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古界渡口2
另有一条是渡船,上面的人形形色色,有夹着包的商人、有夫妻同行、有搀老扶幼的一家人、有稚气的学生……正在鱼贯下船。一船人,因同渡而缘聚,因到达彼岸而缘散,各自奔向不同的人生。
渡口岸上,立着一块儿石牌,上书“张家埠”三个大字,右边,就是舒苓走的这条熙熙攘攘的街路,扁担钱搭包裹,雨伞戢戢如林,中间夹着一两乘轿子,似乎都在诉说着各自主人的身份。
街路那边,是一排鳞次栉比的店铺,大多经营吃食,都像打架一样抢夺拉客,为自己的店铺多争取一些生意,或许世间的一切繁华,都被激烈的竞争充实。一个个有饮食欲望的来客被拉进各店,店内陈设清晰可见,四方板桌,长条凳围绕,耳畔传来堂倌报菜名的声音,“白饭二分一碗”、“扎肉三分一块儿”、“滚热猪油烧鱼头豆腐八分一大碗”……还有吃酒用的五香豬肚、炒腰花,光听着菜名,已经为饥肠辘辘的远客做了一次心理按摩。还有客人叫声应声,灶头煎炒声,锅铲敲得铛铛响声……万声汇集,像是徐徐为舒苓拉开了一卷有声的《清明上河图》式精美画卷。
舒苓边走边看,这种生活中的喧闹,一点点侵略着她内心对尘世间的疏离感。长久呆在一个小圈子,饮食休息、学习工作甚至思维习惯,都养成了固定的模式,往回循环,结成了打不破的链条,束缚了人的手脚,也限制了人心智,不能在更广阔的空间,吸收更丰富的养分。
舒苓缓缓走在街上,像一个没有归着的灵魂,看着周围人匆匆忙忙风风火火,眼神里的冷漠逐渐给温暖让位。这街上的那么多人,似乎每个人都有一个笃定的方向,坚定的走去,就是被拉进饭馆的食客,初始有点犹豫,也很快拿定了主意。
那么,我呢?我的方向是哪里?我想去那儿找什么?这些人们会不会在某一刻也有过我此时的心境?为什么此时我会有悲伤情绪?舒苓又想起来今天心情失落起因,突然心像是扎了一下,很痛,转念又是一惊,为什么?就为这点小事我就难过如此?仅仅是他没有看完我今天的表演吗?为什么我这么希望他能看完我的表演?难道在我心里,如果他没看完我的表演,就是在间接的对我预言他不重视我不在乎我吗?这是事实存在的,还是我一厢情愿的赌注?为什么我这么脆弱?难道真的我已经非常非常的在乎他,像戏里说的那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明明什么都还没开始,我就泥足深陷,就像一具牵丝傀儡,他轻轻动一动手,我就大悲大喜!
舒苓浑身发热起来,进入了前所未有的一种感知——原来喜欢一个人,是不能自控的。惊喜、失落、悲伤……百感交集,却无能为力,像是心里要去草原策马扬鞭、朝气喷发,脚却带着镣铐负重寸步难行。
舒苓站在人群里一遍又一遍的回首千百度,一次又一次的去看不同的行人,心里腾升出一个疑问:这些人,他们都像我这样的去喜欢过一个人吗?他们喜欢一个人时遇到的失落,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解脱?那个行路匆匆眉头深锁的商人,遇到感情上面的失意,也会这样眉头紧锁吗?还是商人重利轻颜色,很快放下了?那个温柔敦厚正在拉着孩子说着什么的母亲,如果遇到了丈夫的冷落,还能有这样温柔的笑颜吗?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多年后会因为心爱的姑娘爱上他人而伤心吗?……他们中有人会像我这样,无所事事的站在街头胡思乱想吗?
舒苓突然觉得自己好没意思,收了驰骋的思绪,低了头,慢慢的继续朝前走,不知不觉,人影渐稀。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石板路变成了土路,舒苓抬起头看看周围的景色,夕阳仍在天涯断肠处。左边多了排柳树,站在舒展开去渐入江的斜坡上,在微风中婀娜着柔软的柳枝;右边的房舍稀稀落落,有些许居民进进出出拿菜泼水。这边与张家埠那边的热闹不同,多了一份祥和安宁,可这并没有缓解多少舒苓焦结的心,冰与火交织,在内心激荡出千般滋味,更与何人说?
