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南归人只为北去
傍晚，有南风抚过上京城，掠动了青天桥权贵府邸门前的榆树，撩拨着城北某个小铺子门前的布幡。
一辆黑色的马车在夜幕中驶出了青天桥，和着南风穿过了贯通上京南北的玄武大道，带着几片榆树钱儿停在了城北某个小铺子面前。
小铺子里传出阵阵肉香，不时也传出几句行酒令的喝笑声。
马车停在了铺子门外，车里的人并没有下车，驾车的人也静静的坐着。除了行酒令的声音，铺子外便只余下布幡翻动的声音……
铺子里的人三三两两的走了，布幡依旧翻动着……
马车里的人缓步走进了铺子，掀开门帘时，几片马车上的榆树钱被风吹进了铺子里……
马车里的人身着青衣，不过在铺子里油灯的火光下，青衣也有些泛黄。
“掌柜，来一盘招牌酱肉，再配上几个小菜。”青衣人的声音低沉沙哑，随后走向了最靠里面的桌子。
掌柜看着已经坐下的青衣人，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伸手摸了摸脸上的胡茬，回身进入了厨房。
有风从铺子外吹进，油灯上的火焰跳动着，但依旧顽强着……
很快，青衣人的桌子上出现了一盘酱肉和几盘小菜。铺子掌柜坐在了青衣人的对面，从怀里掏出一壶酒轻轻的放在了桌子上。
青衣人夹起一片酱肉放进了嘴里，“牛肉？”
“是……”掌柜端起一杯酒饮下，又把酒壶推向了青衣人。
青衣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有喝，然后静静地看着不断饮酒的铺子掌柜。
油灯的火焰依旧跳动着…倔强着…
良久，铺子掌柜放下了酒杯。
“回来多久了？”青衣人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牛肉。
“糊里糊涂的过，哪里记得什么日子，只记得我回来时上京还下着连绵的小雨。”
掌柜侧过身子靠在了小铺子的墙上，提起腿，弯着放在了长凳子上。
青衣人放下了筷子，看着这个小铺子的掌柜。
“既然从北面回来了，那就安安定定的过日子吧，别想着那件事儿了。”
掌柜的看着青衣人，笑了，无声的笑了。他挥了挥手“别劝我了，那件事儿忘不了。”
青衣人面露苦色，刚想张口说话，就被掌柜伸出的手止住了。
掌柜的脸色凝重起来。
“我已经查到了当初到底是谁干得那件事，不会饶过他的。为了那些死去的兄弟…还有……唉。”
青衣人坐正了身子，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人，压低了声音，咬字却十分用力。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是谁干的吗？事发后几个月我们就查出了背后的人是谁，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当年那件事，我们在大梁城的势力都被抹了个干净！也曾几次派人刺杀他，不过都是徒增伤亡…”
“那又怎么样？杀不了就不杀了吗？任由他混进我们，从身后把我们捅个通透？当初你们不告诉我，那我便自己去查，现在我查到了才知道，你们竟然让他多活了八年！”掌柜的有些激动。
青衣人提起了酒杯，一口饮下。
“我也想叫他死，知道那件事的人都想让他死！可那又如何！？我们在大梁城的势力损失殆尽，直到前年才恢复了些许规模，根本不足以支持我们行动！”
青衣人的语气也变得更强了。
掌柜却平静下来了，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有喝，提着酒杯轻轻晃着，缓缓道
“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杀人顾虑太多，既想着完成任务啊，又想着保全自己。而我呢…我现在独自一人，只要我能到他身边，在他肩膀头上砍上那么一刀…嘿嘿，我就可以了。”
“然后呢…我拎着带血的刀往外走，走的出便走，走不出便不走了，争取让孟婆子多做几碗汤！哈哈哈……”
一杯酒仰头饮下。
青衣人看着眼前这个有些癫狂的人，心头却有些黯然。
说这种话题终归是高兴不起来的。
从青衣人走进铺子，到掌柜的坐在青衣人的面前，再到两人的谈话至此。
