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抚恤
一群人吃饱喝足,时辰都到了晚边。
六子会完账,众人一起出了门。
刚走不远,一群脸上带着悲戚神情的锦衣卫迎了上来,看着有三十几个。
居首一个,人到中年,身子削瘦,飞鱼服穿着像是罩在身上,松松垮垮,那模样并不好看,面皮乌漆嘛黑,沟壑纵横,倒像是一个老农一样。
戚大威对这人印象很深,这是他原来的两个总旗之一。
行信昌来了。
“末将见过大人!”行信昌面上有些不高兴,“原来大人在聚贤楼大快朵颐,倒是让属下一阵好找。”
语气明显愤怒的样子。
戚大威四下看了一眼,这喝了一下午的酒,自己这群人都是面色绯红,东倒西歪,确实是有些失了仪态,不过如今戚大威不是原来那个。
当下哈哈一笑,“老行来了,我倒是等候多时。”
又看行信昌身后,“这几位是?”
行信昌的手下在王恭厂也丢了不少,满打满算就十个出头,可这群人,倒是多了一倍。
那群人里立时走出来两个,抱拳行礼道。
“属下七所总旗古琮,见过大人。”
“属下七所总旗刘景焕,见过大人。”
七所管辖的乃是崇文门大街一线,算是离的六所近的,看来是行信昌、贾乐善的朋友。
戚大威点了点头,“好,既然人来齐了,咱们就走吧。”
行信昌见戚大威这般轻描淡写就将这翻了过去,有些气愤,但是现在还是让自己的连襟入土为安才是首要的,只好压下怒火。
当下在前面带路,往贾乐善家里慰问去了。
正当戚大威带着刚刚充盈起来的荷包走上了又一条不归路。
魏忠贤,今日回到府中。
随伺左右他的,乃是司礼监掌印王体乾。
“督主,这两日这东林党的可动的厉害,周顺昌这几个可真是祸害,且这顾秉谦、王永光临阵反水真是可恶至极。”王体乾是受了孔融让梨典故影响最大的人之一,明明自己是掌印太监,倒是以秉笔太监为尊,“昨日顾秉谦说咱们是‘阴奸阳’,还自参一本;今日这王永光更提了六大弊,真是狼心狗肺,他们也不想想,若是没有您,他们找就被东林那帮子人给玩死了。”
不料,魏忠贤却只是笑笑,“无妨,圣上御批,‘三殿渐已就绪,不碍军需;票拟自属阁臣,原未讹误’,便是让他们拳头打了棉絮,徒费工夫。”
眼睛继续往外瞅着,像是等什么人一样。
王体乾继续不忿道。
“哼,这些个假名清高的,嘴上喊着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会儿倒是又五行,又天人的,臭不要脸。”只是看到魏忠贤对他没放在心上的样子,有些奇怪,“督主,可是在等什么人?”
魏忠贤收回眼光,倒是说了旁的事儿。
“李永贞那头如何了?”
王体乾这时候,却是有些语塞,半晌才说,“他同我说,想退隐,出宫回家。卑职拒了。”
魏忠贤扯了鬓角,又抛了空中,“他这是怕了啊,想来他这些年,
“就凭那性子,什么钱都敢要,必定有不少积蓄的。”王体乾也是不干净的。
可以说,这大明的官难得有一个干净的。
还有一个人,涂文辅,使劲拍魏忠贤马屁为什么,为的不就是去管太仓银库,去管宫中十三库。太仓漕银二百万两,他一经手,保准成了一百万两。之前三大殿的修缮,他和崔呈秀一起监的工,花费三百五十万两,现在修缮得差不多了,银子却先没了。
这次王恭厂搭在,又坍塌了些,这两人眼睛一闭一睁,又要一百五十万两。
人为什么要这么贪呢?宫中的十三库他都偷卖的差不多了,所赚的也不少了。
为什么手还要这么黑?
魏忠贤当然知道这个道理,说着,“人啊,有了,便想要多,多了就怕失去,可你越怕失去,就越容易失去。”
也不知道是和王体乾说的,还是和自己说的。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外面来报,有东厂番子参见。
等人进来,番子递了手书,涂文辅赶紧拿过来。念给魏忠贤听。
这一念完,居然是戚大威今日行程。
事无巨细,都在其内。竟然连他与小玉一夜七次俱都描绘的有声有色。
王体乾还是具有智慧和眼光的,等念完了手报,这魏忠贤的心思也猜出来了。
“督主,属下真是眼浅,这戚大威进退有据,看来是个有章法的。若是咱们起了灶台,让他跳进这油锅里一搅和,将王恭厂一事定为是意外,那些个讲天罚的不就是无攻自破了么?”