舒苓把脸偏向江上,视线放的长长的,希望这样能够转移注意力,放松一下自己的神态,进而舒缓不适的心绪。脚步轻轻的移动,忽然旁边有个熟悉的人影侵入视线,一回头,四目相对。是他!怎么会在这里相遇?一种委屈的心态瞬间雪崩,刚才费尽心力好平衡自我的努力化为乌有。舒苓感觉自己的眼一热,一滴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夺目而出,为什么这般的没出息?舒苓压不住剧烈的心跳,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一句。
齐庭辉几步走上前去,看着舒苓噙着泪花的眼眸,伸出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那滴泪,温柔的问:“为什么伤心,能告诉我吗?”
舒苓收回目光略低头转向右面向上深吸一口气,觉得能稍稍自控一点点,回过头看着齐庭辉说:“没有啊,我没有伤心,只是刚才风吹了一粒沙子进眼睛里去了,刺激的眼睛难受,眼泪就流出来了。”说罢,感觉又有一股泪要往外溢,干脆侧过身子拿手帕掩住脸,急出了一身汗——这种不能自控的感觉太糟糕了!江潮未动,我已大病了一场;江潮若涌,我此生待何如?
齐庭辉上前一步,离她更近了,一种温柔的气场瞬间将她包围,如梦如幻,关切的问:“现在怎么样了?那粒沙子出来了吗?”
舒苓浸润在幻知中,似乎魂魄离体,忍住哽咽,又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但发出来仍是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出来了,只是那种那种对眼睛刺激的余痛还没完全消失。”齐庭辉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在旁边等着,等着她的感觉好一点。
舒苓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眨眨眼睛,转过身来,用快乐放松的眼神含着笑意看着他,里面还有余泪闪耀,如同一枝含露怒放的桃花,在风中微微颤动,并恢复了往日落落大方的仪态。他也看着她,一种无法言说的柔情蜜意在空气中漫延开去,两个人都红了脸,可是谁也不忍心把目光移开,似乎忘了时间,也忘了空间,如此尴尬,又如此动人。
突然,齐庭辉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舒苓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向前跑去,她心怀疑惑,这是要拉我去哪儿?但没有机会问出口,身体已经跟着他一起跑。他的手心潮热微微有汗,对着她的手心,似乎把心跳的速度传递给了她。周围的景色往后飞去,几缕发丝在脸上飞舞,也没想到要去拂开,微风轻轻从脸上吹过,抚慰着刚才眼泪经过的地方,格外舒服。这是在做梦吗?唱戏看到他离去,像是天堂堕到了地狱;这才几分钟,又从地狱飞上了天堂。如果能够选择,我多想一直和他这样跑下去,不问将来,也不管过往。这一刻,刚才所有的失落和委屈,也有了价值,好像都是为了更完美的享受此刻的美好!
终于,齐庭辉离了大路,转了方向,朝江边跑去,停了下来。天边,太阳已经在亲吻山头,它的光芒洒向江面,微风乍起,细浪跳跃,荡起满江碎金,波光粼粼。那边一带沙堤上,几只白鹭,或飞或跃、或展翅舞蹈或轻卧剔羽,现出百般姿态,风度翩翩。江上飘过几艘打渔船,似乎也在收尾回流,这边岸上芦苇丛中间一条小路,江岸交接的地方立着一块儿石牌,书写着“古界渡口”四个大字,有一条小渡船,上面稀稀落落下来几个人,往大路上走,那边有几个孩子在春日的余晖中放风筝,沿路洒下一串响亮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空中,如波浪般散开,更显天地宽。许多年前这里也曾经繁华过,自从张家埠那边兴起,这边就败落了,但自成一派风景,舒人心怀。
齐庭辉已经松了手,舒苓从他耳后看着夕阳余晖下他的侧脸,线条流畅,微微映着光,加上眼神专注宽广,调出一种惊艳的色彩。原来一个人打动另一个人,不是传统小说里说的那样,长相多俊美,才华多卓著,而是一种神态,一种从身体内喷涌欲出的生命热情,尤其是在一个外表安静内向的身体上形成的剧烈反差,更给人传递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舒苓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种美的触觉如此敏锐,原来爱上一个人,也会对自身对世界有一种全新的认知,好像心脏一下子脱离了身体的阻挡,裸露在天地间,和万物相通。她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她今生今世,怕是很难再接受平常的爱情,这是一种幸还是不幸?为什么明明感到非常幸福的时候,反而会引起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感伤,是我真的太在乎太怕失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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