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万千与
听见有动静,所有孩童都望向了学馆大门。
开门的正是耿鸿熙,他刚到大门口时,就听见刘淳和蔺成弘起了冲突。本想开门制止两人,就听见这两个蒙童竟然要论诗词分输赢,事情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耿鸿熙起了兴趣,静静地等在门后,见事情结束,才打开大门。
要说刚才那两首诗,第一首诗还算中规中矩,在五六岁这个年龄段也算是上佳水准。不过刘淳刚才吟出的第二首诗,可就让耿鸿熙大为吃惊。
作为常年沉浸于此道的诗词大家,耿鸿熙不仅听出了诗句中那份无人能挡的豪迈之情,更是感受到了诗人对创新、对于打破诗词创作常规格局的深切呼唤。他不禁想起当今诗坛,偶有昙花一现的上佳诗篇,在他看来都刻板呆滞,缺乏灵动。当下需要的,不正是这份打破格局的意识吗?
这首诗,当真是眼前这位蒙童所作?
见耿鸿熙没有开口说话,刘淳也悄悄打量着这位名动燕国的诗才。三十来岁的年纪,小麦色的皮肤,一张圆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显然是经常熬夜。他的眼神比较奇怪,刘淳也不知道怎么去描述这种感觉,就像是正常人的眼睛里突然没有了反光,乌黑的眼珠子像一口古井。
等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耿鸿熙就走下台阶,眼神扫过孩童们的眼睛,又飘忽到地上:“今日开智之后,你们就算是归在我耿鸿熙的门下了,可有不愿者?”
起初一片寂静,接着,零零星星的传出了几道声音,有几位胆大的孩童冲着耿鸿熙喊道:“先生,我们都愿意。”在场的其他孩童也都附和着点了点头。
见此,耿鸿熙没有多言,提起毛笔,舔饱了朱砂,边走边给身前的孩童眉心点一个红点。每点一个孩童,那名孩童就冲着先生跪下行一个大礼,直到先生走开后才起身。
点过刘淳后,耿鸿熙没有着急离开,反而冲着刘淳身后的小仆说:“你可愿意来学堂读书?”显然是看这小仆年纪幼小,却又乖巧懂事,起了爱怜之心。
刘淳赶忙爬起来,悄悄冲着耿鸿熙说道:“她是女儿之身,若先生不在意,我愿备齐她的束脩,送至先生府上。”
耿鸿熙没想到这小仆竟是女儿之身,更没想到,刘淳竟然愿意花钱送一个小仆读书。不过,这祖宗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在那里摆在,女子不能进学堂,他正欲开口拒绝,突然一个激灵:“也罢,整天笑他人诗词墨守成规,不愿突破格局,我又何尝不是套在历史的教条与格局之中?这女童,我收下了。”
耿宏旭将他的眼神从地面抬起,平视刘淳的眼睛:“她的束脩我免了,不过我不能将她当成男子教,这样会害了她。所以,我有一个要求,她除了和你们读书外,每日还要抽出时间跟随我的夫人学习曲艺和女工,这些事情都不容易,想来她会吃很多苦,你还愿意吗?”
“全凭先生安排。”刘淳回答道,接着他又正了正神色,看向小仆:“我不会把你当做下人看待,之前和以后都不会,不过现在我有且仅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跟着先生好好学习,明白了没有?”
小仆知道刘淳是为了她好,穷人家的孩子能吃苦,也能抓住每一个向上走的机会,当下就跪倒在地:
“小人心里明白,小人永念公子的好。”
刘淳皱了皱眉:“你也别自称“小人”了,今日有先生在这里,就让先生赐你一个字吧,从今天起就是新的开始了。”
耿鸿熙平静的眼角终于闪出了一丝笑意,将跪在地上的小仆扶起:“我少年时写过一首诗,有一句是‘年华化酒进杯中,千与佳人终成空’,就送你‘千与’这两个字,希望你能不要辜负了自己的年华。你可知自己氏族?”
