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二 半生不解的书简
“月色如水，山色如墨。心中有歌，谁能同和？燕赵风流，尽皆成昨。弹断琴弦，奈之若何？心若有爱，何惧入魔。心若无憎，才敢成佛……”
苍茫的夜幕里，正是年老的易恺吟诵诗歌。苍劲有力，抑扬顿挫，听得山川河岳为之动容。或许，他并不喜欢这种悲情的风格，只是一生的际遇让他有感而发罢了。曾经十八岁遇到的那个女孩，就像春天清晨里迎着阳光盛开的海棠，一抹艳红，惊艳了他整个少年。然而，他这一生的美好因她而来，也她而去。
想当年，他与伊人分别的那个夜晚，终是忍不住心中的伤痛，生平第一次买醉归家。他记得，那夜的成都，灯火通明，街头丽影双双，谁也没有在意他这个伤心之人。当他跌跌撞撞回到家中，终在母亲打开房门的瞬间，刚刚饮下的烈酒顿成了穿肠毒药。他扑进母亲的怀里，说出了最痛彻心扉的一句：“妈，我真的失去了她……”
只此一句，母亲立刻明白了一切，慈爱地将他抱在怀里，任他哭了个够。“她是个好女孩，你不该这么辜负她。”母亲明白儿子的性格，此时，任何劝慰也是无济于事，不如让他一次哭个痛快。可是，儿子已经年满二十八岁，且在军中，再想找个像伊人这般漂亮能干又死心踏地的女孩子，恐怕是难上加难了。作为母亲，她不由得担心起儿子的未来，也为这场缘分惋惜不已。
书房里的父亲听到客厅里的异常，立马推门而出，想要问个明白，可谁也没有搭理他。但从母子二人的表现来看，立时猜出个七八分来。
“恺儿，你是军人，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你的。失恋，也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考验而已。”素来不擅言辞的父亲，只能以这种教条式的方式关怀着他。然而，在这个易恺号啕大哭的夜晚里，这个家终究是温暖的，正应了那句“家就是个避风的港湾。”父母给不了最想要的，却能给出最好的。
那夜，好似下了一夜的雨，正如这一家人的心情。父母口上劝慰着“不要紧”，却担心得一夜没有合眼。
日上三杆时，易恺从床上坐起，母亲已经为他备好了早餐，隔着房门都能嗅到香气。他穿好衣服，略略振作了下精神，走到餐桌旁边，桌上美食正是母亲的拿手好戏——油沷辣子面，雪白的面条上，蒙着一层红亮的辣子油和几根香菜，色香味俱全。
易恺坐下，尝了一口，不由得向母亲竖起了大拇指。父母则关切的望着他，对于昨夜的事情只字不提。易恺看出二老的担忧，勉强一笑，说道：“我请了一个月的假，就是回来处理这个事情的。如今，事情已了，该咋样还咋样，不必为我担心。”
“难道，你这就要回部队了吗？”母亲问道。
“不急，我也难得请一回假，就在家里多住一段时间，您烧的饭菜我还没有吃够呢。”易恺强颜欢笑地说着。
“不如陪我去趟河北。”父亲一听，犹似趁火打劫。
“去河北干啥？”易恺一边吞着面条，一边含糊地问道。
父亲正要说话，母亲白了他一眼，将话题抢了过去。“他呀，一天正事不干，满腹心思只想着为族里人编写《族谱》，走火入魔，就像疯子一般。”
母亲话还没说完，易恺更是不解地问：“修个族谱也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谁说不是呢？”母亲放下碗筷，气乎乎地说道：“可是他非说去河北考察什么姓氏起源，弄得一天神神叼叼的，若不是我拦着，不知道他要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母亲的话也没说个明白，易恺不由得望向父亲，期待从他那里得到更全面的解释。
父亲看了看儿子，放下碗筷，说道：“我快要退休了，单位上也没什么事可做，成天闲得发慌。前段时间，家乡的老叔过来找我，说要翻修宗祠。万事俱备，唯缺一个编写《族谱》的人，于是，他们想到了我。”说到此，又特意拉长声音，自鸣得意地补充一句：“他们说我是全族里最有文化的人，这事非我莫属。”
易恺看见父亲的表情，不仅有些想笑，却没笑出声来，只道：“您继续！”
“修谱其实也没多难，不过当我写到《姓氏起源》时却犯了难。”父亲说到为难处，脸色自然沉凝起来。“你知道，咱们易姓起源有几种说法，一说来自周文王，一说来自姜子牙，还有一种说法是来自战国时期的中山国……”
父亲正要侃侃道来时，易恺摆了摆手道：“易姓起源我听您说过很多次了，都记下了，您直接说为什么要去河北，与这《族谱》有什么关系？”
父亲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被人打断了话语显得有些难为情。但为了争取儿子与他同行，主要是有了他这个挡箭牌，妻子就不会这么反对了。于是，不得不又重新组织了下言语，问道：“你记不记得咱们家里那卷古老的书简？”
易恺点了点头，道：“那是您当年从宗祠的地下挖出来的，为了这个东西，您放弃了理科，改学考古，后来被分配到市博物馆工作。这事情，从小到大听您说过很多次，想忘都难。”
父亲尴尬一笑，旋即又问：“可还记得那卷书简上的诗句？”
易恺摇了摇头，道：“我最烦那些绕来绕去的古诗词了，若是兵法书籍还可一读，那些附庸风雅的东西就算了。”他一边说来，脑袋摇得跟拔浪鼓似的。
老爷子转身去到书房，将那卷书简取了过来，放在易恺面前。说道：“你再看看，有什么奇怪？”
