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封神演义》的恩怨之女娲vs纣王
说《封神演义》是一部“祸书”确实不过分,纵观全书,处处充斥着祸患,而且全都有因有果。无论是人间的改朝换代,还是仙界的正邪之战,在原著中都不是无缘无故之举,其中因恩怨造成的祸患更是占了半数以上。这些原本只是单纯的个人恩怨或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在经过种种因素的作用之下,被一点一点地放大,终于成为一个又一个灾难性的事件。不仅如此,这些灾难性的事件还彼此相互交织、共同作用,将整部《封神演义》的故事情节,由起始的平静一步步地推向高潮。
在这些因恩怨酿成的祸患中,女娲娘娘和纣王之间的恩怨无疑是最惹人注目、后果最为严重、影响也最为深远的一个。因为,这个恩怨的存在不仅造成了成汤江山的毁灭,而且还使得生灵涂炭、四海不宁,甚至就连封神之事也间接到了波及,若说是《封神演义》整部书中的第一恩怨都不为过。那么就让我们稍稍解读一下这造成了改朝换代、仙凡大乱的第一恩怨,探寻它字里行间所传达出的文本讯息。
一切的一切,还要从纣王到女娲宫进香说起。
纣王七年,三月十五日,正值女娲娘娘寿诞之时。就在这一天,纣王应丞相商容所奏,前往女娲宫进香朝圣。不料,香进完了,一阵狂风卷起殿中幔帐,纣王立刻就看见了女娲娘娘的圣像。他一时神魂飘荡,起了不良之心,就挥笔在女娲宫的墙壁上题了一首诗:
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
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
梨花带雨争娇艳,芍药笼烟骋媚妆。
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按照纣王自己话说,他这首诗是对女娲娘娘容颜的赞美。但是,若仅仅是赞美倒也罢了,他千不该万不该把赞美升华成一种亵渎,尤其是尾联,那明摆着就是赤裸裸的性骚扰。即便是形容民女,用这种“取回长乐侍君王”的诗句也未免太过无礼,更何况被形容的对象乃是补天造人的女娲。说的不客气一点,纣王是在对人类的母亲进行亵渎,属于一种以下犯上,近于忤逆的行为。这在传统社会是一种逆天的行为,为正统所不齿的行为。因此,也就种下了一个恶因。就算原著没说女娲造人,但是凭借其补天功绩纣王也应予以尊重啊!
需要注意的一点是,此处的纣王并非历史上真实的帝辛,关于帝辛是不是真正的暴君还是存有疑问的,很多关于其暴虐的传闻都是后人附会的,没有确切的史料证实这些内容。《封神》的作者在此也只是选用这一传闻,力图阐释自己对于仁政恶政和天道伦常的理解,与历史无关。同样,也不可以用宗教的眼光去附会书中的人物,比如女娲,此处的女娲未免显得小家子气,因一己之怒就派遣三妖前去颠覆成汤天下,这既不符合身为上古大神的身份,也不符合作为人类之母应有的慈爱。但是这也正是作者所需要的,将神人性化、情感化。才能将这场因“无道”和昏乱引发的大祸开展而来。这里的女娲所代表的无疑就是一个感情化的宗法制度符号,个人的恩怨其实代表了纣王作为君王不当行为引来的不良后果。
于是,女娲彻底怒了,这段恩怨也就此结下了。
按照女娲最初的设想,是要给纣王来个报应,于是亲自驾云往朝歌前来。不过其中发生了一点小意外,那就是殷洪殷郊二位殿下身上的红气直冲天际,女娲因此推算出殷商尚有二十八年的运数。正所谓天行有常,即便是大神也不可逆天行事。所以,女娲也只好回宫憋气,无奈心里气愤难平,就打算来个顺水人情,招来几个妖孽迷惑纣王,叫他不理朝政,一点一点耗着,等到时数将尽,江山自然不保。就这样,招妖幡一动,轩辕三妖被招来了。自此成汤江山的劫数也就开始了。
这段恩怨贯穿了整部《封神演义》,可以说正是推动了整个故事的背景线索。多少恩怨情仇、是是非非,都是从这里繁衍出来的。当然,女娲的形象也因此显得不怎么光明,特别是招妖迷惑君王,使得这三个妖孽趁机兴风作浪、残害生灵,这一行为尤为人诟病。甚至有人说,殷商的天下就是女娲为泄私愤毁掉的,然后就又把女人祸水论拿了出来。
但是,如果我们稍稍注意一下,就会发现这里面还是很值得玩味的。
首先,纣王绝对没有被塑造成道德之士。《封神演义》这部书从一开始就决定塑造一个荒淫无道的王的形象,所以纣王的形象绝不会有任何积极的一面。原著对于纣王的即位描述得简略而又有些戏剧性,纣王之所以登基即位,不是因为有什么惊人的艺业或是才华,而是因为偶然事件——飞云阁塌了一梁,殷受托梁换柱,这才被一众大臣联名上奏立为太子(当然,我们若是腹黑一点,一定会觉得这里面有些政治角逐的味道,不过原著既然没有明示,咱们也不好瞎猜)。天生神力、威猛无比,这是作者通过此事对纣王形象的一个展示。当然,我们也可以得知,这种威猛式的人物也往往都有一个通病,傲慢自大、暴躁莽撞,还十分粗鲁,这种脾气的人虽然我们说霸气、有范儿、够爷们儿,但是现实也往往告诉我们,像这样的人往往都会有过激的行为。不过,早期的纣王虽然也会有这些毛病,但是由于身边有太多的贤臣,时刻提醒着,估计也还会有些分寸。实在劝不住,还有那刚正不阿、忠肝义胆的闻太师敢直斥君王,所以应该不会太放肆。这些倒也有据可查,进香一事是老丞相商容所奏,可是纣王对于女娲却一点儿也不熟悉,虽说他还有题诗的文采,但充其量也就是粗通文墨的水平,知识储备可见有限。还有就是进香完毕,纣王却偏偏对女娲的容貌念念不忘,天天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无心朝政,居然还趁着闻太师北征,无人看管,听信费仲、尤浑的谗言,广纳美女以斥后宫。如果说,进香之时的题诗举动是什么一时糊涂、开玩笑,那么这种想用扩充后宫来满足私欲的想法可谓无耻。若非丞相商容据理进谏,只怕此事当真实行,用不着狐狸精进宫,就会闹个天怒人怨。不过,纣王毕竟有此念头,否则又岂会因为费仲、尤浑的挑拨就贸然向苏护索要女儿,甚至为此大动干戈,还给了那千年狐狸精可乘之机?女娲意欲派遣妖孽迷惑纣王,但是纣王自己呢?不修德行,一味任性妄为难道也要归罪于女娲不成?
