边需要联系确定一下,让苗天翼等信。
第二天,王福强来电话了,苏家哥仨表示很赞成把老坟都竖起了,他们出一部分钱都没问题。不过,堪坟的时候他们一定要在场,马上过春节,他们都计划提早几天回来,大家一起把这个事办了。
这有什么说的,反正离春节没多长时间了,看情况年前就能彻底解决问题。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几天光头消失的无影无踪,公司的工作也很顺利,一切都恢复正常。
苗天翼把车补好了漆,准备把老家的情况给父亲作进一步的汇报,然后,放下心来度过幸福的新年。
果然,父亲对于老家的情况很满意,他兴奋地心情溢于言表,久违的灿烂微笑终于浮现在饱经沧桑的脸上。
“知道为什么你妈担心你在外面打架吗?”苗大志的心情真正轻松下来,主动提及儿子小时候的事情。
“这里面另有隐情?”
“当然啦。”苗大志得意地说道:“你妈见过我打架,害怕你也和我一样呗。那是在部队的时候。因为我各项技战术考核都是优秀,特别是射击科目,每次在全连都是数一数二的,所以,被抽调到营部警卫连。”
“我们部队有个几百亩的大农场,每到夏秋两季附近村民总来偷粮食。开始是手拿肩挑,后来发展到开着拖拉机成片抢收。陆陆续续发生了多次冲突,搞得营长很头痛。实在没办法,把我们警卫连拉了上去。一天夜里,来了一群年轻人,开两辆拖拉机来的,一般群众偷点粮食是弥补家里的粮食不足,他们这些人却是偷了粮食去卖钱。班长拦住前面的拖拉机,劝他们回去。不料,这些人根本不买账,提着镰刀跳下来,一步步朝我们逼近,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是荷枪不实弹。眼看我们的看护任务同样也要失败,我忍不住端着枪跳到他们面前。带头的是个个头跟我差不多的小伙子,年纪也跟我差不多,不过体型更瘦。他用镰刀指着我说,咋了,你个大头兵想扬名立万呀!镰刀尖几次从我眼珠子前划过。看看没有吓住我,他收回镰刀,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迸流。然后,面不改色地告诫我,快闪开,不然真不客气啦。当时,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把枪上的军刺卸下来,把枪递给身边的战友,脱下上衣,用军刺在心口上划出一个五角星。尽管不够标准,如同瀑布一样流下来的鲜血,足以吓傻了那些偷粮食的年轻人,他们直接扭头就跑,以后凡是我们警卫连知更,从来没有丢过粮食。为此,我被营部通报批评,其实也可以说是变现表彰,让我在全营一举成名,和你妈也是通过这事认识的。”
“你为什么三十多年不跟老家的人联系啊?”看父亲难得如此高兴,苗天翼借机提出心中多年的疑问。
“哦?”这个问题显然让父亲措不及防,笑容从他脸上渐渐消失,有些自我解嘲地说道:“唉,当初年少轻狂,当众许诺不当上连长不回马桥。可是,指导员当了好几年,再也提拔不上去了,哪里有脸面回老家啊。”
这个问题让双方同时陷入了沉默,寂静的病房里更加寂静。
“说到粮食,我又想起件事情来。”苗大志率先打破沉默,“什么最孬呀?现在的人都说“穷”最孬了,哈哈,其实“饿”才是最孬的。甭管啥人,饿上三天,再遇上吃食,如果吃不着,杀人的心都能生出来。”
苗大志拽过枕头垫在床头,保持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开始讲起来。
那年冬天,大食堂因为断粮早早停火了。每家每户谁有粮食呀!只能纷纷自己想办法找吃的。别人找吃的,你爷爷却急着打草,把睡觉的炕上铺了厚厚一层不算,把偏房里还弄了半屋子。
饥饿彻底笼罩了大地,人们饿得在家里一动不动,没有鸡鸣狗叫,没有炊烟袅袅,整个村子死一般地沉寂。一天下午,你爷爷突然对我说带我出去找好吃的,我高兴的答应了。别说好吃的,找到能吃的东西就是奇迹。我俩出来家门,大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中午出来晒太阳的人们早早回家了。
出了村,田野里光秃秃一片,以前感觉好远的村庄变得格外近。你爷爷领着我朝东南沙河里走,太饿了,走不快,只好走一阵,歇一阵。
天色越来越暗,离村子越来越远,我害怕了。听小伙伴们说,有的大人实在饿得不行,就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换吃的。并且举例说明,我们中的某个小伙伴其实不是生病死的,而是被他父亲偷偷带出去,换成了粮食,小伙伴很有可能已经被人家吃掉了。你爷爷还是不停朝前走,并不时催促自己,巨大的恐惧让我突然哭出来,求求你了,别把俺给人家吃了好么!