这是一卷旧得发乌的竹木简，连接竹片的绳索早已烂掉，如今已被父亲重新装订过。上面一副地形图，却只有两处标注。一处刻着“灵寿”，另一处刻着“轮回峰”，中间弯弯曲曲几条线段，似路非路，似河非河。末尾几行简体字迹，曰：“欲寻根源，须向中山，因果轮回，一梦千年！”
易恺看了看，道：“不对啊，这分明就是简体字，若是古物，又怎会有简体字刻在上面？您定是被人蒙了。”
老爷子一听，不乐意了：“乱说，这竹木简的材质确实是古物，并且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产物。字体虽是简体，但痕迹却很久远。我是搞考古的，会认不出来么？”
易恺想了想，也是。老爷子从事了一辈子考古工作，做事从来都是谨小慎微，真假与否他会验不出来？可这简体字又怎么解释？
老爷子看出了易恺的心思，道：“你不用怀疑，当年我一锄挖下去的时候，就曾找过专家鉴定过了。他们也说这字是现代人刻上去的，破坏了文物的价值。我一直不信，想要得出答案，才去学的考古专业，只为某天破解了它。”说来，老爷子又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老爷子姓易名昀，三十多年前，族人翻修宗祠时，正是年方十七。作为后辈，打杂下苦力的事都落在了他们身上。某天，他一如往常地深挖地基，一锄下去，只听“当”的一声，竟然刨出了个黑漆漆的陶罐。打开看时，只得一卷残破的竹简。至于其上的文字和地图，没人搞得明白。于是，遍请专家学者鉴定，都被认作是恶作剧。而老爷子却并不服气，总觉得这卷书简里藏着一些信息。于是，报考大学时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毅然填报了考古专业。毕业后分配在市文物局任职，除了完成工作之外，闲时总要将那书简盘出来好好的研究一番。然而，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卷书简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意外的惊喜。
“姓氏，是个很严肃的事情，搞不好就要认错祖宗。”老爷子继续固执地说道：“一姓多源的说法更是荒谬，宁可空着不写，也不可人云亦云。就在我受挫时，某天无意间想起了它，发现竟与修谱一事有所关联。结合姓氏起源中最后那条源于中山后裔的传说，你细品‘欲寻根源，须向中山’这句话，是不是有什么暗示？”
易恺想了想，确是如此。考究姓氏起源，本就是一件寻根问祖的事，难道冥冥中真有这般契合的事？“可是，须向中山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思虑片刻，道：“如果要想寻根问祖，考究姓氏起源的话，就要去中山走上一遭，能不能这样理解呢？”
易恺点了点头道：“完全可以这样解释。”
老爷子道：“春秋战国时期，有一个小诸候国，名叫中山，都城便在当今的河北灵寿县。我所料不错的话，这卷书简便是指引我们去往那里。”
易恺听完，一怔。若理解起来，或许还真是这样。“可‘因果轮回，一梦千年’这句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想不明白。”老爷子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意味深长地说道：“既然书简指引我向灵寿而去，必然还有深意。说不定到了那边，还会有新发现。”
一旁的母亲又发话了：“你想去，我是不同意的。一大把年纪了，哪能这么折腾？”但随即话锋一转，道：“不过，如果有恺儿陪伴，我还是放心的。他是军人，比你机灵，比你懂得保护人。”
老爷子听罢，立马把头转向易恺，悄悄地使了个眼色。
易恺看出父亲眼中那种渴求，也明白母亲想让他出去旅游散心的一片苦心，爽朗答道：“好，我就陪老爸走上一趟。”
言必出，出必行。父子二人开始打点行装，忙得个不亦乐乎。一番收拾过后，整装待发。
母亲看了看儿子，眼神里满是慈爱和关怀，说道：“恺儿，妈妈对你没有过多的要求，只要你开心就好。”
易恺点了点头，感动之情溢于言表。他几乎每一年都会回家一两次，每次都是笑着告别，唯独这一次，母子二人竟是这般难分难舍。
或许，是因为感情受到了创伤吧，一夜之间，竟让他懂得了“珍惜”这个字眼的含义。伊人自不必说，她那个二选一的命题已然无法两全。但这次事情，却让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父母的关爱如此之深，如此之烈。回想起来，当年为了伊人，独断专行地弃理学文，完全没有征求过二老的同意。后来，眼见就要大三了，却又突发其想的弃笔从戎，同样没向二老报告过，然而父母还是没有半分责备，反而一再支持。想想当下社会，如此开明的父母确实少之又少。
“妈，您多保重！”易恺生平第一次双膝跪地告别母亲，仿佛冥冥中早已预知了这终将是场不归之旅。
母亲眼含着泪，欣慰地点了点头，将他扶起，又依依不舍地将父子二人送上了飞机。然而，她怎会知道，这场看似平凡的旅程，竟是一场有去无回的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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