铺子外的风渐渐缓了下来，油灯里的油燃了那么些许，盘子里的肉少了那么几块，满壶的酒变成了半壶………仿佛一切都或多或少的变了一点，除了青衣人最初挽留的目的…以及掌柜北去不归的心！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青衣人默默地夹菜吃菜，掌柜的静静地倒酒喝酒。
路总会走尽，山总会登顶。
菜也总会吃完，酒壶也总会倒空。
青衣人吃掉了最后一块肉，接过掌柜的递过来的酒，酒壶里的最后一杯酒。
青衣人缓缓站起身来，端起酒一饮而下。“望功成哉！”
掌柜的抬了抬眼皮，没有说什么。
青衣人一揖到底，转身朝铺子的门口走去。
伸出袍子的手轻轻推开木门，从马车顶落下的榆树钱随着风穿过开门的缝隙。
“等等…”这是掌柜的声音。
青衣人回身望去。
掌柜的身旁站着一个少年，一个……与那个瘫靠在墙边的胡茬男人…身影近乎重合却又截然不同的少年。
“有个事儿你帮我和赤眉公说说………”
……………………………………………………………………………
青天桥，柴皇府…
柴皇爷独自坐在书房里，沉默的看着手中的卷宗。
良久，柴皇爷放下了卷宗，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目，回忆着…
华瀚庆历十九年……
北魏，国都，大梁…
这一天夜里，大梁城里极其混乱，到处都是提着刀奔跑的北魏兵士，城里的许多地方发生着战斗。
兵士们在城里到处奔走，忽而猛的踢开一户人家的大门冲了进去，挥起刀见人便砍，不看男女，无论老幼！
血肆无忌惮的流着，它们流过台阶，流过府门，最终流到大街上，和其他不知来处的鲜红汇集在一起。
大梁一处角落…
两个黑袍汉子和五个北魏兵士正在挥刀互砍。
黑袍汉子的身上都受了伤，血液殷透了衣服，一滴滴的不停流着。
“到底是谁出卖了我们？！”一个黑袍汉子躲过砍向头颅的魏刀，却又被另一把魏刀划伤了肩膀，他怒吼着。
另一个黑袍汉子也应付的辛苦，但也苦苦支撑着，寻找逃跑的机会。
“虎子，老大前天出城了，家里只有嫂子和姬望……”
这个黑袍人没有说完，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没有说下去。
现在是两个人对五个人，一旦有人离开，剩下的那个人就要独自将五个北魏兵士拖住，做到这种事付出的代价只能是胸口跳动的停止。
这种话里表达的事情，做得说不得。
七柄刀不停地挥舞着，不时的在空中带出一道连着飞起的血珠儿。
“啊…”一个黑袍汉子发出一声惨叫，他的肩膀被砍了一刀，伤口直到胸前，是那个被叫做虎子的男人。
虎子没有去管身前的伤口，奋力的挥舞着手中的刀，他冲到了同伴的身边，替同伴挡下了五柄魏刀的攻击。
另一个黑袍人没有犹豫，抽身奔向了黑暗之中。他知道虎子今夜很难活下去了，虎子为他拦下了魏兵，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
大梁某处民宅…
一个七岁的男孩正躲在自家的水缸里，他的眼里含着泪，目光透过水缸上盖子的缝隙，那是一个躺在血泊里的女人。
“望儿，听娘的话，躲在这里不要出来。”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听明白了吗？不要出来，躲好……”
这是那个女人把男孩抱进水缸所说的最后几句话。
男孩是个听话的孩子，他没有出去，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即使在那个女人倒在某个黑衣人的刀下，男孩泪水流了满脸，却没有发出哪怕一声抽泣。
男孩看着那个女人临死前爬行的血迹方向，手指死死的扣进了手掌里。那是与水缸正相反的方向…………
华瀚庆历十九年八月里的某个黑夜，大梁城血流成河，女人的哭喊，孩童的嚎叫，一夜未平。
北魏对外的宣称是清除乱党，但大宁的某些掌权者知道，大宁在北魏大梁城五十余年的苦心经营，在这一夜，损失殆尽！
柴皇爷睁开了双眼，冷冷看着瘫在桌子上的卷宗。
良久…
柴皇爷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月光下，那是一对赤色的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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