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出谷
大业五年,六月初九。
祁连山脉,大斗拔谷,谷中,寅正。
天空中又一次下起了冰雹,虽然颗粒不大,但还是相当密集。
冰雹砸在李轨的盔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但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只能用肉体来承担这个切肤之痛。
杨广面前的篝火马上就要熄灭了,因为他们已经烧光了所有能烧的东西,当然,从雪洞中拉出来的那些尸体除外。
李轨知道,如果再等不到援兵,估计这些尸体也不会幸免,毕竟人的求生欲望可以战胜一切,人吃人都不是新闻,何况烧尸,大家等待的,只不过是杨广的一句话。
经过一夜的煎熬,所有人都已达到了体力的极限,人们仿佛都已冻的失去了知觉,任由冰雹砸在自己的身上而不管不顾,有些人的额头上,甚至流下了一缕缕鲜血,但又很快被冻成冰条,显得晶莹剔透。
刚开始,大家只是相互的拥抱取暖,但现在,所有人都紧紧的挤在一起,脸挨着脸,肉贴着肉,不留丝毫空隙。
最外围的那一圈人,各个冻得仿佛死尸般僵硬,亦或是他们本来就已死去,而夹在最中间的人,就算不会被冻死,也很可能会被活活憋死,这个拥抱在一起的怪异肉球,除了冰雹砸在他们身上的噗噗声,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而不远处的杨广,也好不到哪去,随着渐渐熄灭的火焰,他们围着的圈子,也变得越来越小,大家已开始紧紧的挤在一起,而他们身后的太监,各个身体前倾,用肉身做成雨伞,为自己的主子们抵挡着冰雹,若有人因撑不住而倒下,便会被立即抬出,由其他人替上。
李轨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自己生平第一次见到龙颜,居然是在此情此景之中,而杨广如此狼狈不堪的境遇,也让他也对帝王深居高阁、荒淫奢靡的刻板印象,有了不同的看法。
如果圣人轻装简从,估计他现在正在永固城中睡得正香,而他却偏偏要带上三十万大军一起随行,李轨实在猜不透,他们这位皇帝的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正在李轨沉思之际,杨广突然拨开人群,缓缓从中走了出来。
李轨看着杨广铁青的脸,便知道他已打定了那些死尸的主意,从刚刚王福的事件中,李轨已经清楚的感受到,他们这位皇帝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秉性。那么,为了活下去,估计他杀几个人都不会眨眼,更何况只是烧几具尸体取暖,李轨对这一切都不再感到惊奇,遂赶紧迎上去,准备听候差遣。
与此同时,一名龙武卫兴奋的狂奔而来,期间还在雪地里摔倒了数次,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来到了杨广面前,还不及近前,便已兴奋的喊到:“圣人,通了,还有一丈就通了,我们已经能够听见杨将军喊话了!”
众人听闻此言,都惊喜的聚拢上来,就连那个奇怪的肉球都抖了三抖,只是大家冻得早已麻木,一时没有挣脱开来,亦或者,外围的很多人已经再也无法动弹,把里面的人生生卡死在了那里,只能等待他人救援。
“前面带路!”
