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之名（三）
张兴旺抬起头看了看她，抹干了眼泪‘没·没什么。’
老板娘看了他一会又问道‘小伙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在这哭什么啊？’
‘我，我，没有地方能回··’
老板娘又走过来几步‘小伙子，你到底怎么了？’
张兴旺说了句没事，但还是说出了自己一个人出来想找点活干，不过找了三天却没找到等等。
老板娘犹豫了一会说道‘孩子，你等一会，我给当家的商量一下，看他怎么说。’说完走了进去。
又过了几分钟，老板和她一起走出来。
‘小伙子，那你就在这当服务员吧。包吃，一个月给你四百块钱，行不？’
张兴旺忍住眼泪小声说了句‘叔叔，我想学当厨师行不？’
老板娘问道‘你以前干过吗，孩子？’‘没有！’
‘那要是当学徒，学习期间一个月只能照顾性的给你一百五十块钱，你愿意不？’
‘谢谢叔叔！’‘行，那你明天就过来吧，咱这包吃。’‘谢谢叔叔！’
说完张兴旺就要走。
老板娘又叫住了他‘孩子，你吃饭了吗？’
张兴旺摇了摇头。‘那进来吧。’
这是这几天以来，张兴旺吃到的第一顿饭。终于能吃饱了！
而且今天终于能睡着了，因为明天的饭也终于有着落了。
饭店里掌勺的厨师姓唐，外号叫唐大个，是个四十多岁又高又胖的中年人，他就成为了张兴旺的师父。
和张兴旺一起学徒的，还有一个比他大一岁，来自贵州的小伙子。和张兴旺相反，这个小伙子很开朗，也十分爱笑。张兴旺练习完师父教的刀功之后，就自己默默的坐着。而唐大个和小孙却都是自来熟，每天说说笑笑的。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们也会给张兴旺讲一些荤段子，但张兴旺既不接话，也不笑，也不生气，就好像是机器人一样。
学习了一个月，唐大个和小孙都没见他笑过一次。
打烊之后，张兴旺就和小孙睡在一个原来放杂物的小房间里。虽然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一股发霉的味道，但和桥洞比起来，这无疑就是天堂了！
虽然唐大个每天都是和小孙说笑，但他也很喜欢张兴旺这个沉默寡言，看上去一肚子心思的徒弟。小孙虽然看上去聪明活泼，但学东西却不如张兴旺快，也远不如张兴旺刻苦。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张兴旺的刀功已经比练习三个月的小孙要好。
而张兴旺好像对刀特别感兴趣，不管是切菜刀，还是剔骨刀，还是剁肉的刀，张兴旺都要练，着魔一般的练。
过了一个多月，终于发工资了。张兴旺请了一天的假，立刻回家去看他一直放心不下的母亲。
转了两趟车，又步行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家了之后，却发现家里虽然开着门，妈妈却不在家。
焦急的等了十几分钟，妈妈却还是没有回来。张兴旺不禁有些担心，这都六点多了，妈妈不可能不在家，难不成···
他心慌意乱的找了一会，突然想到一个地方，然后立刻跑过去。
果然，妈妈正在爸爸的坟头前跪着哭。张兴旺也跪下跟着哭了一会，然后把剩下的一百三十块钱都交给了妈妈。
这是他人生中挣到的第一笔钱，他想让妈妈也高兴一下。
妈妈却只是抱着他哭，并没有要他的钱。
母子俩哭到天黑才走着回去。
刚到家门口，张兴旺立刻明白了事隔三年之后，妈妈为什么又突然哭的这么厉害。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本来绝对不应该看见的人，这个人现在明明应该在监狱里蹲着才对！
此刻突然间看见这个人，张兴旺十分震惊，震惊到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
本来判了五年多的李春江，赫然就站在他自己家门口。他正好也看见了张兴旺，他脸上的表情也像张兴旺一样震惊。两个人互相看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各自回家。
一晚上张兴旺都没从这种震惊中缓过来。他并不知道李春华费了很大劲才给他家老三弄了几个立功表现才让他减刑。
更不知道李春华花了多少代价，反正那九千块钱肯定是不够。
李春江已经回来一个多星期了，而这三年的牢狱生活也彻底改变了他。本来有些调皮捣蛋的一个少年，现在也变得像张兴旺一样沉默寡言，甚至是有些木讷。
李家庆祝了好几天之后，也开始慢慢的了解到他在那受到的‘教育’。别看他长的挺壮实，但实际上他胆子并不大。以前在家里欺负别人只是仗着两个哥哥撑腰。到了监狱之后，他很快就被里面的小战友们收拾的卑服的。也只能像以前他经常欺负的那些人一样忍气吞声。
你想听了他的遭遇之后，老李又怎么能不难过？李春荣也更加的内疚，他打算以后一定要更加疼爱这个弟弟。
而且还面临着一个问题：李春江坐了这三年牢，在这个学习知识还有为人处事最重要的年龄，却与社会脱节。现在他已经十九岁了，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还有过坐牢的经历，这一辈子的前途恐怕也并不那么乐观。
虽然凭李春荣和李春华的本事给他找个工作不是什么难事，但一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
所以老李和李春荣都对张长民恨的咬牙切齿，如果不是他当年死都不肯交出那块地，又哪会有这些事？
所以这几天老李和李春荣指桑骂槐的谩骂，彻底击溃了张兴旺的妈妈。