“谢先生赐字。先考姓万,本是宁延县万家长子,因地震全家罹难,只剩下我孤身一人。”
“万千与,莫要负了这好名字。”耿鸿熙给万千与头上也用毛笔一点,不再说话,默默地给下一个蒙童点朱砂。
等所有的孩童都点过朱砂点后,耿鸿熙才站立于台阶之上,眼神在地面上飘忽着,眉头紧蹙,似乎在纠结着着什么难题,不过他却开口道:“今日为开蒙之日,点过朱砂后,你们算是开了智,时时刻刻要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可像往日那般顽劣。养性是读书的第一步,今日并无其他课业,你们所有人从学馆里领一份“三百千”回家抄一遍,明日再正式授课。”
三百千就指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小童尚不会写字,抄完一遍后基本就是半夜时分了。
接着,耿鸿熙开口示意刘淳与蔺成弘留下,让其他人去领书去。
万千与这小丫头本执意要跟着刘淳,但是刘淳怕先生不高兴,就交代万千与在学馆门口等自己,讲完后便跟着先生进了学馆的别院。
这别院正是给耿鸿熙白天小憩之所,刘淳和蔺成弘随耿鸿熙进了屋,耿鸿熙就示意两人坐在席子上。
两人对面有一柏木矮桌,柏树的香味充斥着整间屋子。耿鸿熙与两人隔桌对坐,开口说道:“你二人今日的争执我全听见了,在我看来,你们都有做的好的地方,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们回想一下,自己说说看。”
“我还有做的好的地方?”
“我还有不足的地方?”
蔺成弘和刘淳心里都有些发蒙,没有答案,只能请教耿鸿熙。
耿鸿熙看向蔺成弘,开口说道:“先说说你,你的过错想必你心里清楚,希望你能记住今日的教训。不过,你今日输了比赛没有撒泼耍赖,还能想到给万千与那姑娘找一个好出路,使她免遭责罚,这就是你做的好的地方,你为人机灵,心肠也不坏。”
接着,他又看向刘淳,开口道:
“你今日吟的那首诗,背后深意令我惊讶,起初我还以为是抄袭他人之作,或是误打误撞,不像是你这般年龄能够写的。
不过,你能大大方方的供女子读书,倒是不同常人,跳脱出了世俗古板的枷锁,让我相信你是有能力作出那般境界的诗。总而言之,你今天所有行为都做的很好,不过,唯独漏了一样。”
顿了顿,蔺成弘将游移的目光定在刘淳的脸上:“你可曾替蔺成弘想过,就这样输了比赛,还故意送出去一个小仆,他回家后要遭受何种惩罚?”
刘淳是真的没有往这方面想,不由得看向了身边的蔺成弘。
蔺成弘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摆手,说:“我爹打我有分寸,不会下狠手,这次也就是用柳条抽我一顿,受些皮肉之苦罢了。万千与和我可不一样,我要是不把她送走,管家吴叔肯定要拿火炭烫她的脚底板,烫伤要是好不利索,脚就废了。”
刘淳这才明白,虽然这小子之前一直不提,不过已经做好了回家挨打的准备了。这么说来,是自己考虑不周了。
耿鸿熙叹了口气,心里想道:人无完人,就算这小子境界远超世人,在做事上还是不能面面俱到。
随即开口道:“看来你俩都对今日的事情有所反思了。这件事到此就算真正结束,蔺成弘你也不必担心,我一会就修书一封,你回家带给你父亲,就说你的小仆是被我看中,收为学生。你父亲看到信,说不定还会奖励你。”
转身从书架子上面取出了两份“三百千”,耿鸿熙对二人说道:“你两人能作诗,应该已经识字,今日就不用抄这三本书。不过从今日开始,在平日课业之余还要练字,这几本“三百千”是我亲自写的,你们拿回家临摹,每隔七天我都会检查你们字体的长进。”
谢过耿鸿熙之后,再无他事,两人就起身告辞。
出了学馆大门,刘淳就看见在树荫下昏昏欲睡的万千与,有心吓唬她一下,不过万千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睁开双眼,赶紧起身,冲着刘淳说道:“公子,先生叫你干什么了。”
“别担心,没干什么,夸我了一顿,还奖励我三本书。不过,你以后就别叫我公子了,我看你年龄略小,我以后就叫你小与,你称呼我为哥哥就成。”
万千与听到这话,豆子大的眼泪瞬间从脸上滑落。自从地震以来,自己一路流连遭罪,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已经很久没有人给她亲人般的感觉了。
本来生活渐渐好转,万千与将这些痛苦的回忆压在心底,企图用时间慢慢磨去那扎心的棱角,刘淳的一句“称呼我为哥哥”彻底引爆了这情绪的火药桶,她整个人蹲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别哭了,小与,咱们回家,我娘人可好了,肯定会很疼小与的”
刘淳伸出小手,轻轻拍着万千与的后背。
“嗯,我听哥的,不,不哭了,但是我有些忍不住。”小与站起身来,哭的一抽一抽的,看着刘淳,“以后不会哭,哭了。”
两人离开了学馆,朝家走去。学馆门后,耿鸿熙叹了一口气,似乎在感叹着万千与的身世。这个六岁的小姑娘,能碰见刘淳,是她修来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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