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奶奶的眼神
奶奶的眼神
奶奶今年90岁，从来没有带过老花镜。
小时候，奶奶总是走到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我走到哪里，奶奶的眼神就跟到哪里。
那时，家里穷，没有饭吃，我生下来只有四斤六两，先天营养不良，奶-水也没有喝的，牛奶就更别指望啦。接生婆婆说，这个细伢子养大不容易，要喝百娘奶，吃百家饭，方能长大成人。送给别人，几乎是众口一词的最佳选择。临送走时，奶奶在门口，抱着我，注视着我，眼泪一直在流，始终不肯松手。我也很配合，奶奶抱着就特别乖，人家的手一碰我，就哇哇大哭。多少年过去了，我仍在猜想，当时奶奶的眼神里必定充满了不舍和珍惜，自己的骨肉怎能抛失，自己的血脉怎能割舍，再苦再难也要抚养成人……
那年，奶奶41岁。
从此，我就在奶奶的目光里渐渐长大。在家里，奶奶眼不离我身，即使干农活、走亲戚、赶集市，都要将我带在身边，放在她视线有效范围内。
农村包产到户后，日子慢慢好起来了。记得有一天，家里砌新屋地基，很多亲戚来帮忙，奶奶要办几桌饭。那天，奶奶起得很早，饱含深情注视着熟睡中的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叫我，就轻手轻脚下床，把被子轻轻拢起来，细细地盖好我的肩膀，独自出门，轻轻地反锁房门，飞快地到家傍边的菜园子摘菜去了。或许，奶奶是想让我多睡一会，等她回来再叫我也不迟。我醒来了，奶奶没有在身边，下意识叫了几声“奶奶…奶奶”，奶奶也没有象平常一样，放下手里的活，嘴里应着“满崽…满崽”赶过来背我上厕所、帮我穿衣服。我在床上哭得很凶，把被子抖得精光……奶奶得讯后，急急忙忙跑回来，嘴里不停地唠叨，好像犯了天大的错，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自怨……
那年，奶奶45岁。
时间如飞，转眼间就到了上学的年龄。第一天上学，奶奶放心不下，早早地起来煮饭，把鸡蛋打到中碗里，用筷子搅拌，挑成丝方好，放一勺猪油，加一勺白糖，用煮开到六成熟的米汤充均匀，放至温温的让我服下。快快地招呼我吃完饭，行前又千叮咛万嘱咐。怕同学们笑话，我不准奶奶跟去学校，到村头从奶奶手中把书包和中饭抢过来上学去了。我从没有离奶奶的视线这么远，这么久。一整天，奶奶像丢了魂似的，不停地在房里踱来踱去，一会儿到我经常玩的地方看看，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张眼。终于等到放学的时间，奶奶早早地站在村头守着，一手拿着麻花，一手端着水怀，远远地看到我，飞快地跑过来，迅速地接过我的书包，那高兴劲就别提了，一眼无底的尽是幸福与紧张……
那年，奶奶48岁。
小学四年级期末考试后，我以语文和数学均列第一名的成绩，代表学校到中心小学参加全乡的比赛。一周后，成绩出来了，我得了全乡数学第一名、语文第二名和总分第一名。那时玩性很大，对比赛重要性没有概念，回到家也没跟奶奶说。奶奶后来知道了，把我叫到跟前，满眼泪花透着兴奋和满足，紧紧把我揽在怀里，不停抚摸我的头，嘴里反复说着：还好当初没送人……
那年，奶奶52岁。
上中学了，我在学校寄宿。周六下午放学回家，周日下午返回学校。每周奶奶都要到离村口很远的山顶上接送我，六年间，周周如此，从无间断。接时，欢天喜地，满眼幸福；送时，依依不舍，枉然若失。高三时，我功课比较忙，周六要在学校补课，但我尽量隔一周回一次，即使只有半天，我也赶回去哄奶奶开心，不想奶奶太想我盼我。高考前夕，要模考加预考，我连续四周没有回家，奶奶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步行十五公里来到镇上，带着我最爱吃的菜和果子，找到学校来。我很难想象，奶奶没有文化，天生就是路肓，也从没出远门，更没有坐过车，她是如何翻山越岭、一路找寻过来的。奶奶见到我，呆呆地注视着我，把东西递给我，马上就转身回去了，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望着奶奶渐渐消失的背影，我的眼睛湿了，奶奶呀，我最亲最亲的人……
那年，奶奶59岁。
后来，我越长越大，考上军校，参加工作，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从此，我离奶奶越来越远，回家看奶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不论走到天涯海角，我始终都记得奶奶的眼神会陪伴左右，不离不失……
现在，我只要回老家看她，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眼睛还如以前那样地看着我，也许目光中除了期盼和慈祥，还包含些许伤感和无奈，只是不再担心，我会被别人家抱走。
今年，奶奶90岁，我要送奶奶一幅老花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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