杨广的话语虽然简短,但却难掩其心中的兴奋,在那名龙武卫的带领下,一个不到五十人的队列,跌跌撞撞的往那雪墙洞口靠了过去。
众人还不及到达洞口,一股光亮便从雪洞中传了出来,就好似在茫茫大海上看到了灯塔一般,让人无比兴奋。
随着那股光亮越来越亮,只见一个平举着火把的三人小队鱼贯而出,向杨广这边迎了上来,这些士兵的腰间都带着酒壶,见人便将酒壶递上去,好让大家尽快驱寒,现场立时人声鼎沸,慢慢的有了活力。
杨义臣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杨广面前,双手捧上了一件棉质锦袍,虞世基赶紧接过,亲手为杨广披在身上,手法相当娴熟。
随即,杨义臣将手一挥,后面的士兵们又捧上了几十件棉质锦袍,还不及杨广开口,他身后的那些皇家贵族们便纷纷上前,唯恐争抢不及,没有了自己的那份,李轨眼疾手快的也抢了一件,并亲手给虞世基披在了身上。
杨广也不搭理众人,带上虞世基,将杨义臣唤到一边,无不焦急的询问起了过谷的相关情况,杨义臣都一一做了回答。
自事发后,杨义臣便积极组织众人救援,但山谷内过于狭窄,人员太多反而碍事,他便将大部队率先带出谷去,然后又重新选拔精锐,带足工具,以三百人为一组,每个时辰轮换一次,周而复始。新的一组一上来,退下去的那组,就会将满地的垃圾和尸体带出谷去,所以雪洞的掘进速度一直保持稳定,只是这段雪崩足有二里多长,加之还要不断加固雪壁,所以花费的时间也不短。
而这些棉质锦袍以及士兵腰间的酒壶,都是裴矩提前配置的,裴矩久居河西,知道大斗拔谷中无比寒凉,所以完全能够想象到西巡大军经此一役的惨烈,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圣人归西的应对策略,但这事,杨义臣肯定是不会当着杨广的面提及的。
杨广听完后面无表情,只淡淡的问了句:“我们何时出谷?”
“雪洞四周还在加固,等这些士兵全部从甬道中出来,圣人便可立即出谷。”杨义臣边说边往雪洞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着急,你先去谷中救人,估计这里冻死冻伤者不在少数,况且后面那里还堵着呢,宇文将军就在那里!”杨广的眼眶中,突然闪起了点点泪花,不知他是为死去的众人感伤,还是担心他的宇文将军,亦或是自己劫后重生。
因为天黑,杨义臣根本看不清山谷中的情形,经杨广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遂和虞世基简单诉说几句,便就招呼士兵们去山谷中忙碌了。
待雪洞中的士兵尽数出来,李轨便按照虞世基的指示,护送着杨广等人,一起进入了雪洞之中,只是这个队列并不庞大,满打满算也只有四五十人,所以行动起来也就轻松了许多,而那些不能行动自如者,则都全部留给杨义臣,让他暂时照顾,等待大规模援兵的到来。
雪洞中虽然四周都是积雪,但这些积雪很好的隔开了外界的风雪,让人不由得感觉一股暖意袭来,众人似乎都很享受这股暖意,走的步伐也就慢了许多。
等大家走出雪洞,朝阳即将破天而出,那股压抑已久的黑暗,总算远离了大家,而在不远处,裴矩正带着大量援兵极速赶来,风风火火、势如破竹。
朝阳洒在山谷的西侧峰顶,红彤彤的像一股火焰,温暖着每一个人的心。
但杨义臣的心却一点都不温暖。
他看着眼前这个怪异无比的人堆,异常震惊,遂赶紧叫来几个士兵,想将他们一个个分开。
然而分开他们,并没有那么简单,外围的很多人,都已被冻死,现在早已身如坚铁,任凭士兵们怎么用力,也无法将其从人群中分开,况且很多人还紧紧握着双手,更增加了几分分开的难度,士兵们渐渐失去了耐性,对那些确认死亡的,直接拿刀砍断手脚,才将他们从人堆里慢慢拔了出来。
而越往里,冻死的人也就越少,士兵们分开这个肉球的速度也就越快,不过大多人都已奄奄一息,命悬一线,只有少数人还能勉强站起,看着救他的士兵一阵哀嚎,却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他们之所以如此凄惨,便是因为他们把自己本就不多的衣物,全部“主动”献给了自己的主人,以表忠心。
杨义臣不忍直视眼前的这些惨相,和那几名士兵简单交代几句后便走了,因为今日有太多的尸体需要处理,这里不过是沧海一粟。况且通往山那边的道路还没有挖通,仍有近二十万大军正困在山的那边动弹不得,他必须尽快疏通道路,让那二十万大军尽快过谷,唯恐时长生变。
现在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掘进雪墙的那边也已传来了好消息,他们已经能够清晰的和对面士兵进行对话,原来那边的士兵,也一直在掘进雪墙,准备救驾。
当朝阳洒在雪山之巅时,雪洞也终于凿通了,三人一排的队列,缓缓从雪洞中鱼贯而出,很快便塞满了半个山谷,而就在此时,裴矩带来的援兵也到了,一时将山谷塞的满满当当,异常混乱,只不过裴矩已随杨广出谷而去,负责带兵的只是同城守捉营的牛大力。
杨义臣赶紧截下牛大力,让他们留下必要的救援物资,然后,或扶或抬的将山谷中的伤员率先带出谷去,这不仅避免了现场的混乱,还为后面大军的行进疏通了道路。
过不多时,一名国字脸的短髯将军,从雪洞中走了出来,此人正是隋朝大将军宇文述,杨义臣看见宇文述,第一时间便迎了上去,并双手递上了一件棉质锦袍,“宇文将军,圣人已经安全,裴侍郎早已带着出谷去了!”
