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 同病
铃铛的母亲终究还是没能继续撑下去，其实她已经在半昏半醒中撑了快二十天，这二十天里每天消耗的药材对于这个时代的平民百姓来说是难以承担的，更何况这里是偏远的甘州，寻常药材运来这里少说也得个把月，所以就连赵撵这种有些许底蕴的富户也是捉襟见肘。
铃铛的母亲上次醒来是一天前的事了，那时的她早已虚弱的不成人形，她只是对守在旁边的慧正用难以听清的声音说了句“算了吧，恩公。”而后唤了两声铃铛，便又昏了过去。直到今早慧正再去探望的时候周氏早已没了气息，人就是这样坚强又脆弱，艰难的撑了两个月，死得却如此草率。
古人讲究事死如事生，周氏的下葬却没有多么讲究，没有棺椁没有墓碑，就用衣服简单的裹了一下草草埋进了土里。在村子后山的山脚下一座微微隆起的土包是周氏的坟茔，她就这样孤零零的睡在了这里。铃铛很乖也很坚强，母亲下葬的时候她没有哭，她一直都没有哭，双眼无神的看着那座坟，戎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
铃铛来到了戎府，这倒让戎府的人有点手足无措。一个管家，一个厨娘，两个少年，他们已经就这样生活了许多年，这个走进他们生活的名义上是伴读的少女一下就打破了他们规律的生活。以戎家的财力养个闲人倒是没什么，但铃铛显然不打算当个闲人，他从过来的第一天就承包了戎府的洗衣事业。这个瘦弱的不过十岁的小姑娘，小小年纪就背负起了沉重的不属于她的包袱，带着母亲的希望独自一人走下去。
时间在每天的训练和学习中度过，今天是平常的一天，仲夏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习完武的戎氏兄弟刚在河里冲了个凉，懒懒的躺在床上等着下午的课业。午后的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巨量运动后的戎业和戎焕很快便沉沉睡去了。戎业醒来的时候戎焕已经不在身边了，他应该早就去了书房，对于读书这事儿，他一向很上心。不对，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戎业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多日的训练加上一次逼发潜能的经历让他的感官远超常人。自从流民来过以后戎业的警惕性一直都很高，这个世界的不安稳他可是切实的体会到了，于是戎业仔细的将注意力转移到听力上，这是慧正刚刚教他的一种强化自己感官的本事。嗯......那是一个细细的绵长的呼吸，发出声音的人多半是睡着了.......来者并没有恶意。
戎业缓缓的转过头，他不想惊动房间中的另一个人。等他转过头去却看到了铃铛，这个勤奋的姑娘抱着一盆水坐在床边睡着了。铃铛来戎府已经两个月了，在戎府顿顿有肉的饮食的调养之下，铃铛终于不再枯瘦了。十二岁的她终于有了个小姑娘该有的样子，戎业依稀记得曾经的她像个土猴子一样。而现在的她终于像戎业印象里的女孩了，由于长时间在外劳作，她的皮肤并不白皙，但好歹那些象征着营养不良的色素斑消失了。此时她应该在做梦，长长的睫毛轻微的抖动着，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好事她的脸上泛起一丝甜甜的笑意。就连戎业这种在二十一世纪在网络上见惯了美女的人也不得不承认，铃铛是个美人坯子，她的脸颊略微有些消瘦，可戎业知道她这种鹅蛋脸是一种相当有潜力的脸型。长长的睫毛配上大而有神的眼睛，让人觉得她机灵而又俏丽。现在就连和她一起逃来河丰村的村民看到铃铛也觉得这姑娘天生了一副大家闺秀的富贵相，甚至传出了进了戎府便能生出富贵相这种奇怪的言论，搞得戎府一度门庭若市，很多的村民都想把自家的孩子送来做下人。毕竟饿不死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若是还能活的不错那全家烧高香都不为过。