其次,女娲没有参与封神之事,但所作之事却暗合天意。这一点是必须要认清楚的。在原著中女娲和封神榜的事儿毫无干系,封神榜既不是她册立的,也不是她负责签押的(封神榜的由来请见后文)。所以那种说女娲册立封神一事的说法根本就是不对的。从原著第一回我们就可以得知,女娲和纣王的这桩恩怨纯粹是私人恩怨,在二人这场恩怨结下之前,殷商要灭的定数就已经定好了,封神榜也早就签押完毕。因此,女娲才会临时改了主意,没当场放个天雷给纣王一个报应,而是采用了顺水人情的方式派妖孽来个釜底抽薪。至于说女娲责成妖孽不可造次,不可乱伤人命,这三个东西没听话胡作非为,难道女娲不知道?当然不是,如果说不是小说文本出现问题,单单就内容来揣测,这里面还是有玄机的。第一,封神榜的册立和女娲没有关系,所以那份死亡名单女娲根本不知道。第二,殷商要灭是在定数之中,一切自有定数,那么女娲派遣妖孽迷惑纣王也在定数之中。第三,作为超越人和妖存在的神和仙,凡人的生死两种状态在他们眼中并没有分别,所忧虑的只是作为修炼者的自身道行的损失。参照这三条能在原文中找到的线索,我们可以大致上做出如下推论:女娲不是不知道这三个妖孽在胡作非为,但极有可能在想要前去制止她们的时候意外得知了封神榜的内容和整个封神过程所要包含的种种定数,包括妖孽的横行和要死多少人,所以只能顺应天意,暂时不管。这里面如果说是女娲自己推算出来的倒也罢了,如果说是在接到玉虚宫用以说明事情原委的书信或法牒才这么做的话,那么阐教就显得太猥琐了。事实上,在这样一部用神魔外衣包装的政治色彩较为浓厚的小说里,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不然的话,后文女娲何必先协助杨戬收服牛怪猿怪,后又出手擒服轩辕三妖呢?直接将那三个妖孽做掉岂不一了百了?何必来个类似讨好阐教的方式来插手呢?而且她又为何不在诛仙阵和万仙阵露个面表个态呢?那分明是示好的最佳时机。但是她没有这样做,这只能说明她是作为一个已经知晓事情始末的局外人参与的。
最后,苏妲己与女人祸水论关系不大。这一点确实要值得大家注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著女娲娘娘的形象和狐狸精所代表的“女祸”被摆放到了一起,似乎因为“娲”和“祸”的字形相近,所以作者耐人寻味地搞了这么一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某些人认为这部书抹黑了妲己这个女人,让她作为这场朝代更替的牺牲品,挂着一个亡国刽子手的身份,还被挂上了狐狸精的头衔。这是对女性的典型污蔑。《封神演义》这部书被人诟病的另一条也是所谓女祸论。不过在我看来,这一条却是值得商榷的。“娲”和“祸”因为字形相近,所以说女娲有灭商的企图,这个还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可是如果说是在抹黑妲己的话,我个人认为则不然,相反还是有在为历史上的妲己洗白之嫌。不要忘了,真正的苏妲己早在进宫之前就已经被狐狸精害死了,狐狸精用了一招类似画皮的手段借用了妲己的肉身,自此迷惑君王。也就是说,真正该负起祸害贤良、杀害无辜这个责任的应该是千年狐狸精,而非苏妲己。事实上,早在《封神演义》之前,关于纣王女色亡国的抨击是直接对准妲己的。而《封神演义》却没有明言她是个妖孽,相反十分细致地刻画了一个温柔贤良的女子形象,只是不幸被妖孽害死并借用肉身才背上了“苏妲己是狐狸精”这一不明不白的头衔。如果作者有心抹黑这一人物,大可像《东周列国志》一样,一开头就把褒姒的降生弄得诡异无比那样粉饰苏妲己,或者干脆就是狐狸精直接元神转世,何必大费周章弄个画皮的伎俩呢?这么做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苏妲己是苏妲己,她和亡不亡国没有关系,就算亡国,那是狐狸精套着苏妲己的皮囊造的孽。
综上所述,女娲和纣王之间的恩怨确实属于一个私人恩怨的层面,用今天的标准看来,那就是一场典型的性骚扰,只是双方的身份挺不平常,一个是王,一个是神。所以一举一动都系着天下苍生。但是我们通过分析也可以看到,这场贯穿始终的个人恩怨虽然上升成了关系天下动荡的一场祸乱,但是并非出于女娲个人意志或者什么计划,这场恩怨从触发——发展——结束都不过是《封神演义》故事正式登场的一条导火索而已,后面延续的是它的持续影响,而这都是在斩将封神这一大背景暗线的主导下陆续登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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