“咱都是军人,没那么娇气,还是把这些东西,留给那些需要的人吧!”杨义臣正要将棉质锦袍给宇文述披上,但被他制止了。
杨义臣这才注意到,跟随宇文述一起出来的,还有很多朝堂文官,各个冻得牙关紧咬、瑟瑟发抖,只是杨义臣一直在外征战,这当中的人,他认识的并不多,遂招呼士兵们又拿来了不少锦袍,然后上前和这些文官们简单寒暄几句,便又回到了宇文述的身旁。
“他奶奶的,我都差点死里面,这绝对不是天灾,这肯定是人祸!”宇文述骂骂咧咧的向杨义臣抱怨着。
“这确实是人祸!”杨义臣大致跟宇文述讲述了牛大力在山顶上的所见所闻,牛大力不仅带回了十多名鬼兵的尸体,还带回了很多鬼兵实施此次袭击的物证。
“难道就没有一个活口?”
“没有!据说鬼兵都特别刚烈,最后集体自杀了!”
“他奶奶的,都欺负到爷爷头上来了,要是这些人落在我手里,我定将他们碎尸万段。”宇文述说的咬牙切齿。
“宇文将军,咱先息息怒,这几个毛贼的事咱可以后说,现在可还有二十万大军等着您呢!”杨义臣看着复仇心切的宇文述,适时的提醒道。
但宇文述并没有立即发号施令,而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说道,“后面还有好多死伤呢,真的让人头疼!”
原来,发生雪崩后,被积雪掩埋的人自不用说,但那些幸存者,却已开始疯狂后撤,而整个队伍绵延近二十里,后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仍然在继续前行。就这样,一边的人不断前行,一边的人又疯狂后退,整个山谷内瞬间堆起了一座人山,踩踏致死者不计其数。
况且,队伍绵延二十里,将令无法及时传达,虽然队伍因为堵塞慢慢的停止了行进,但后面的士兵,并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故谁也不敢擅自后撤,大家都只是待在原地休息,等待着上面的进一步指示。而宇文述最着急的还是如何救驾,故也不去搭理后面的队伍,而是组织前面的人开始清理道路,凿通雪墙,就这样,队伍一直在山谷中滞留,直到现在。
而现在,虽然雪洞已经凿通,但后面到底什么情况,宇文述也毫不知情,况且出了这条雪洞,还有一座因踩踏而堆积的人山,那里死伤无数,道路依旧堵塞,后面的军队依旧无法行进,着实让宇文述很是头疼。
“那更应该抓紧处理,我们的队伍中还有不少吐谷浑降兵,唯恐迟则生变啊!”杨义臣说的一脸担忧。
“那你,有何高招?”宇文述抓耳挠腮,显得一筹莫展。
“我们还是先到那边去看看吧!”杨义臣可不想在自己的上司面前显得有多厉害,所以并没有提出任何实质性的建议。
宇文述二话不说,唤来一名将领,简单交代几句,然后便带着杨义臣向南边的雪洞方向走去,而他们后面,又很快跟来了一个四五十人的小队,跟随着二人极速的进入了雪洞之中。
杨义臣虽然没有向宇文述提出任何实质性的建议,但他边走边把自己开凿雪洞过程中处理尸体的方法讲述了一遍,宇文述立刻会意,心中很快便就酝酿出了一套过谷的方法。
杨义臣虽然听宇文讲述了这边现场的混乱,但眼前的人山还是让杨义臣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丈多高的人山,将整个峡谷封的严严实实,就好似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攻城战役,后面的士兵,只要踩着这些尸体,便能轻松的走上城头。
而在人山的底下,还坐着很多受伤的士兵,看样子,他们应该是从这座人山上退下来的,这说明,原来的人堆,要远高于此。
这些坐在人山下的士兵们,伤情轻重不一,一个个正坐在那里休养生息,经过一夜冰雪的洗礼,那些伤情严重者,现在早已没有了气息。
宇文述左手一挥,那四五十名士兵迅速将伤员驱离,给宇文述腾出了一条通往人山的道路。
宇文述的右手,用力握了握腰间佩刀的刀柄,脸上的肌肉不由得微微跳动几下,最终,他还是大步流星的穿过这条通道,一步一步的登上了这座人山的顶端,此刻的朝阳洒在他的身上,透着一股诡异的美。