铃铛这些日子里主要负责戎府的洗衣工作，这好歹让每日忙得不可开交的厨娘王氏稍微清闲了些。可铃铛名义上是戎氏兄弟的伴读，所以每日她不仅仅要负责洗衣还要和兄弟二人一起习武读书。照例早上戎业他们会在慧正和尚那里习武，慧正完全是把铃铛当做弟子在教的，她天赋不如二人但绝对勤奋，慧正布置的任务铃铛几乎都会超量完成，慧正也会特别照顾一下这个努力的女孩。下午，三人一起上课，铃铛之前从没读过书，故而她的学习其实是有些吃力的，但好在赵撵的精心教导和自身的努力让她没有落下太多。
戎业看着眼前这个愈发可人的姑娘，不禁暗自感叹了一下。这世道啊......像这样的姑娘，放在后世不说是养尊处优，也该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可现在呢？家破人亡，每日都辛苦的劳作？就算这样她也比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要幸运的多，毕竟她活下来了。
戎业就这样看着铃铛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敏锐的发现，铃铛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仍旧在睡梦中但给人的感觉很不安，两滴晶莹的眼泪从眼角缓缓滑落，戎业不确定她梦到了什么，可戎业就是没来由的知道那是她还没有走出母亲去世的阴霾。出于一个有良心成年人的本能，他轻轻的用手将女孩的眼泪拭去。
可就在这时铃铛醒了过来，朦胧中的她满眼悲伤，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一下就清醒了过来，眼中的神色也快速的从悲伤转变为错愕再转变为害羞。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由白变红，那桃花般的粉色一下就蔓延到了脖子根，支支吾吾的说：“业，业哥儿.......”她并没有用一般下人那种大少爷，小少爷之类的称呼，而是亲切的称他们两个为业哥儿和焕哥儿，这是管家戎陆的要求，因为铃铛虽然是戎府下人，但是伴读这个职位应该更像是玩伴，需要的不是过多的尊敬而是亲近主人家。
铃铛今天的确是累了，早上天未亮她就起来了，那些晦涩的史料和学说对她来说委实难以理解，自认不怎么聪明的她只能笨鸟先飞。至于武学她也不想落下，父亲被土匪杀害时的场景会在每次闭上眼睛的时候浮现出来，她常会想如果自己有恩公一半厉害就好了，于是她学武学得异常卖力。今天的铃铛就用力过度了，疲惫的厉害，洗衣服的时候就在打哈欠。刚才她本是打水来给戎业洗脸的，时间离赵先生授课还早，想着让业哥儿再休息一会，她便坐在床沿上静静的看着戎业，铃铛本想快到授课的时候再叫戎业，但困乏的她很快就在迷糊中睡着了，她梦到了很多，那些亲人、那个自己曾生活过的地方......然后一切似乎离她越来越远，她哭喊着去追却像是在原地踏步。再然后铃铛便醒了，眼前是刚刚帮自己拭去眼泪的业哥儿。她有些害羞，可重点不是这个，而是本来应该服侍主人家的丫鬟没能完成工作睡着了。于是铃铛慌张的道：“业哥儿，对不起我睡着了。”出于这个时代的矜持她应该退后避开戎业的手。可她没有，本能的没有，就这样直愣愣的停在原地。
戎业的手保持着一个轻柔的抹眼泪的动作靠在少女细嫩的面颊上有些不自然，他连忙收回了手。强掩着自己的尴尬说：“没事的，咱们赶紧走吧。不然一会赵先生又要打手心了。”说罢就率先出了房间。
看着匆匆离开的背影，铃铛轻轻抚摸着脸颊上被戎业拭过的地方，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中升起。她能从戎业的身上感到一丝亲昵，并非因为他们之前便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在铃铛的心中，戎业与她很像，都是孤身一人，戎业明明有家人却亦给她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少女的心思是细腻的，也是敏感的。她敏锐的察觉那亲昵并非来自关爱，而是来自同病相怜的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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