本来准备第二天上午就走的张兴旺，不得不又在家多呆了一天。
而就在这一天里，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饭店的老板和唐大个见张兴旺第二天没有回去，以为他也像以前的那些小学徒一样，拿到工资就跑了。
所以当张兴旺带着妈妈一起出现在饭店的时候，几个人都有些惊讶。
张兴旺的妈妈这几年除了下地干活和给张兴旺做饭之外，基本上就做一件事：哭！有时候是在家哭，有时候去张长民的坟头上哭。
她根本不愿也不敢和别人交流。
老板帮着在一个邻居那里找了个每个月三十块钱，只有二十平米左右的出租房，张兴旺就把妈妈安顿了下来。
每天唐大个做饭的时候，总会多做一点，让张兴旺给他妈妈送过去。
所以现在连给张兴旺做饭这件事都用不着了。她每天也不出去，只是坐着发呆，然后等张兴旺回来，她才会说几句话。
这一次李春江的出现对她刺激很大，她好像已经有些精神不正常了。一连几天都在念叨着张长民刚走时她反复说的那几句话，就是让张兴旺一定要为父亲报仇。
张兴旺又咬着牙花了几十块钱给妈妈买了一台收音机，有了这个收音机之后，好像妈妈一下子就有了精神寄托。不管什么时候，就是睡觉时，收音机也总是开着的。
今天后厨缺了点东西，小孙不在，唐大个就派张兴旺去前台拿钱出去买。
而张兴旺猛然发现，老板娘平时站着的吧台里面，今天却站着一个小女孩。
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笑起来很可爱的小女孩。
小女孩也看见了张兴旺。这几年张兴旺很少和别人打交道，更没有和女孩说过话，甚至没怎么见过女孩。而今天看见这个小女孩，他突然有一种说不清的异样感觉。张兴旺顿时有点愣住，呆呆的看了小女孩几眼。
小女孩冲他笑了笑，张兴旺这才回过神来‘那个，那个，后面让我拿十块钱去买点东西··’
女孩点了点头，又向他笑了笑，拿出十块钱给他。
回来之后，他把剩下的两块钱又交给她，不过张兴旺不敢再看，低着头走了回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感觉有一点悲伤。干了一会活，却始终没办法像平时一样集中注意力。
吃饭的时候，女孩居然也跟着一起。听到她叫爸妈，张兴旺才知道她原来是老板的闺女。而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老板叫她雨琦。
张兴旺不敢看王雨琦，吃饭的十几分钟他就一直低着头，就连饭量都比平时小了点。
雨琦一连好多天，每天都会来饭店里帮忙。张兴旺从她父母的闲谈中得知，王雨琦和他同岁，今年也是刚参加完中考，到亲戚家玩了半个月，今天刚回来。
张兴旺是这几年第一次对别人产生兴趣，但他不敢问王雨琦的事。不过好在老板夫妇特别宠爱王雨琦，两人每天说的话中有一大半都是关于他们这个闺女的。
就算你不喜欢听，他们俩都会滔滔不绝的一直说。
何况是张兴旺很喜欢听，他听的很仔细。所以没费什么周章就知道了王雨琦的很多事。
知道了她是独生女，从小就乖巧听话，学习成绩也特别好，今年初中刚毕业，凭她的成绩，肯定能考上全县最好的一中。
而王雨琦有时候饿了，就会到后厨让张兴旺给她切一点熟牛肉什么的吃。
与唐大个和小孙不同的是，张兴旺每次给她拿吃的之前，都会仔仔细细的把手洗干净，所以王雨琦都是找他。看的小孙很是羡慕。
说来奇怪，以前王雨琦就是放假在家的时候也很少到饭店里来。但今年一个暑假她基本上都是在店里帮妈妈算算账，收拾些东西，吃饭也是和他们在一起。
小孙经常是没话找话说，而王雨琦却好像对张兴旺挺感兴趣。只是张兴旺一直都是沉默寡言，他们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以前的事。
慢慢的两个人熟悉了一些，张兴旺的话也慢慢的多了一点。而知道了张兴旺的妈妈也住在这之后，王雨琦执意要去看看她。
张兴旺犹豫了一下才答应了她的好意。他住的礼饭店很近，但还是慢吞吞的好一会才到。
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张兴旺更是有些紧张。他让王雨琦在外面等了半分钟，把小屋里稍微的整理了一下下。
张兴旺十分自卑，而王雨琦好像却没有嫌弃，坐在他的破凳子上和他妈妈说了一会话。张兴旺的妈妈已经好几年没怎么和别人说过话了，显得有些局促。
就连送王雨琦回家的时候，张兴旺都是一直低着头不敢说话。而王雨琦一路上也没有怎么开口。
而且一连三天王雨琦都没来，张兴旺自己都不明白，他心里为什么会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有些事，‘从来没有过’和‘曾经有过，但却失去了’虽然结果是一样的，但对人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
而这三天是极少的让张兴旺感觉到他还是个活着的人的几天。因为他发现自己居然还会压抑，难过，失落。
经历过这难熬的三天，就在张兴旺的心情慢慢的平复下来的时候，王雨琦又回来了。
吃下午饭的时候，她主动解释‘我去我同学那玩了几天，女的’。虽然他并不是向张兴旺解释，但张兴旺还是觉得心里好像一下子舒服的多了。
现在还没开始来客人，唐大个也在后面休息一会，准备晚上的工作。王雨琦就和张兴旺聊了一会‘听说你小时候特别聪明是吧··’
张兴旺有些奇怪，却没有接话。
‘听说你从小一直都是年级第一名，太厉害了！’‘你，你怎么知道？’
‘奥，我上午回来的时候，先去看了你妈妈，陪她说了一会话，她就一直在给我讲你小时候的事。’