宇文述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前方,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对前方朗声说道:“将士们!你们是国家的栋梁,大隋的骄傲!我们的最高荣誉,就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今天,我们被敌人暗算,吃了一些小小的暗亏,我们也损失了一些战士,但这并没有伤及我们的根本,我们的铁骑依旧可以横行天下,我们的战士依旧能够所向披靡,小小的失败并不可怕,终有一日,我们一定会报仇雪恨、荡平狄夷!”
“报仇雪恨,荡平狄夷!报仇雪恨,荡平狄夷!”一时之间,震天的口号响彻山谷,而且越来越响。
待得口号声渐渐平息,宇文述又缓缓开口说道:“这里的每一个战士,都是我们的兄弟,当然也包括我脚下这些死去的战士,他们不仅是我们的兄弟,他们还是我们的英雄,他们将和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们享受同等待遇,我们要善待他们,我们绝不能抛弃他们,就好比,有一天你也战死沙场,其他兄弟们也会善待你一样,我们绝不放弃任何一个人!”
“而现在,这些兄弟们虽然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但我们绝不能踏着他们的尸体过去,我们要把他们像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带出谷去,让他们魂归故里!我知道,大家现在都很累,都很饿,但我希望大家不要嫌麻烦,不要嫌劳累,因为有一天,你也会被你的其他兄弟所善待!”
在宇文述的指挥下,这座人山的尸体,被士兵们一个个向后传递而去,这才不到半个时辰,这座巨大的人山便已荡然无存。
宇文述和杨义臣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看着一具具被抬过的尸体,心中五味陈杂,他们一辈子,都没打过这么窝囊的战役,关键是,他们连敌人的面都没有见着,便就损失如此惨重。
“真他奶奶的窝囊!”宇文述一刀劈在了旁边的一小块岩石上,那块岩石立时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但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更不是报仇的时候,宇文述的心中非常清楚,现在要做的,便是尽快出谷。
等所有士兵出谷,时间已是午后。
宇文述和杨义臣二人,一直压在队伍的最末端,保证不会丢下任何一人
还不及二人走出谷口,便有通传带来了圣人口谕,要他二人即刻整兵,快速查实此次过谷的伤亡人数,并于半个时辰后到观风行殿参与朝会。
二人接完圣谕后,并不着急,依旧不紧不慢的跟在队伍之中,缓缓往营地的方向走去。
因为统计士兵的伤亡数字,并不是什么难事,按照惯例,各部扎营之后,这项工作会自动在各营之间展开,而他们回去,只需汇总即可,整个过程估计都用不了一刻。
和风徐徐,万里晴空,阳光把大地的颜色照的异常鲜艳,湛蓝的天空下一片葱翠,青色的祁连山看上去巍峨而又雄伟,山顶上的皑皑白雪,与山脚下白云一般的帐篷相映成趣,如诗如画。
这些雪白的帐篷紧紧相连,在祁连山脚下的草原上一字排开,长约十里,就仿佛这里刚刚下过一场暴雪一般。
当最后一名士兵被这片白色吞噬,便代表着穿越大斗拔谷的大规模行军已经圆满结束,这场本该昨天日落前就结束的行军,现在被整整耽误了一夜,而且是极其恐怖的一夜。
宇文述跟着最后一拨士兵,缓缓行走在营地之间,他的中军大帐就在营地中部的南侧,与杨广的观风行殿遥遥相对,等他进入中军大帐后,即刻安排属下统计士兵的伤亡数据,除了最后回来的那一个方阵,其他的数据早已出来,所以并没有耽误太多时间,便就一切就绪。
未正一到,鼓声四起。
杨广召集的朝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一个个文官武将们纷纷向观风行殿这边涌来,大家经过一阵洗漱打扮,立时显得精神了许多,但各个依旧满脸疲态。
这座装饰豪华的巨型宫殿,在这一片雪白的营地间显得格外显眼,大家依照官职大小,在观风行殿前分列站好,等候着圣人的宣召。
不一会儿,虞世基推门而出,对着众人大声喊道:“大业五年,六月甲辰日,例行朝会,现在开始,圣人喧众官员入殿!”