魏忠贤呵呵一笑,原本他的打算,是让厂卫罗织罪名,将这些个忘恩负义的贬了杀了,至于那诏狱中骂自个儿的,自然是杀之而后快。
可他如今不怕吗?
皇帝的妃子他和客氏联手害死过两个还是几个。
皇帝生了这么多皇子皇女,死因大多和他有关。
自己送进宫里贤妃生的皇太子,本来是他的一张保命牌,结果这么一炸,又被砸死了,还没过周。
他也想让自己的侄女儿当皇后,可皇帝偏生就爱那个再也生不成孩子的张宝珠。
文官武将,他杀了不少,杀得很解气。他当然想过,权力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党争起了,就没有道理可讲了。
这从万历朝到如今,都三十二年了,有歇过么?
他怕么?
他怕。
要是让东林翻了身,头一个,要杀的就是自己吧。
然后,魏良卿呢,魏良伯呢,魏希孟呢,魏希孔呢,魏春梅呢,还有自己那个不愿来投奔的童养媳女儿呢。他们怎么办?
那些权谋和杀戮的伤痛,魏忠贤不用去想,都已经刻在他的灵魂之中,他见的太多了。
本来我没有后路,现在有了,我想做一会“阴阳人”,用一次阳谋。
就看这个戚大威有没有这个本事。
从漫长的思虑中回转过来,王体乾已经快将脸凑到了他的脸上。
“督主,我这就派了番子将他唤来。”
“不用,他不是去抚恤手下么,你让人带五百两银子去,都要五两的,”魏忠贤的脸上都是笑意,又说道,“厂卫可是一体啊。”
魏忠贤竟然拿出私房钱给戚大威贴补。
说来也巧,戚大威钱还真不够。
等他跟着行信昌,到了贾乐善住地,这才明白老行这脸上亘古不变的哀愁是哪来的。
看着满地纸钱的臭水沟,看着破破烂烂低矮的木头房子,戚大威惊呆了。
这还是锦衣卫的住所!
这快傍晚了,这些黑洞洞的小房子就像一个个黑洞。
吞噬了人的精气神和快乐。
一群下属的家眷此刻都围着他。
里面大都是孤寡老人,老奶奶。女人多是正常的,毕竟每个月都要排毒,可稍微问了下,大都才五十几岁。
从平均年龄七十二岁的现代回到平均年龄可能不足四十岁的明朝,这反差可太大了。
明朝倒还是好的,曹雪芹那会,他们附近的村子,平均年龄可不到三十。
人生还未奋斗就结束了!
人活着一个字,争。
人活着最大的乐子,比。
就这样,还怎么争?还怎么比?
除了老大娘,就是些妇女和孩子。这是失去丈夫的寡妇和失怙的茫童。
戚大威眼眶红红的,他冲着周围的人鞠了一躬。
“抱歉,诸位,本官来晚了。”回答他的只有麻木,只有沉默。
戚大威明显感觉到了还有一些,愤怒。他还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环境,有些愣神。更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一个房子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中年妇人,手上提着一把菜刀,直愣愣冲着戚大威就砍了下来。
事情发生的太快,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最后还是行信昌,眼疾手快,一把夺过菜刀,那妇人失了重心,一下子摔在臭水沟里。
摔了之后,女人也不起身,直接就趴在那哇哇的哭了起来,可是没有人去扶她。
行信昌丢了菜刀,假装生气地说,“楞子婆娘,你做什么,这是咱们千户大人,是来抚恤的,你不想要抚恤啦。”
“我不要抚恤,我不要抚恤,你还我的楞子来,你还我的楞子,你为什么不去死啊,你啊,你怎么不死,呜呜呜,我的楞子呀,可叫我们怎么活呀,楞子啊你死得怎么这么惨,怎么连一根毛都不留给我呀”,站在一旁的几人见了这个场景都是感触,有不堪的,也随着一起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这夏夜,丝丝凉风,冰寒入骨。
戚大威调整心情,“行总旗,天色不早,咱们先去贾总旗家看过,再去别家。”
行信昌点头答应,带着戚大威往这个城中村一般的地方深处又走了,几步。来到一幢稍微宽敞些的小院,院子打扫地还算干净,地上也是干的黄土夯实的稻谷场。行信昌在前面带路,戚大威一行人,迈步进去。