张兴旺犹豫了一下问道‘那，我妈妈讲··讲那件事了吗？’
王雨琦点了点头。
‘嗯，谢谢你去看我妈妈。’然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而且很快就要开始准备一天中最重要的晚饭了，张兴旺又得继续去磨练他的刀法了。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回到家之后，张兴旺却发现妈妈还没睡，而且脸上难得的有了一丝笑意‘旺旺，那个闺女是谁啊？’
张兴旺叹了口气‘就是我干活的那家饭店老板的闺女。’
‘哎，真是个好孩子，哎···’
平常睡的很早的妈妈，今天却好像老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过张兴旺实在是太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很快老板夫妇，还有唐大个好像都知道了那件事。虽然他们都没有明说，但张兴旺能感觉到他们好像对他更好了。
张兴旺发第二个月工资之后，雨琦连着一个星期都没有来。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看见王雨琦，和她一起吃饭，变成了张兴旺每天最盼望的事。
也是他生活中唯一还能感受到阳光的时刻。
张兴旺对她并没有什么想法，但却还是很不适应。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骂自己没用。
这一次雨琦一直过了一个多星期才回来，还是和上次一样，她自己解释‘我以后得住校了，只能一个星期回来一天了。’
张兴旺猛然想起，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他现在也应该是高一了，说不定也会去县一中，甚至说不定和王雨琦一个班。
而这才从学校毕业短短的两个月，就好像早已脱离了‘学生’的身份一样，好像那已经是上辈子或者是梦里发生的事一样。
说是两个月，实际上他的学生生涯三年前就结束了。
生活就是这样，不管是再怎么让你觉得高兴，痛苦，压抑，或是难以接受的事，一旦你开始承受，开始适应了，那它也就会变得习以为常。
就像张兴旺慢慢的习惯了得一个星期才能看见王雨琦一样。
老板也经常会给雨琦做一点好饭送学校去，而送饭的工作一般都是张兴旺来完成。
虽然两个人还是不能多说话，但张兴旺自己也明显的感觉到，他和王雨琦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近了。
他一直努力控制自己，让自己去保持距离，保持内心的坚定，但是有些事却好像控制不住。当然两个人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只是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张兴旺也会埋怨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不把自己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为什么要让自己受那么多煎熬和痛苦？
不过命运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有的人一出生就是大富大贵，而有的人却要受一辈子苦；有的人长命百岁，而有的却生下来就夭折了。
你又能上哪说理去呢？
时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让你觉得难熬，哪怕一天都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而有时候又快的让你想抓都抓不住。
转眼间，就是夏去冬来。已经到了放寒假的时候。
对王雨琦这样的学生来说，是放寒假；对普通人来说，是过年；但对张兴旺和他妈妈来说，‘过年’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词，并没有任何意义。
从他父亲走了之后，就不再有任何意义。
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和喜庆的音乐并不能给母子俩一点慰藉，反而更是让娘俩感到孤独和绝望。
那时候还没有多少人在饭店里吃年夜饭，人们还是更习惯在自己的家里团聚一堂。
所以饭店在年二十九就准备关门歇业。唐大个回家过年，而小孙却不能回家，也不愿意回老家，所以他准备趁着这几天好好玩玩，上上网什么的。
这是他一年中最开心的几天。
张兴旺都没留意到，最近两年，一个叫“网吧”的地方在大街小巷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小孙特别沉迷于网吧，他只要有点空闲，基本上都在那度过。他也曾经津津有味的向张兴旺讲起什么传奇，什么魔兽之类的。但张兴旺却不懂，而且完全不感兴趣，慢慢的小孙也就不再怎么说了。
张兴旺有些为难，一方面，他不敢回老家，更不想带着妈妈一起回家。他不愿再让妈妈看见李家的人。
他自己也不想看见李家的人，当然了，，只是现在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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