虞世基说完后,没有多余话语,直接转身步入殿中,众官员在裴矩和宇文述的带领下,也缓缓登上台阶,脱下布履,赤脚步入了殿中。
殿内空间极其宽敞,众官员站定后,才只占去了不到三分之一,而这个大厅的旁边,还有几间别室,那里便是杨广的工作和起居之所。
众臣子的正对面,有一个九级台阶的小小高台,杨广正在上面正襟危坐,眼放精芒,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疲态,反而显得精神饱满,下面的官员们无不在心中暗暗惊叹,他们的这位皇帝,精力之旺盛绝非常人所能比也。
众人刚刚行过叩拜大礼,杨广便迫不及待的开口了:“裴矩,你来说说南城官市的事!”
裴矩上前一步,双手一叉,然后一躬身道:“启禀圣人,微臣原定于六月初七日在南城官市举行开市大典,以待圣人莅临后,在此处召开万国盛会,不曾想,开市大典当日,南城官市遭土浑鬼兵蓄意破坏,致开市大典未能如期举行,并毁坏商铺若干,不过微臣已经组织工匠全力修复,预计后日便可恢复原貌,届时望圣人亲临南城官市,亲自主持召开开市大典……”
“不要光捡好听的说,到底死了多少人?都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都说给大家听听!”杨广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已经大致了解,他只是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故厉声打断了裴矩不痛不痒的陈述。
“土浑鬼兵的此次袭击,共造成三十一名士兵化为焦炭,十八位平民丧生,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张掖郡守蔡墨亦在此列,至少需要休息月余才能下床,不过我要特别强调的是,若不是镇夷司办案得力,提前发出预警,后果将不堪设想,先不说平民和士兵会死伤多少,甚至连西域诸国的王公使臣都不能幸免,纷纷葬身火海。”
裴矩刚一说完,众臣们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伤及再多平民,那也是自家事情,如果这些西域诸国的王公使臣因此遇难,那么大隋将成为万国的仇敌,必将招来连年刀兵和巨额赔偿,不管哪一项,对朝廷来说都是巨大的灾难。
杨广淡淡的扫视了一眼底下议论纷纷的众臣,突然厉声喝道:“宇文述!”
“臣在!”宇文述赶紧上前一步,叉手作揖。
“你来说说昨晚的情况!”
“我部于昨日穿越大斗拔谷期间,共计死亡士兵一万六千七百五十三人,受伤士兵高达五万三千九百六十七人,大多均为冻伤!”宇文述吸取了刚刚裴矩汇报时的教训,尽量挑重点说的简洁明了。
众臣听完这些数字,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从隋朝开国至今,都还没有哪场战役损失有如此惨重,而这次,他们居然连敌人的面都不曾见到,便就死伤如此惨烈,让人无不汗颜。
杨广也不管那些在底下交头接耳的众臣,而是转向虞世基说道:“你也说说吧!”