小小的堂屋已经布置了灵堂,几条招魂幡,一只水柳木棺材,棺材只上了清漆,看着和剥了皮的黄瓜一样,诡异非常。
棺材钱,拿了火盆正在烧纸钱,跪坐一大一小,两个未亡人。
边哭着,边唱着,边烧着。
边怀念着,边自哀着,边寄托着。
“妹妹,戚大人来了,来看老贾了。”行信昌这时候也忍不住了,手上抹着泪,语音哽咽道。
披麻戴孝跪着的妇人,这时才抬起头来,一看居然有这么多人,家里站不进,大多还站在外面。
而自己面前一个身穿着红色飞鱼服的黑面壮汉,长得并不好看,也不威严,还有这人没有头发。
心里就想,怎么锦衣卫里还收和尚。
站起身来,冲着戚大威蹲了半个万福,感谢道,“未亡人见过戚大人,谢过戚大人,谢过诸位弟兄。”
众人都是抱拳鞠躬回礼。
等看了这贾乐善夫人的全貌。
稍稍让戚大威晃了神。
要想俏一身孝。
这妇人却还是温婉的,可惜却成了未亡人。
戚大威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安慰。
里屋传来虚弱、苍老的声音,“寅初,是谁来啦。”
那妇人脚下蹲着的孩子站起身来,也没作答,掀开帘子进了里间,没过一会儿便扶着一个老大娘出来。
老大娘也有五十几岁,身躯枯槁,脸上带着病气。
出来之后,冲着戚大人点了点头,“老身见过戚大人。”
这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戚大威赶紧上前扶住,“大娘,叫我大威便是!贾大哥他。。。哎!”
“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这便是缘法。戚大人,无须自惭,是我家贾乐善没福气再跟着您。”
“大娘严重了,”戚大威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好转身说,“诸位,且瞻仰贾兄遗容,将抚恤发下,让诸位亲属也好安心。”
他有点想跑了。
走到棺材旁,低头往下一看。
这一看,就把戚大威吓得差点飞起来。
这棺材里竟然只有个残破的脑袋!
贾乐善被找到的,就剩了一个脑袋。
脖子之下,竟然全是是泥塑的,如今还没完全干透。
“啊!”后面跟着的六子一看,竟然吓得直接倒退撞到了身后的人,看了奇怪的众人都走过来看。
看了便说不出话了。
行信昌站在一旁,眼神灼灼地望着戚大威,“戚大人,你如今升了千户,可不能忘记是兄弟们用命换来的。”
这话让戚大威很矛盾,这官不是我要的,这人不是我带的。
但是,这份难受他却受了。
他想做点什么。
戚大威转过身子,冲着贾乐善的母亲扑通一下跪下来,额头沾地碰了一下,冲着大娘高声承诺,“今后您就是我亲娘,寅初便是我亲儿,嫂子便是我亲。。。亲嫂嫂。大娘,您便收了我这个儿吧。”
这话一出,让房中众人都愣在当场。
这人,居然要背上这一家子?
那周围住着的邻居们此时都在看热闹。看见戚大威一来就要认娘,俱都吃了一惊。
伍弘毅更是失声喊道,“大人,无须如此。。。这里面可要银钱无算。”
谁知戚大威一转身子,走出门口,朗声冲着外边的人喊道。
“今日,我戚大威便在这立下大誓,既然是跟了我戚大威的人,我将来必要给他分宅子,娶婆娘。家里有小孩的我送蒙学,家里有大小伙子的我给介绍媳妇,家里有小娘子的我包嫁妆。诸位可还满意?”
一时间,那小院中围得满满当当的都是一愣,接着便爆发出尖利的欢呼,“满意!满意!满意!”
可跟着的来的一听,这话怎么这么熟悉?
戚大威大手一挥,“六子,去将银子搬来!”
戚大威将自己的二百两银票、分的的“百金”(一百斤铜钱),全拿了过来,便让六子看管着。
总数二百来两,岳父还多给了点。刚好凑了二百五十两。
他本来制定的标准是一人五两,可没想到有这么多人。
他的钱,不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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