你爷爷诧异地回头看着我,等听明白我说的是怎么回事,你爷爷苦笑起来,那都是瞎传传,哪有大人吃孩子的,简直是胡说八道,听支书说国家的救济粮很快就到,到时候白面馒头随便吃。
听到白面馒头,我肚子里更饿了,要你爷爷背着我,你爷爷说要能背动我,就不领着我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水果糖,朝我晃了晃又塞进怀里。今天完成任务,这块糖就是你的。
就这样,我俩来到沙河里,借着落日的余辉辨别方向后,你爷爷带着我朝一墫大坟走过去。如果不是那块水果糖的诱惑,和你爷爷高大的身躯作掩护,我几乎要吓死了,浑身发抖腿肚子转筋,几乎是被你爷爷拖着前进。
我小时候见过这墫坟,它至少游了五米,这里下面没有棺材了,现在它下面是个田鼠窝,秋天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嫌晦气没搭理它,没想着现在派上用场啦。你爷爷说着,先朝着坟堆拜了拜,从腰里拔出麦铲,在坟四周寻了一遍,指着一个地方说,在这里往下挖。往下挖了一米多,果然下面的土变得松软,很快,玉米花生等粮食出现在面前。你爷爷从腰里抽出口袋,让我撑着,他把那些粮食带土统统装进口袋里。
然后,又把挖出来的土坑填回去,盖上干土。
忙完这一切,累得块虚脱了,幸好弄到许多粮食,还可以得到一块水果糖的奖励。
我问你爷爷要水果糖,你爷爷笑着说,要糖还是要肉?
我以为你爷爷骗我,很生气。没想到,你爷爷真的从怀里掏出一块筷子粗细、两三厘米长的肉条,我一把夺过来,塞进嘴里,使劲嚼起来,是肉,真是肉呀。
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又喝了一碗地瓜干熬的汤,肚子里有点热乎食物才去睡觉。
从那天开始,家里每顿饭能见到点粮食,我记挂着挖出来的花生,便开始偷偷在家里搜索,却始终没有找到你爷爷藏粮食的地方,却意外发现了一件事,那天晚上吃的肉,很有可能是老鼠肉!
不说家里很多角落里都放着自制的老鼠夹子,在厨房碗橱顶上,一个用来腌咸菜的小坛子里,我发现了用盐覆盖着几只剥了皮的老鼠。
当时吓得几乎把坛子盖摔掉,胃里如同翻江倒海,虽然没有吐出东西来,搞得前胸疼了好几天,再也不敢在家里乱翻东西了。
“还有个更残酷的,听不听?”苗大志问道。
“必须的。”难得父亲如此高兴,今天晚上说的话比以前好几年说得都多。
苗大志眯起眼睛,仿佛又回到那个年代。
这也是那个时期的事情。我一个好朋友叫狗毛,年龄一般大,他个头比我矮。有天我找他出去玩,打算到村外的树林里逮几只麻雀烤烤吃。正巧他从家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块红薯,没错,是一块,整整一块!
看到香甜的红薯,哪里还要心思去逮麻雀!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要求、请求、恳求、哀求他让我咬上一口,他趾高气昂地在前面走着,说因为他生病了,他娘才特意给他煮的这红薯,谁也不让吃!
我真急了,伸手要抢,他敏捷地躲开,撒腿就跑。
可是没跑几步,就让我抓住后背摔在地上,他慌忙把红薯朝嘴里塞,可是,嘴小红薯大,一时半会塞不进去。
我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另一手从他嘴里把红薯抠出来。然后,撒腿就跑,边跑边朝嘴里塞红薯。我听到他在后面跑着追我,摔倒了,绝望地哭喊、咒骂,我没有停下来,直到吃完红薯,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红薯是什么味道,不过,那块红薯的确进入我的肚子里。
以后的几天,我不敢去狗毛家找他玩,他和他的爹娘也没来找我麻烦。
后来听说狗毛是真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再后来就死了。
听说狗毛死了,我很伤心,毕竟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悄悄在他家门外窥探,他爹和他叔叔抬着一个炕席卷出来,他娘在后面细声细气地哭着。从露出炕席卷外的两只脚上的鞋子,我知道里面裹着狗毛,他们把狗毛放到排子车上,拉着出了村,把狗毛埋进他们家的坟地里。
我总算知道了大人吃孩子是谣言,是胡说八道。
苗大志讲完了,两颗硕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过苍老的面孔。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