虞世基立刻会意,冲杨广作了一个揖后,面向众臣朗声说道:“本次圣人西巡,除了带来三十万大军外,还有文武百官、妃嫔内侍、百戏艺人和高僧道长等,共计一万三千五百余人,经昨夜一役,共计死亡六千三百二十八人,受伤者几乎无一幸免,而这些死亡的人员中,四品以下官员三十二人,四品以上官员五人,圣人嫔妃三人,就连乐平公主,现在都已昏迷不醒。”
众臣听到这里,无不痛哭流涕,悲声四起,大量的朝廷官员死亡,已经骇人听闻,而现在,连杨广的姐姐乐平公主都在弥留之际,无不让人黯然伤神。
“报~”一个内侍模样的人,突然连滚带爬的从外面冲了进来,还不及来到杨广近前,便已哀嚎着呼喊起来。
“乐平公主驾崩了!”
众臣们纷纷瘫倒在地,捶胸顿足,大殿内一时哀嚎声四起,这个乐平公主虽说是杨广的姐姐,可人家也是周宣帝的皇后,所以此时,并不是一个隋朝公主去世那么简单,而是前朝皇后驾崩,只是大家不便在杨广面前提及此事,只能用哀嚎的方式来表达悲伤。
“啪~”
杨广突然拍案而起,脸上的肌肉不停的跳动着,“哭!哭!哭!一个个就知道哭!哭能解决问题吗!一帮没用的软蛋,饭桶!”
众臣们立时停止哀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迅速回到了各自的位置,紧接着整衣弹冠,站的毕恭毕敬。
杨广见众臣都已就位,遂长叹一口气,接着说道:“据说,那些土浑鬼兵,加起来才不足百人,竟然害我大隋损失如此惨重,我大隋颜面何在!众卿颜面何存!从现在起,对外不许提及土浑鬼兵,只道是我军不幸,遭遇雪崩,如有违命者,格杀勿论!”
“遵旨!”众臣立时高声应道。
“但是,这些土浑鬼兵真的有这般能力吗?我认为他们没有!没有!我们最大的危险,并不在外部,而是在这朝堂之上,我们其中定有一些异心者,一心想要我杨广殒命,一心想要我大隋江山崩塌,千万别让我知道他是谁,否则我将它千刀万剐,诛他九族!不,百族!万族!”
“臣等不敢!”众臣们各个回答的诚惶诚恐。
杨广慢慢将众臣都扫视一眼,突然开口喊到:“裴矩!”
“臣在!”
“南城官市已经发生了不祥之事,不再作为万国盛会的首选场地,十日后,万国盛会仍将如期举行,责令你三日内提出具体实施方案,包括确定具体的会场地点,这次万国盛会的举办,主要以扬我大隋国威为主要宗旨,一扫这几日众人心中的阴霾!”
杨广还不及裴矩回应,便又转向宇文述,厉声喊道:“宇文述!”
“臣在!”宇文述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叉手作揖。
“责令你立即接手河西防务,不容再有任何闪失!同时由你负责侦查土浑鬼兵事件,并协同镇夷司办案,务必将这些吐谷浑余孽碎尸万段,将他们下一步的计划杀死在摇篮之中,如果再有疏漏,我要你脑袋!”
“臣肝脑涂地,定保圣人安危!”宇文述直接跪拜了下去,但杨广并没有搭理他,而是直接唤起了虞世基,宇文述只得知趣的起身,缓缓退回了原位。
“臣在!”虞世基赶紧躬身听命。
“三日后,乐平公主下葬,责令你全权负责此事,着礼部为乐平公主堪舆一块风水宝地,并整顿仪仗,百官扶棺跪拜,让她风风光光的离开,永远留守在这块伤心之地!”
“臣领旨!”
还不及虞世基作揖完毕,杨广便就长袖一甩,准备离去,还不及走出三步,只见他浑身一抖,突然一个趔趄,整个身体立时向前倒去,众臣都是一声惊呼。
虞世基眼疾手快,赶紧出手扶住了杨广,杨广刚一站稳身形,便就将虞世基的手迅速推开。
虞世基为了缓解杨广的尴尬,故意问了一个不需再问的问题:“圣上,乐平公主是按什么身份下葬。”
乐平公主虽是北周皇后,但北周已被隋朝取代,最多她也就算个前朝遗孀,自是按照隋朝公主的身份举行下葬仪式,但虞世基却得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按皇太后之礼入葬!”
杨广说完后,头也不回的走了,随即传来一声重重的摔门声,众臣皆惊,不明就里,唯有虞世基明白杨广的苦衷,因为他刚刚去搀扶杨广时,能明显感觉到,杨广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但他的脸上却满是坚毅,依旧精光四射。
也许,这就是领导者的孤独吧,当着大家的面,他可以是所有人的靠山,但转回头,个中心酸也只能由他一个人默默承受。
打发走众臣后,虞世基默默的守在了那扇被杨广重重摔上的木门外,心中五味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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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长约十里的营地内火光闪闪,将祁连山脚下照的如同白昼,但是营地内却人员寥寥,寂静无声,俨然是一座空营。
而在营地的西侧,大斗拔谷谷口,上百个方阵排列整齐,肃穆无声,在这些方阵与谷口之间,新建有一个小小的高台,此时的高台上,摆着一张枣木案几,上面插香点烛、祭有三牲,但却空无一人。
在这座高台与山谷之间,整齐排列着近百个圆木排架,每个圆木排架的宽高均有一丈。这些圆木排架的最底层,堆放着一些干草柴薪,柴薪上用圆木搭着一层架子,架子上又整齐排列着两排士兵的尸体,足有二十余人,而这些尸体与架体的接触面,则铺满了厚厚的干草。
每个圆木排架均有九层,上面除了尸体,只有尸体,只不过,有些架体上的尸体稀疏,有些架体上的尸体稠密罢了。
百余个这样的尸体方阵一字排开,在淡淡的月光下,散发着一股诡异之美。
随着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响起,杨广带着众臣缓缓从营地中走来,沿途的士兵方阵杀声迭起,震耳欲聋。
杨广没有任何表情,目不斜视的一步步向那座高台上迈去,除了虞世基一路跟随上台,其余臣子都在高台下依次排开,几十万人同时看向杨广孤寂的背影,鸦雀无声。
虞世基点燃三炷香,毕恭毕敬的递到了杨广手中,杨广冲南方一阵跪拜行礼之后,虞世基又将香接过,插到了案几上的香炉之中。
杨广屏息凝神,缓缓向四周环视一圈,然后扯着嗓子高声说道:“将士们!你们是我大隋实现大一统的英雄,你们是我大隋保持安定的基石,你们更是我大隋子民的骄傲!昨夜的一场暴风雪,让我们始料未及,损失惨重,但这点挫折,对我们来说,就如同这脚下的泥丸,根本算不得什么,我们要尽快摆脱阴影,重新振作起来,大隋铁骑依旧可以横行天下!”
“杀!杀!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响彻山谷。
杨广一招手,虞世基立时递上了一大碗酒,杨广接过后,转身面向那百余个尸体方阵,继续高声说道:“人生几何,去日苦多!伟大的战士们,我杨广亲自送你们回家!”
杨广一躬身,一碗酒被缓缓的倒在了地上,随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杨广手里的碗立时碎成粉末,随后,杨广只淡淡的说了句:“开始吧!”
虞世基立刻会意,徐徐转向士兵方阵,然后高声喊道:“送战士们回家!”
“嚯!嚯!嚯!”
“突!突!突!”
随着一阵渐渐高亢的呼喊声和长矛撞击地面的突突声,每个方阵内都走出了十多名士兵,缓缓向对面的尸体方阵迈去,在大家经过中央部位的篝火堆时,纷纷点燃了自己手中的火把。
不知何时,高台下亦多了近百位僧侣,木鱼声声、梵音阵阵,俨然是在为眼前的死者们超度灵魂。
不及一刻,举着火把的士兵们纷纷就位,环绕着每一个圆木排架均匀散开,然后,便就没有了多余的动作,目光如炬的盯着眼前的尸体,眼中泛着泪花。
突然,一个胡须花白的年迈老僧,缓缓从那百位僧侣阵营中起身,口中念念有词的向最中间的那个圆木排架走去,老僧在围着圆木排架转了三圈后,从一名士兵手中接过火把,念叨一阵后,便将火把伸进了排架下方的干草和柴薪之中。
那个圆木排架,慢慢的燃起了熊熊烈火,士兵们见到火起,立即把自己手中的火把,缓缓伸进了自己面前的那个圆木排架之中,上百个圆木排架同时火起,立时烟雾冲天,一阵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响彻山谷。
“嚯!嚯!嚯!”
“突!突!突!”
士兵们的呼喊声和长矛与地面的撞击声,同时达到了极限,声音直破云霄,久久回荡。
而此时,在营地西南角的某处,一只灰色的信鸽腾空而起,缓缓飞过亮如白昼的山谷谷口,顺着大斗拔谷一路向南飞去,现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悲壮的火场之上,根本无暇顾及这只毫不起眼的飞鸟。
信鸽顺着山谷一路向南,飞越雪山,飞越草原,最终来到了一个巨大的湖泊附近,这个湖泊一望无垠、波浪涛涛,不仅看去如诗如画、美若仙境,它还有一个非常大气的名字:西海。
西海旁有一个叫做刚察的小镇,镇子虽然不大,但他毗邻大斗拔谷,是西行商队入谷前进行休整的最后一站,所以看上去还算繁盛。
就在这个小镇的西边,有一处独门别院,它虽然远离小镇,但距离又不算太远,关键是他毗邻西海,既清净又不偏僻,是度假消遣的绝佳圣地。
这个小院虽灯火通明,但却空无一人,而在小院前面不远处,西海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几十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
在众人之间燃着一个巨大的篝火堆,将众人的脸庞照的红彤彤发亮,但众人各个面无表情,目光如炬,死死的盯着眼前的篝火,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那只灰色的信鸽,缓缓降落在了众人之间,众人的目光,悉数从火堆上缓缓移到了那只信鸽身上,眼中各个充满期待。
马古白缓步走到信鸽身边,慢慢把它抓在手中,一边给它喂着食,一边解下了系在信鸽腿上的小小竹筒。
信鸽飞走后,马古白双手将小竹筒呈到了白嘉尔的面前,白嘉尔接过后,只稍一用力,小竹筒便四分五裂,一个小小的白帛卷,立时呈现在了白嘉尔手中,白嘉尔展开白帛,脸上忽而高兴,忽而失望,最终又淡淡的叹了一口气。
鬼兵们看着白嘉尔的表情,脸上满是失望,白嘉尔立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遂赶紧正正身形,一脸笑容的来到了众人之间,然后缓缓环视一圈,对众人朗声说道:“勇士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昨天在大斗拔谷之中,隋军共死亡了两万余人,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这样的伤亡数据,已经能够赶上一场几十万大军的决战,而我们却只有不到百人,那我们每个人都能抵得上千军万马,我们在他们的眼中,就是名副其实的鬼兵!”
“圣光之主,庇佑吐浑!”一阵低沉的吼声,在西海边久久回荡。
“但是,也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就是隋朝的皇帝杨广,在此次袭击中幸免于难……”
白嘉尔刻意顿了一下,他看到鬼兵们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了一丝失望,遂话锋一转道:“但也没有那么坏,他们有三十多名朝廷命官死于此次袭击,甚至连杨广的姐姐乐平公主也在此次袭击中殒命,我想,这样的打击,估计比让杨广去死,还要让他难受。”
“可我们也折损了一半的兄弟啊!”不知是谁大声吼了出来。
白嘉尔微微一顿,突然紧握右拳,狠狠在自己的左胸上锤了三下,“没错,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等隋军的防务稍有松懈,我一定会为他们在这祁连山顶上举行盛大的送葬仪式,这是他们应得的荣耀!十日之后,杨广还将在河西举行万国盛会,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这也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我们一定要将杨广碎尸万段,为我们死去的兄弟报仇,为几十万无家可归的吐谷浑子民报仇!吐浑鬼兵,血债血偿!”
“吐浑鬼兵,血债血偿!”一阵低沉的吼叫声,随风飘荡在了西海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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